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爾虞我詐(三)
字數:4251 加入書籤
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足夠,翟鑾便將話題又拉回到最初:“既然如此,你我且要好生周詳參酌俺答求貢一事,依你惟中兄之見,我等如今又該如何處置,”
“但憑仲鳴兄一言定奪,”
“惟中兄,如今隻有你我二人苦撐危局,你就不必再跟愚兄掉花槍了,”翟鑾歎了口氣:“夏言與李春芳都可卸去幹係,你我二人卻躲不過去,茲事體大,稍有考慮不周之處,被夏言他們抓住把柄大做文章,皇上將你我二人身送東市甚或抄家滅族也未嚐不可,說句非人臣所敢言之言,便是不為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不為明君聖主的知遇之恩,隻為了自家一家老小的性命,你我也得同舟共濟,把眼前這道難關邁過去。”
嚴嵩說道:“仲鳴兄推腹心於嵩,嵩但有所想,絕不敢藏私,仲鳴兄,這等大事首輔不表態,你我閣員豈能隨意置喙,依嵩之見,還是原件呈送禦前,由皇上裁奪決斷為好,”
翟鑾眼睛緊緊地盯著嚴嵩,說:“惟中兄真做如此之想,”
“戰不可戰,和不能和,實乃兩難,故此究竟是戰是和,隻能聽憑聖裁,”嚴嵩懇切地說:“嵩若有半點虛言,蒼天不容。”
盡管嚴嵩已經表態要與自己站在同一陣營之中對抗夏言,但官場中人這樣的承諾能有幾分可信也隻有天知道了,畢竟事關身家性命,翟鑾有心要探問清楚,便說:“惟中兄可否與愚兄說個明白,”
嚴嵩說:“京城甫遭大亂,聖駕不安,百官驚懼,夏言便逢迎聖意,奏議將禦林軍、營團軍兩支精銳之師調入城內,此舉雖於穩定朝局不無裨益,卻不利於城外戰守,如今守禦德勝門、彰儀門兩處的各省勤王之師皆是武備廢弛,士氣低迷,將不知兵,兵不習戰,可堪一戰者百中無一,焉能是韃靼虜賊的對手,昨日戰報仲鳴兄想必也看到了,德勝門下十萬衛所軍頃刻間便潰於敵手,守將連斬逃卒近百名方止住潰勢,苦苦支撐危局,若無皇上布設在韃靼虜賊後方遊擊的戚繼光部及時側擊韃靼中軍大營,以圍魏救趙之法引韃靼主力回援,德勝門守軍幾有全軍覆沒之虞,可如今這種情勢,任誰也不敢建議皇上再將禦林軍、營團軍調至城外,得失兩難,此為不可戰之理,”
他停頓了一下,又說:“可要說到議和,此時也是決計不能,所為者三:韃靼真要議和,也需引兵退回漠上,再上表乞封求貢,豈有臨城議和之理,此一不能和;其二,俺答《求貢書》上所列之條件,較之前宋檀淵之盟,猶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大明乃是天朝上國,絕無可能甘願受塞外夷狄這等欺淩侮辱;其三,身為內閣輔弼之臣,寇犯國門之時若是力主議和,皇上心中又該做何之想,即便皇上不予追究,滿朝文武也要將你我斃之於廷。”
嚴嵩分析的如此透徹,翟鑾也不禁黯然歎道:“知大勢者,惟中兄也。”
嚴嵩歎了口氣,又說道:“你我終歸不是夏言的對手,當此國難,他早就料定會有今日之事,遠遠地躲了出去,又將李春芳也支出內閣,留你我二人在此坐蠟,如今真是戰也戰不得,和也和不得,力主議和,便是怯敵懼戰,屈膝賣國;可若是不允議和,莫說發生人臣所不敢言之事,你我便成為遺臭千古的亡國之臣;隻要戰事持久,軍師折損過重,你我就逃脫不掉顢頇誤國之罪,待罪官場四十年,到頭來卻落得這樣下場,真該當年便不出來做官,”
見嚴嵩如此垂頭喪氣,翟鑾趕緊安慰他說:“身為社稷之臣,功罪非常理可以論之,惟中兄莫要耿耿於懷,不過,你所言夏言能安然置身事外,卻也未必如此,你大可不必擔憂,”他微微一笑,道:“市井有雲‘人到禮就到’,今日你我與李春芳三位閣員聯袂前去拜訪他,想必也無人不知,他若以為裝病便可騙得了天下人,騙得了睿智天縱的皇上,隻怕他是白做了多年的首輔,”
嚴嵩還是一副懵懂的樣子,問道:“仲鳴兄言下之意是夏言也需拿個主意出來,”
“若我所料不差,李春芳此刻正在他府上向他這個首輔大人稟報此事,遲不過明日,他的密疏必定呈遞禦前,”翟鑾笑道:“他想躲過這場禍事,可不那麽容易。誰讓皇上隻是讓他停職回府靜養,並未準他致仕還鄉呢,”
嚴嵩裝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撫掌笑道:“仲鳴兄高見,身為社稷輔弼重臣,隻要得知此事,他便不能緘口不言,”
