第七十二章 聖意臣心(解禁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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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嵩說:“太祖高皇帝當初以胡惟庸案、藍玉逆案為由,屢興大獄,廣為株連,不外是應了那句古話‘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今日這等情形,可到了烹狗藏弓之時麽?”

    嚴世蕃覺得自己怎麽也跟不上父親的思路,委屈地叫了一聲“爹……”,再也說不出話來。

    “你還不明白麽?竟連如此簡單明了之局都看不破,虧你平日還自負識人知大勢,老夫羞也羞死了!”嚴嵩冷笑著說:“幾個閑散勳貴加一個翰林院裏待了一輩子的迂腐書生,不是你爹小覷他們,你倒是說說他們在朝堂之上有何班底?還需要你和陳洪去徹查什麽?翰林院的清流先不去說他,各部院司寺衙門的職官司員有幾個是薛林義、陳以勤那幫逆賊的鐵杆心腹?”

    嚴世蕃不服氣地說:“爹不是對兒子說過薛林義等人的布置麽?他們要各自帶著家兵去抓那六部九卿,跟著出去的便是附逆之人,這些人背後更牽著一大串的知交好友、門生故吏,皇上隻為推行新政,也要趁這個機會興大獄來斬草除根……”

    “附逆之人自然淩遲難誅,斬草除根卻不是在此時!”嚴嵩打斷了兒子的話:“皇上厲行新政,已然將全天下的宗室勳貴、官紳士子都得罪了,若是不思安撫,反而借逆案興大獄,新政還要不要推行?再者說了,如今城外韃靼幾十萬大軍虎視眈眈,若是驟興大獄,我大明立時就亂了,亡國有日也未為不可,莫非你道皇上連此節都看不出來麽?”

    嚴世蕃終於明白了一點,說:“爹的意思是皇上要陳洪和兒子徹查到底的口諭不過是一時氣憤,終歸還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嚴嵩歎了口氣說:“唉!若是氣憤倒也罷了,為父擔心皇上還是不放心我父子二人,便要用這個法子來試探我們啊!”

    “試探我們?”嚴世蕃老老實實地說:“兒子不明白皇上要試探我們什麽。”

    “試探我父子二人是不是奸佞小人!”

    嚴嵩的話讓嚴世蕃大吃一驚,囁嚅著說:“爹……爹言重了吧?薛林義那狗賊雖指證爹是同黨,卻被陳以勤那老不死的矢口否認,皇上也是親耳聽見了的……”

    “皇上聽見陳以勤說你爹不是他的同黨,卻也聽見他說你爹是奸佞小人!”嚴嵩說:“為父對你說過,當今聖上最是雄猜多疑,行事不可以常人常理度之。陳以勤那個書呆子詈罵君父、謀劃奪門之變,皇上也能法外施恩,許他們自盡,你道他是那種昏聵可欺之君麽?”

    “那……兒子該如何去做?”

    “這就要看陳洪的本事了。他如今升為司禮監首席秉筆,鎮撫司、提刑司都歸他管,皇上又有口諭,追查逆黨由他領辦,你畢竟隻是協辦,若是他能揣摩到皇上這層心思,你的差使自然就好做了。”

    “兒子擔心陳洪那個閹奴剛剛上位,心氣勁兒便如烈火烹油一般高灼,未必能想到這些……”

    嚴嵩說:“那更是最好不過!他是領辦,你是協辦,且放手讓他去幹,待鬧得天怒人怨之時再與他據理力爭,不怕跟他把官司打到禦前,收攬士心倒在其次,也讓皇上看看我嚴家父子才是真正能體君憂、解國難的大忠臣。拚著被皇上叱罵兩句,‘公忠體國’四字評價便簡在帝心了。”

    “爹說的是,兒子知道該怎麽做。”嚴世蕃剛應了一聲,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忙緊張地說:“那……那皇上留下夏言那個老東西,可也是記得陳以勤那老不死的說的,日後能殺爹的,隻有夏言一人?”

    嚴嵩冷笑一聲說:“哼,能做此之想的,大概也隻有陳以勤那個書呆子吧!莫說殺不殺你爹,不是他夏言所能自專;便是能自專,他也斷然不會對你爹下此狠手。一言以蔽之,他是君子,複任內閣首輔之後沒有殺你爹,日後怕是將刀塞到他手上,他也不會了!”

