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心生怨氣(解禁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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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拱躬身站在夏言那頂八抬大轎之前,伸手掀開了轎簾,說:“學生恭送師相回府!”

    夏言溫情地看著高拱:“你昨晚也是一夜未睡,就不必送我了。”

    “學生奉有上諭護送師相回府,師相之命,恕學生難以遵從。”高拱說:“請師相上轎。”說著,他一揚手,吩咐營團軍一隊健卒:“擺駕!”

    首輔出行,照例該有排衙開道,瓜傘儀仗隨行,還有幾十名校尉軍卒護衛左右,浩浩蕩蕩一大群人穿街過巷,這才是朝廷大員的體麵和威嚴。但夏言這段時間一直在內閣當值,就將撥到他名下的衙役和隨行護衛都打發了回去,今日又是寅時就被急招進宮,那些人也未能及時趕來伺候,是由營團軍護送著來到大內的。皇上心細如發,方才散朝之後,特意吩咐剛剛被任命為巡城禦史的高拱親自帶人護送他回府。

    高拱雖然必恭必敬,但話語之中明顯流露出沮喪的情緒,夏言也不再說什麽,彎腰上了大轎之中。高拱剛要把轎簾放下來,就聽到恩師說:“肅卿,你也是一夜未睡,想必十分勞累,不如上轎來吧。”

    高拱一愣,隨即也上轎,坐在了恩師對麵。

    營團軍兵士簇擁著大轎出了端門之後,夏言說:“肅卿啊,你如今身擔重任,且要盡心履職,以報皇上浩蕩天恩。”

    “學生謹尊恩師教誨。”答話之時,高拱垂著眼簾隻看夏言眼睛以下的部位,這固然是尋常師生對坐晤談時,學生該有的尊師之禮,但高拱又是那種“率性自然,不拘小節”的性格,加之與夏言師生情分卻非同一般,以前倒是很少如此。

    夏言自然知道學生因何對自己不滿,本想索性將師生之間那層窗戶紙捅破,多年宦海浮沉練就的內斂養氣功夫使他將已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合上眼瞼,象是要小憩片刻。

    上了大轎之後,高拱本想借此機會與恩師好生長談一番,見恩師如此,也閉上了雙眼。可一閉上眼睛,方才朝會上的那一幕幕令他驚詫甚至於憤懣的情景就不由自主地再次浮現在眼前,讓他怎麽也難以定心安神。過了一會兒,他又睜開了眼睛,想要挪動一下身子,稍微一動,甲胄的葉片卻發出一陣刺耳的碰撞聲,他慌忙瞅瞅夏言,發現夏言還在閉目養神,這才放下心來。

    仿佛進入了入定狀態的夏言微微一笑:“想說什麽就說吧,你高拱本就不是心裏能藏得住話的人。”

    “學生不敢。”話雖如此,高拱卻還是忍不住了:“學生隻是不明白,師相素來以家國社稷為己任,值此國難之時,卻又為何一意請辭,乞骸歸裏,?”

    “你這話問的好笑,昨晚皇上駕臨內閣之時你也在場,莫非你竟沒有聽見皇上已有令為師回府養病的口諭?”

    “皇上的口諭,學生自然是聽見的,但學生以為那不過是皇上說的氣話,當不得真。”

    “氣話?當不得真?”夏言不禁啞然失笑:“你是三歲孩童還是山野村夫?莫非不知道天子一言九鼎,哪有什麽氣話不氣話的分別?況且身為人臣,皇上的話便是金科玉律,怎能不當真?你可知道,就憑你方才那句話,皇上便可命人將你打入詔獄?”

    “學生自然知道。”高拱不服氣地說:“隻是以學生愚見,皇上今日急招師相進宮參與朝會,詢之以家國大事,又言辭懇切地慰留師相留任首輔,其心昭昭,其情殷殷。師相又何必苦苦請辭?”

    “你說的自然有道理。數年之間,為師被皇上由六科廊正六品的吏科都給事中拔擢為內閣首輔,知遇之恩重逾泰山;嘉靖十年,為師在翰林院掌院學士任上,造當時的內閣首輔張孚敬構陷下獄,皇上又明察冤情,救為師於樊籠之中,可謂又再生之德。說起來,皇上與為師之間有千古不移的君臣之誼。當此國難,為師確實不該掛冠而去……”夏言輕輕歎息一聲:“事未經曆不知難,若你日後坐上內閣首輔那張椅子,你就知道為師今日為何這樣做了……”

    高拱沉默了一會兒,忍不住又問:“若說師相請辭病休以及舉薦嚴嵩父子出任要職等事都因昨晚皇上盛怒之下有這樣的口諭,師相為全忠名,不願違抗君父之命的話,皇上要師相舉薦賢能之臣接替忠勇殉國的韓部堂掌刑部大印,師相為何卻三緘其口,莫非真要聽憑嚴嵩那等奸佞之臣把持朝政嗎?”

    “嚴嵩把持朝政?”夏言微微一笑:“內閣不是還有翟閣老和李閣老嗎?”

