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乞骸歸裏(解禁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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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夏言不以受到申斥責罰為忌,還能主動承擔首輔之責,盡心謀劃收拾殘局之策,朱厚熜麵色緩和了下來,微微點頭說:“夏閣老所言三事皆切中要旨,朕甚感欣慰。不過,朕以為禮部侍郎楊慎情操高潔,深孚眾望,此次身陷叛軍雖斧鉞加身而矢誌不移,忠君愛國之心可昭日月,也該當追晉從一品少師,加文華殿大學士銜。此事可以內閣名義具文,由夏閣老領銜上奏。”
雖說尊禮、議禮兩派二十年來水火不容,相互攻訐接連不斷,但畢竟還沒有鬧到兩派頭麵人物撕破臉皮大打出手的地步,因此夏言與楊慎兩人也並無天大的過節,他之所以建議給高儀、韓以達追晉從一品少師,隻給楊慎追晉正二品禮部尚書,不過是考慮到高儀、韓以達兩人已是正二品的六部正堂;而楊慎卻隻是正三品的禮部左侍郎,既然尊卑有序,在追晉官秩上也應有所區別而已。
但正所謂擢黜之恩皆出自君上,何況人已過世,追晉之事主要是蓋棺定論,讓碑文、祭文光彩些;二來也關係到恩準死者以什麽樣的衣冠入葬,說到底也不過是給予家眷親友的一種撫慰。若說有什麽實質性的好處,大概也就是在恩蔭一子的品秩上略有不同,而從一品與正二品大員的恩蔭都是正八品內閣中書舍人,且不說楊慎的獨子雖因楊慎早年被貶謫而不得參與科舉,但以其家學淵博,隨父回朝不到兩年,早已是名滿京師的才子,中進士點翰林是早晚的事,哪裏需要恩蔭正八品內閣中書舍人這樣的虛職!即便皇上再下恩旨,準其於家門中過繼一子承其恩蔭,也沒有什麽差別。
皇上要大賣人情,夏言自然無話可說,尤其是皇上最後一句話更是讓他怦然心動:刑部尚書韓以達是自家人不必多說,由自己領銜奏請朝廷旌表優撫尊禮派兩位頭麵人物高儀和楊慎,不但可安撫群龍無首的尊禮派官員;更是收攬人心的天賜良機——在此前的新政之爭中,自己雖然得到了皇上的支持和庇護而安然渡過難關,但在文武百官中的威信受到了很大的損害,受命掌國不到一月又出了這樣的謀逆大案,勢必會遭到那些早就對他心懷不滿的官員群起而攻,日後即便皇上不予追究,自己也斷無顏麵苟且祿位,更談不上運籌朝堂指點江山,君父嗬護之恩實在重逾泰山啊!
想到這裏,夏言當即跪了下來:“臣領旨。”
朱厚熜看看其他人,說:“這些事就準夏閣老所奏。禮部、兵部等有司衙門要遵著夏閣老的吩咐盡快去辦。”
眾人一起跪了下來:“臣等領旨。”
夏言卻不起身,從袍袖之中取出那份乞請病休的奏疏,雙手捧過頭頂:“微臣有事要奏請皇上恩準。”
朱厚熜以目示意,呂芳從禦階一側疾步下階,雙手接過奏疏,躬身呈放於禦案之上,然後悄無聲息地退回原位。
雖然明明知道夏言這份奏疏裏寫的是什麽,朱厚熜打開奏疏隻掃了一眼,卻假裝吃驚地問道:“乞骸歸裏?朕以家國社稷、天下蒼生托於夏閣老,迄今數載,無有猜度疑慮之意,夏閣老為何要於此國難當頭之時棄朕而去?”
