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爾虞我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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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內閣值房,翟鑾就揮手趕走了內閣中書舍人,然後語帶不屑地對跟著進來的嚴嵩說:“夏閣老如今竟也學會了韜光養晦,實在令人好笑,”
嚴嵩微微一笑:“仲鳴兄言下之意,夏閣老是在裝病,”
“數日之前還於朝會之上侃侃而談,一奉旨回府休養便沉屙不起,死生難測,這等咄咄怪事鬼才信他。”
“說起來,夏閣老這病可來得真是時候啊。”嚴嵩說:“也罷,既然首輔執意要病,我等也沒有辦法,隻好當他真的危病在床,”
“話雖如此,可翟某實在氣不過他夏言那般做派,早料定會有今日之事,不但自家躲了出去,還將李春芳也摘了出去,將這天大的事情扔給了翟某與你惟中兄,”說著,翟鑾將原本放在上手的黃花梨太師椅拉在幾案的一側,與原本下手的椅子側放到一起,自己先坐了上去,然後指指身邊的椅子:“惟中兄請坐,”
情知自己決計不肯坐在上手,翟鑾便將椅子如此安放,這就有促膝談心的意思了,嚴嵩在心裏警覺起來,表麵上還是禮數不缺,躬了躬身才坐了下來:“嚴某失禮了,”
翟鑾擺擺手:“惟中兄,憑你我近四十年的同年之誼,這種客氣話可不必再說,如今無亂耳之人,翟某有幾句話要說與惟中兄,”
嚴嵩越發客氣起來:“每每與仲鳴兄暢談古今,嚴某總有大受啟迪之感,還請仲鳴兄不吝賜教,”
翟鑾緩緩地說:“惟中兄你今日可犯了夏閣老之大忌,”
上來就是這麽一聲晴天霹靂,嚴嵩不禁愕然,論說今日同去夏言府上求計,雖是自己首議,但領頭的還是他翟鑾這個次輔代首輔,怎麽他卻說是自己行事犯了夏言的忌諱,莫非他要將所有罪責都推到自己頭上,當下心裏十分惱怒,表麵上卻裝出一副惶恐不安的表情:“嚴某不才,還請仲鳴兄明示,”
翟鑾說:“便是今日你將調整增補十八衙門部院長官公文呈送嚴閣老閱示一事,”
嚴嵩疑惑不解地說:“今次薛陳二逆謀反,大小九卿多有死傷,為了不影響政務運轉,內閣會同吏部調整增補十八衙門部院堂官佐貳是當務之急,更是皇上明發上諭,嚴加督辦之事,嚴某奉仲鳴兄之命,與吏部李天官反複斟酌謀劃,諸事皆以國事為重,惟德才取士,絕無任用私黨之念,並力求穩定朝局,但凡能留任之人,絕不隨意變動,大九卿衙門正堂隻增補了缺任的刑部,小九卿衙門正堂也隻增補了太仆寺及因調任他職之後空出來的詹事府,其他都全然未動,既然部堂上憲還要留任,卻大都因傷病需停職休養,遴選能吏幹員充補佐貳暫署部事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他負氣地說:“人選調配初步方案你仲鳴兄看了也並無異議,隻說須請示夏閣老酌定,嚴某便領命送於夏閣老府上閱示,夏閣老也該知道內閣公文尚未呈奏禦前,倘若不同意其中人選,也盡可示下,內閣與吏部再商議便是,怎會犯了他的忌諱,”
嚴嵩自弘治十八年科舉登第出仕,館選為庶吉士、點翰林,多任翰林院、國子監等衙門詞臣學官,且多在南京任職,因攀附夏言得以升任禮部尚書,後又逢迎君上諂媚惑主而入閣拜相,不過短短數月便驟然失寵,被逐出內閣閑置起來,他給翟鑾的印象便是才學淵博,寫得一手好青詞,至於為政之才,卻還未曾見得有什麽過人之處,如今聽他這麽說之後,翟鑾更堅信了自己的這個判斷,心裏愈發有些輕視他,表麵上卻同情地說:“惟中兄所說的句句在理,唉,你之苦衷翟某焉能不知,隻怕夏閣老卻不能做如此之想啊。”
他將頭稍稍偏向嚴嵩,嚴嵩趕緊將身子傾了過來,就聽到翟鑾又說道:“今次調整增補十八衙門部院長官,你舉薦夏閣老的同鄉、都察院左副都禦史許熗升任刑部正堂;舉薦夏閣老門下的右通政使王攸貞升任太仆寺卿,可謂用心良苦,可夏閣老卻並不見得便承你的情,你也曉得,調整部院大臣是首輔之權,要憑此指使六部,號令百官,自然要用自己屬意的人選,旁人再怎麽替他盡心謀劃,總不如自家親力親為更合心意,”