    “那倒是,他今日承了父親天大的人情,日後若是再恩將仇報,恐為世人所不齒。”嚴世蕃想了想,說:“不過,兒子以為爹今日那樣幫他說話委實有些過了,便不將他罷官削籍,皇上也不會輕易放過他。有道是牆倒眾人推,他柄國數年,雖說用了不少人,卻也罷了不少人,那些人自然不會善罷甘休,見他勢弱,便會趁勢群起而攻之;他門下之人見這情形,也會生出那改換門庭之心,此消彼漲,隻要他的聲譽日衰,總有一日爹能一舉扳倒他。徐階已經入閣兩年,高拱聖眷無人可比,入閣隻是早晚的事,內閣首輔那把椅子若是被夏言那個老東西再坐上幾年,恐怕……”

    “事情總要一步一步去做,貪功冒進隻會適得其反。為父今日幫他說話,其實也是在幫呂芳呂公公說話,你看方才在內閣議事堂的情形,呂公公不過去搬把椅子,皇上就如此牽掛,讓你與高拱去幫他,可見沒有一點要遷怒於他的意思。呂公公都能抬抬手放過,又怎會重處夏言?至多不過罰俸而已,這樣略施薄懲未必會傷他分毫,加之他的門生高拱如今又是皇上最為信任之人,還有誰會想到要去攻訐夏言,更有誰敢做改換門庭之想?”見兒子情緒有些低落,嚴嵩安慰他說:“幫他說話也無甚打緊,得了皇上‘老成謀國’的四字讚譽,也不枉我父子二人受這一夜驚嚇了。”

    嚴世蕃說:“便是皇上略施薄懲,未傷他分毫,被勒令回府養病也掃了他這個首輔的麵子,兒子還是不明白爹為何起初要說夏言那個老不死的最為幸運?”

    嚴嵩苦笑一聲:“你可記得皇上在東閣說的‘這仗,你們讓朕還怎麽打下去!’這句話麽?”

    嚴世蕃頓時恍然大悟:“竟是如此!”他歎口氣說:“沒想到爹到頭來還是如那高儀一般,要在前麵給夏言那個老不死的擋風遮雨……”

    “給他擋風遮雨?他配麽?”嚴嵩輕蔑地一笑:“我大明朝隻有一人能呼風喚雨,那便是皇上;也隻有一人能為皇上擋風遮雨,那便是內閣首輔。夏言當國這兩年,雖秉承上意做了不少事,卻沒能擋住皇上呼喚來的風雨,舉子罷考、新政之爭乃至這次薛賊謀逆,終歸都還是得皇上赤膊上陣。皇上膺天命而為九州之主,卻每每都要親自上陣披荊斬棘,這非是人臣事君之道,更是他夏言這個首輔失職!”

    “是。”嚴世蕃由衷地說:“時下也隻有爹這樣的睿智之才,方能助皇上度過這道難關。”

    “談何容易啊!千夫所指、萬世罵名為父定是躲不過去了,好在皇上讓你協助陳洪追查逆黨,倒是我嚴家天大的幸事。”

    嚴世蕃點點頭:“兒子定按爹的吩咐去辦。不過,兒子聽說陳洪是呂公公的幹兒子,呂公公是出了名的‘活菩薩’,若是有他點撥,陳洪也未必會大肆攀緣……”

    “那就要看石詳放的那把火有多大了。”

    嚴世蕃打了個寒噤:“爹的意思是說……”

    嚴嵩微微一笑:“奔波一夜,老夫真有點餓了,你去問問,小夥房的宵夜怎麽還未做好?”

    嚴世蕃趕緊將已經滑到嘴邊的那句足以將他嚴家抄家滅族的話咽回肚子裏,恭順地說:“是,兒子這就去!”

    “方皇後十四歲便入宮伺候朕,晉位皇後以來,端莊賢淑,母儀天下,堪稱我大明一代賢後,未曾想今日竟……”朱厚熜說不下去了,乾清宮裏響起了他咬牙切齒的聲音:“你們……你們這些個狗奴才!朕恨不得把你們都殺了!”

    呂芳重重地將頭磕在地上,嗚咽著說:“奴婢……奴婢願領死謝罪……”

    陳洪和黃錦兩人一起跪了下來,將頭在地上搗蒜般地重重磕著:“奴婢都願領死謝罪……”

    惟恐在君前失儀,更惟恐愈加激怒了皇上,呂芳隻能拚命壓抑著自己,嗚咽聲中流露出的悲痛就越發的撕心裂肺。陳洪、黃錦等人畢竟年輕,此刻已是嚎啕般地痛哭。

    朱厚熜滿腔的怒火正無處發泄,此刻又聽到他們這樣嚎哭,隨手抓起了旁邊的東西瘋狂地朝著他們身上砸去。

    “咣鐺”一聲,一個花瓶砸在了呂芳的頭上,呂芳當即被砸倒在地上。

    看到殷紅的血一下子從碎瓷片劃破的傷口處流了出來,朱厚熜一愣,手也停了下來,喝問道:“為什麽不躲?”

    “奴婢……奴婢不敢……千錯萬錯都是奴婢們的錯,請主子且息雷霆之怒,莫要氣壞了身子。”呂芳淚眼淒迷地看著震怒中的皇上,說:“奴婢萬死不當說上一句,發生這等事體,主子剮了奴婢也是情理之中,但主子為萬乘之君,聖體安康是蒼生社稷之福;聖躬違和,天下百官萬民莫不提心吊膽。時下朝局不穩,社稷堪憂,我大明再經不起折騰了啊主子……”

    看看鼻青臉腫,頭上還流著血的呂芳,再看看陳洪和黃錦被煙熏的如灶王爺一般,臉上手上燎起了一顆連一顆黃豆大的水皰,朱厚熜滿腔的怒火真不知該如何發泄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