翟鑾又問道:“但你我都已看過《求貢書》,可皇上若是問起內閣該如何處置,你我可如何作答,”
嚴嵩斬釘截鐵地說:“同意和議是賣國之罪,眼下寇犯國門,京城危在旦夕,滿朝文武或因畏懼而緘口不言,但異日有人翻起此事,你我定是個死;堅決反對議和或可一生,依嵩愚見,他夏言與李春芳二人也未必有膽量力主議和,隻要與你我意見一致,他便發不了難,你我便可安然度過此劫,”
翟鑾又斟酌了一會兒,確實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便拿起那份《求貢書》裝入內閣專用的封套之中:“這等大事,確非人臣可以自專,惟聖天子裁奪明斷,”然後叮嚀嚴嵩道:“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今日之事,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嚴嵩躬身答道:“嵩謹遵仲鳴兄之命,”
送嚴嵩出自己值房門的時候,翟鑾象是剛想起來似的,說道:“夏閣老或許今日,抑或明日就將調整增補十八衙門部院大臣的公文退回內閣,惟中兄再仔細斟酌一番,便可擬票呈送禦覽了,”
嚴嵩聽出了他話外之音,忙問道:“仲鳴兄可還有得用之人要舉薦,”
翟鑾沉吟著說:“翟某屬意的能吏幹員倒還有一、二,不過公文已呈送夏閣老看過,再做改動怕是不妥……”
嚴嵩說:“呈給夏閣老閱示的公文寫明了隻是內閣與吏部會商的初步議案,既是議案,當然可以再議,隻要不是大小九卿這樣的部院大臣,夏閣老也不會隨意否決內閣與吏部的意見,”
翟鑾知道嚴嵩害怕自己把主意打到了十八衙門部院大臣這樣的職位之上,便笑道:“此前公文翟某已看過,十八衙門正堂人選都十分合適,不必再做調整,隻是各部佐貳或有可容商榷之處,”
嚴嵩心裏怒罵一聲:老混蛋。昨日將議案呈報給你看,你不置一辭,等老夫今日擬好公文呈送給了夏言,你卻又跳出來殺橫槍,豈不是讓老夫更將夏言得罪到了死處。你怕我將你今日密謀拉攏我之事密報夏言,也犯不上用這種卑劣的手段讓他將我視為兩麵三刀的小人。
盡管嚴嵩心中怒火中燒,但剛剛與翟鑾結成了盟約,於情於理也不能拒絕翟鑾的提議,便說:“還請仲鳴兄示下,嵩再與吏部會商予以調整便是,”
翟鑾說:“吏部李天官向來不甚打理部務,政事多委於少湖處理,如今少湖因傷在家休養,不能理事,翟某擔心貽誤部務,當遴選幹才佐之,”
嚴嵩心裏更為惱怒,本以為翟鑾還能有所顧慮,誰曾想他眼睛竟盯在了這麽重要的職位之上,這可是嚴嵩自己一直為之心動卻不敢下手的一塊肥肉啊。但他還是不動聲色地問道:“不知仲鳴兄以為何人可出任此要職,”
“翟某舉薦之人,惟中兄倒甚是熟悉,”翟鑾笑道:“便是貴姻親、吏部文選郎歐陽必進,”
嚴嵩心裏一驚:“萬萬不可,萬萬不可,正如仲鳴兄所言,他與嵩乃是姻親,嵩若舉薦他升任要職,恐招朝野上下非議,”
翟鑾一哂:“歐陽必進久在吏部,熟悉部務,又深得官場士林景仰,如此德才兼備之士本該早就升任堂官佐貳,大用於朝廷,可就因是你惟中兄的姻親,被夏言生生壓了兩年,處事如此不公,已令朝野為之側目,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際,再若使其抱璧向隅,不得申張其誌,你我便難辭其咎了,”停頓了一下,他又擺出次輔的口吻詰問嚴嵩:“身為輔弼之臣,行事惟出公心,方能酬聖恩謝百官,惟中兄豈不聞‘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乎,”
嚴嵩歎了口氣,說:“話雖如此,所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嵩舉薦他,即便無私也有私,非但嵩落人話柄,更置文瑞(歐陽必進的字)於尷尬之地,豈不事與願違,”
翟鑾沉吟著說:“惟中兄之顧慮,也不無道理,這樣吧,待公文呈送禦前後,翟某再另行具文奏請皇上擢升文瑞為吏部右侍郎,仍兼文選司郎中一職,如此可好,”
嚴嵩深深地一揖在地:“嵩代文瑞謝過翟相提攜之恩。”
翟鑾輕撫著胸前的胡須,笑道:“你我之間,何需說個‘謝’字,隻要文瑞實心用事,翟某也算是為皇上盡了一點忠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