嚴嵩委屈地說:“嚴某也知道調整增補部院大臣非我一個新進閣員所能置喙,可夏閣老這個首輔奉旨養病不問政事,你仲鳴兄又將此事委於嚴某,且不說那幾個衙門大印空懸耽誤了朝廷政事,皇上責問下來,也得要內閣擔罪;便是皇上問及上諭可曾盡心去辦,內閣便無法交代,嚴某如今勉為其難去做,既是為你仲鳴兄負責,也是為自家脫罪,知我罪我,非所計也,嚴某今日已將公文報請夏閣老閱示,也算是盡到下屬之責,若是夏閣老還是心中不喜,嚴某也無話可說……”
翟鑾心中冷笑一聲:休要說的那樣好聽。你嚴嵩雖未曾舉薦自己的親信出任大小九卿,可十八衙門的佐貳也安插了不少,旁的不說,你舉薦夏言的同鄉許熗升任刑部尚書,不就是想將你的好友高耀調任都察院左副都禦史嗎,高耀如今雖位列小九卿,為正三品詹事府詹事,可太子如今才七歲,還未開府入邸,詹事府詹事可謂是天下第一等的閑差,職權遠不及同為正三品的都察院左副都禦史;還有,你舉薦夏言門生王攸貞由正四品右通政使升任從三品太仆寺卿,雖讓他由佐貳升為小九卿正堂,其實還是要讓他給你的幹兒子趙文華騰位子,你當這些微末伎倆能瞞得了老夫,能瞞得了夏言那個老狐狸,真是可笑之至。
但他聽出嚴嵩話語之中隱隱有埋怨自己的意思,忙解釋道:“惟中兄暫且息怒,翟某將此事托付於你惟中兄,乃是因你乃新進之人,並無門戶之見,任他誰也說不出話來;二來你我相知多年,翟某一向服你的為人和知人善任的本事,還有其三,便是翟某不忿於夏閣老回朝理事之後,將你惟中兄的知交門下盡數貶謫斥退,職分有別,當日翟某不便為他們說話,如今這麽做也有向你惟中兄賠罪之意,”接著,他搖搖頭說:“卻不曾想你惟中兄竟如此謹小慎微,所薦之人竟都出自夏言門下,便是他夏言在朝,也未必能如此肆無忌憚地任用私黨,”
身為次輔的翟鑾突然不再稱首輔夏言為“夏閣老”,而是直呼其名,雖在背後談論,卻也是極大的失禮,更是官場上聞所未聞的不恭之舉,嚴嵩不由得心裏一凜,假裝沒有聽出這細微的區別,反而越發的委屈了:“既然如此,仲鳴兄為何卻說嚴某此事犯了夏閣老的忌諱,”
翟鑾搖頭說道:“惟中兄當真還是未能明白麽,”
“嚴某愚鈍,還請仲鳴兄明示,”
“調整增補部院大臣之事非同小可,你惟中兄親往夏府請示,由他首輔定奪,這倒在情理之中,可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今日呈報於他,他稱病不出,也不見外官,所為者何,”翟鑾見嚴嵩還是懵懵懂懂的樣子,便自問自答道:“依翟某之見,夏言如此做派不外乎是要躲避今日俺答求貢之事,既然如此,他又怎好於別的事情上指手畫腳,今日之情勢你也看到了,若非李春芳不放心你惟中兄獨自調整增補部院大臣,你的公文能否遞進相府也未盡可知,但即便是他夏言再有不滿,也會不置一詞,原樣退回任由內閣處置,但他心中定會以為你惟中兄是故意為之,故此翟某才說你惟中兄行事方式與時機不妥,犯了他夏言之大忌。”
嚴嵩暗道,你翟鑾都能看得出此中的關節,老夫又怎能看不出來,夏言那個老東西如今雖有韜光養晦以避“弄權擅政”嫌疑之心,但他那種當了多年首輔,在皇上麵前都有驕橫疏慢之舉的人,天知道他會不會阻撓老夫夾帶其中的幾個私人的升遷轉調,所以老夫才有意那樣做,讓他乖乖地讚同老夫的人選調整方案。但他還是裝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樣子,焦急地說:“調整增補部院大臣乃是急務,昨日已得仲鳴兄首肯,嚴某今日便該去夏府請示,恰好又有俺答求貢之事,嚴某順便就將此事也稟報於他,怎會有別樣的心思,”
“你我相知多年,翟某自然知道你惟中兄一心為公,慮事行事但為苟利家國社稷,不計其他,可旁人卻不見得能做此之想……”翟鑾懇切地說:“惟中兄,你我同年,翟某年齒要長你幾歲,入閣也比你早上幾年,便倚老賣老說上一句,為人臣者當以忠孝事君、誠信待人,這自是我輩士子該有之德,卻不能隻知謀國不善謀身,尤其是身在台閣,輔弼聖主,若是稍有不慎,便會招致殺身之禍。惟中兄如今雖深得聖心,卻也不可不防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