明代內閣製度發展到了嘉靖一朝,事權不斷加重,已隱隱有前朝宰相之勢,但根據明太祖朱元璋於開國之初定下的規矩,內閣於法理上還隻是皇帝的秘書機構,內閣首輔便是秘書長。如今夏言乞求致仕還鄉,於情於理這也是皇上該有的挽留之意,夏言也不覺得突兀,將身子俯在地上,說道:“皇上恕罪!不肖罪臣有下情啟奏皇上。”
“夏閣老請講。”
“謝皇上!”夏言將頭在地上輕輕一碰,說:“我朝太祖高皇帝洪武年間之首設春夏秋冬四輔官,後又設華蓋殿、武英殿及文淵閣、東閣等殿閣大學士,遴選英才侍從人主左右以谘顧問,承旨辦事,侍論經史,草擬製誥。成祖文皇帝永樂年間以文淵閣為內閣,委以內閣學士參與議論和戰、立儲、用人、征調及豁免賦役等軍國大事。兩代聖祖以降,諸位先帝更屢加恩遇於內閣,許以票擬之權,命其統率六部,輔佐人主料理政事。及至今日,內閣已為朝廷中樞,上承聖意,下領百官,九州國運,億兆民生,其任該何等臨淵履薄方負君父社稷之托。
“臣本寒門士子,正德十二年科舉登第,待罪官場,皇上不以臣卑鄙愚鈍,垂憐錯愛,不次簡拔,於嘉靖十五年許臣以禮部尚書本職兼武英殿大學士,進入內閣參與政務;並數度授臣以首輔之職,位列廟堂,運籌江山,一切朝政聽臣調度。然微臣本樗蒲之才,難堪大用,又因老邁多病,顢頇失措,竟致今日外夷侵擾,天下震驚;逆賊謀反,京師動亂,臣誤國之罪已非昏聵可以名之。故懇請陛下哀憐微臣犬馬餘生,準臣辭去本兼各職,早賜骸骨,生還鄉裏,倘不即填溝壑,猶可效用於將來,則臣不勝激切感懷,戰栗隕越之至。”
心底裏那根說不清道不明的心弦被悄然撥動,夏言一時間隻覺得胸中百感交集,聲音也不禁哽咽了。
朱厚熜似乎也被感動:“夏閣老這麽說真叫朕心裏也不好受。我大明雖無宰相,百姓心中卻有宰相,便是說的你們這些內閣輔臣,你夏閣老是首揆,內閣的當家人,更是宰相中的宰相。宰相是什麽?漢代名相陳平有言論及宰相‘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撫萬民、明庶物;外鎮四夷諸侯,內使卿大夫各盡職務’。說起來我大明的內閣首輔雖不具丞相之名,儼然漢唐宰輔耳。”
說到這裏,他看看禦階之下站著的那些大臣都麵色大變,尤其是次輔翟鑾和閣員李春芳更是麵色慘白,身子戰栗著眼看就要跪下來,便微微一笑,接著說道:“朕知道你們這些內閣學士最怕別人說這樣的話,大可不必如此。太祖高皇帝罷設宰相,乃是因自古三公論道,六卿分職,不聞設立丞相。自秦始置丞相,不旋踵而亡。漢、唐、宋因之,雖有賢相,然其間所用者中多有小人,專權亂政。因而有遺訓曰‘以後嗣君,勿得議置丞相’。可我大明今日的內閣怎會有專權擅政的小人?尤其是夏閣老,機敏通達,多謀善斷,修身謹慎,廉明持重,最難得是為官處事一向顧全大局,不計小處,朝野上下無不交口稱讚……”
“皇上……”再抬起頭來,夏言已是老淚縱橫:“微臣當不得皇上如此讚譽,微臣顢頇誤國,有負聖望,其罪雖九死難贖之於萬一,懇請皇上將罪臣交付有司依律問罪以謝天下!”
話說到這個份上,令朱厚熜也不勝唏噓,正要說幾句撫慰的話給夏言圓個麵子,次輔翟鑾突然邁步出列,跪在了夏言的身旁:“微臣有事要奏報皇上。”
“翟閣老有話但將無妨。”
“謝皇上!”翟鑾叩頭謝恩之後,說:“微臣要參夏言!”
“哦?”朱厚熜一愣,莫非真是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嗎?何況,自己聖意還未決斷是否棄用閑置夏言,身為內閣次輔的翟鑾就迫不及待地公然跳了出來大肆攻訐首輔,這樣也太過於急切了一點吧!虧他還是受多年理學熏陶的一代名臣,操守淺薄至斯,真令人愕然驚歎!
朱厚熜眯著眼睛看著跪俯在禦階之下的翟鑾,心裏想這個“甘草次相”能這樣撕破顏麵與夏言決裂,其用意不但是急於取而代之,更是不願夏言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吧。
佛家有雲,遠者為緣,近者為因。在內閣同僚多年,次輔翟鑾與首輔夏言既有遠緣又有近因,可謂大明官場最大的一對歡喜冤家。翟鑾於孝宗弘治十八年中進士入翰林院為庶吉士,論科名早了夏言三科九年;嘉靖六年,翟鑾以正三品吏部左侍郎入閣拜相之時,夏言還才是翰林院一個小小的正六品編修。資曆差別還在其次,更有甚者,嘉靖二十年和二十一年,翟鑾兩度暫代首輔,都是旬月之後即被夏言所取代,由次輔升首輔自然是天大的喜事,若是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退居次輔,這樣巨大的心理落差卻非常人可以承受,而翟鑾這樣的打擊已經承受了兩次!此外,夏言剛直性峻又獨斷專橫,內閣之中雖處處禮尊翟鑾這個前輩先達,處理政務卻從不問翟鑾意見,平日裏議事也多由同年李春芳出主意,視翟鑾這個次輔為虛設。大概過慣了這種表麵尊貴暗裏受癟的日子,無論是嚴嵩當年倒夏,還是前段時間的新政之爭,翟鑾從來都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不但袖手旁觀,還嚴厲約束自己的門生故吏、知交好友不得參與,仿佛他這個大明內閣的次輔竟是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一般。但是,大概是此次京城叛亂,讓他那顆本已麻木的心看到了一絲希望,便不惜赤膊上陣,公然在大明的朝堂之上鬧出了前所未有的次輔當麵彈劾首輔的一大醜聞!這樣的事情若是傳到外麵,簡直是給本就沸沸揚揚的官場又澆上了一瓢沸騰的熟油,文武百官不鬧翻天才怪呢!
看來這個“甘草次相”如今怕也不再是有益無害卻治不了病更救不了命的“甘草”,成了一株禍及宗廟社稷的大“毒草”!
為了朝局安穩,此例斷不可開,此風斷不可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