    “李閣老已被師相奏請皇上專管軍務了,至於翟閣老……” 高拱負氣地說:“莫說他還是個名不正言不順,因師相病休停職後暫掌內閣事務的次輔,就算他當上了首輔,票擬大權還不是要落到嚴嵩手上?俗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卻不曾想嘉靖二十一年迄今不過兩年,朝局竟又轉了回來!”

    “皇上於開嘉靖新政之時曾說‘時移世異,變法亦宜’,如今事過境遷,換個人來掌朝政也未嚐不可。”

    高拱詫異地看看一臉醇和的夏言,怔怔地問道:“師相的意思是皇上要改弦更轍,廢弛新政?”

    平日裏一向冷峻內向不苟言笑,在學生麵前卻總是溫厚醇和的夏言此刻突然眉頭一聳,語氣凜然說道:“以你高拱高肅卿的睿智與學識,怎麽有這樣之想?想必是近來一直忙於你那營團軍軍務,少讀書之過!為師告訴你,你是個讀書人,中了進士又點過翰林,就大可不必舍本逐末,學俞大猷、戚繼光那些武人做萬裏覓封侯的美夢。你要知道,我大明開國百七十年,便是那些當到了薊遼總督這樣頂尖武職的進士翰林,終歸還是進不了文淵閣!”

    對於夏言的話,高拱頗不以為然,但他知道恩師與官場士林中絕大多數人一樣,因為職責所係才重視軍務,其實骨子裏還是瞧不起武人武事,因此就借這個機會來敲打他。但他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多費口舌,便將話題又拉了回來:“師相淳淳教誨,學生銘刻在心。隻是學生不明白,師相何以認為皇上有意要換人執掌朝政……”

    “起初隻死了一個陸樹德,廷杖了趙鼎他們,皇上或許還能改弦更轍,船行舊路;可如今靖難也起了,叛亂也出了,死傷軍民無數,皇上若是再做退讓,怕真的是社稷難安了,所以為師認為皇上絕無廢弛新政之意。但如今這個情形,還可談得上什麽新政不新政麽?甚或為師以為,便是為了日後繼續推行新政,皇上時下也必須得換個人來執掌朝政。”

    “學生也知道皇上要師相停職養病,其實是在保護師相。” 見夏言頜首不語,高拱又說:“不過,在學生看來,呂芳呂公公掌著鎮撫司、提刑司,又兼著京城警備之責,出了這等謀逆之事,第一個要擔罪的便是他,皇上要嗬護自己的大伴,自然不能怪罪於師相,這樣的處置也在情理之中。其實讓師相停職,卻隻削去了呂芳提督東廠之權,皇上已有偏袒之意,若非師相委屈求全自行請辭,朝野上下定要指責皇上處事不公。”

    夏言感慨地說:“所謂君憂臣辱,君辱臣死。我輩人臣既食君祿,自然要保全聖名。”

    “公忠體國者,無過於師相也!”高拱順手戴了一頂高帽子給夏言,又說:“但學生以為,師相畢竟隻是暫時停職,遲早還是要回內閣執掌朝政,詮選六部九卿之事皇上既然征詢師相的意見,師相也該當當仁不讓才是。京師官場俗話說‘大九卿有大九九,小九卿有小九九,十八衙門朝南開,堂官跟著首輔走。’官場痼疾如此,師相這麽做,恐被一幹精於窺測風向好見風使舵的小人會錯了意,徒生事端……”

    這才是最讓高拱不滿恩師夏言之事,也是他急於想從恩師嘴裏得到答案之事。

    明製,中央政府管理機構由九大衙門和九小衙門組成。九大衙門是吏禮戶兵刑工六部和都察院、通政使司和大理寺;九小衙門依次是詹事府、太常寺、太仆寺、光祿寺、鴻臚寺、翰林院、國子監、尚寶司和苑馬寺;九大衙門和九小衙門的掌印者,被俗稱為大九卿和小九卿。內閣首輔便是代表皇上,通過這十八個衙門來掌管朝政,因此任何首輔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治理整頓這十八個衙門,物色調整堂官人選,自然也都是要換成自己的親信,如此才能指揮部院司思如臂使指。如今京城剛遭大亂,十八衙門的堂官死了兩個、參與謀逆的兩個,餘者皆傷,正是大換血安插親信的大好機會,夏言卻隻按照皇上的意思舉薦嚴嵩複任禮部尚書,對於其他的部堂長官詮選任用一事不置一詞,皇上問到名下也隻說“但憑內閣與吏部會商酌定,遴選賢能之士由皇上裁奪”分明是擺出了一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架勢。因為剛剛許了他回府養病,皇上也不好強求於他,隻好著內閣與吏部下去商議,擬定初步人選之後上呈禦覽。內閣如今眼見著成了嚴嵩當家,吏部尚書李文跟次輔翟鑾一樣,都是官場有名的“甘草”,平日的部務能推就推,總是讓兼著侍郎的內閣學士徐階去管,如今徐階重傷病休,吏部便無人當家作主,到頭來詮選調整十八衙門部堂長官這麽重要的事情還是嚴嵩說了算,天知道他會塞進去多少私人,恩師回朝複任內閣首輔兩年,好不容易調整好的班底又要被人攪亂了!這麽顯而易見的事情,恩師怎麽就看不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