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老成謀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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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拱開口說話了:“嚴閣老體念皇上仁厚愛民之心,下官深表欽佩。但朝廷即刻便要出兵討伐江南逆賊,急需擴充軍旅,而此前我軍與虜賊連番激戰,數萬將士被虜賊俘虜,可否先將他們贖回。”
嚴嵩微笑著說:“高大人愛兵如子,不愧有古大將之風。嚴某也已與俺答達成協議,朝廷賞賜錢糧布帛之後,也將俘虜各自釋放,令其各歸本部。”
換回被俘將士,既可迅速擴充軍隊,又可安撫軍中將士,能這樣當然是最好。朱厚熜忙追問道:“他們可曾要朝廷再拿出若幹錢糧布帛。糧食不能再給他們,銀子和布匹倒不妨多給他們一點。”
嚴嵩自得地一笑:“回皇上,俺答最初確有此要求,但老臣據理力爭,聲言封貢之後,大家共事一君,便是同僚。怎能以其之身勒索錢物。托皇上的洪福,老臣好說歹說,總算是說服了俺答。”
“啊。”朱厚熜驚呼一聲:竟有這等好事。
但是,欣喜之餘,他的心裏也犯起了一絲疑惑:韃靼軍中缺糧,根本無力將被擄掠的百姓帶回蒙古,隻有殺掉,他們為了和明朝議和並開互市,也不好多造殺孽,就索性做個順水人情,答應明朝用錢糧布帛換回百姓,這也在情理之中。但俺答同意交換兩軍俘虜就有些蹊蹺了,韃靼軍卒驍勇善戰,即便身陷重圍也死戰不降,明軍前期幾次大勝,也隻有營團軍頗有斬獲,總共俘虜了幾千人,明軍卻有數萬衛所軍落入敵手。以幾萬俘虜換回幾千部眾,這樣明顯吃虧的買賣,俺答怎麽也會同意。莫非還有什麽附帶的條件,嚴嵩偷偷地瞞著我答應了他們。
看出了皇上的疑惑,嚴嵩笑著說:“此事還多虧了俞大猷俞將軍。他於兩軍陣前走馬擒下的那個韃靼平章兀那孩是俺答正妻博帖爾氏的親弟弟,也是韃靼勢力最盛的五部之中永謝布部酋首的兒子,俺答自然要給自己嶽丈一個交代。”
哈哈,原來是這樣。所有難題都迎刃而解,看來我真的是天命有歸的皇上,連老天爺都在幫我。
高拱向嚴嵩長揖在地:“下官代軍中諸將士謝過嚴閣老。”
嚴嵩一邊側身避讓,一邊拱手還禮,道:“嚴某與高大人並全軍將士同朝為臣,且感念眾將士殺敵報國之忠義,怎敢當一個‘謝’字。”
高拱轉身又給朱厚熜跪了下來,說:“微臣懇請皇上收回方才釋放嚴世蕃嚴大人之命,待韃靼撤軍之後再將其赦出詔獄。”
朱厚熜一愣,這個高拱是怎麽回事。剛剛給嚴嵩道謝,轉眼之間卻又建議自己不要釋放嚴世蕃,難道說他還懷疑嚴嵩居心不良,要我繼續將他兒子關在詔獄扣為人質嗎。
他趕緊看看嚴嵩,生怕他惱怒之下跟高拱翻臉,哭鬧著求自己主持公道。嚴嵩剛剛立下了這麽大的功勞,他若是提出要將高拱罷免,還真的不好斷然拒絕他。高拱啊高拱,你這暴躁的脾氣到何時才能改一改。你這不是在讓我為難嗎。
正在苦惱,就見嚴嵩跪了下來,淒楚地叫了一聲:“皇上。”
朱厚熜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嚴閣老有話但講無妨。”
“謝皇上。”嚴嵩重重將頭叩在了地上。
聽到嚴嵩語中含悲,聲音都有些哽咽,朱厚熜的心立刻吊了起來,不禁狠狠地瞪了高拱一眼,卻見高拱嘴角微微翹起,顯然正在高興。他更加惱怒了:你高拱也實在太不曉事了,看來不讓你受一番蹉跌,你終歸難成大器。這次隻要嚴嵩不要求將你身送東市,無論是罷官削籍,還是貶謫充軍,我都答應他,好好磨一磨你的性子。
嚴嵩抬起頭來,臉上已是老淚縱橫:“皇上,我輩人臣事君惟忠,萬不可心存私念,這話老臣本說不出口,但高大人體諒老臣的難處,已代老臣說了出來,老臣隻好腆顏懇請皇上俯允高大人所請,收回方才釋放嚴世蕃之命。”
朱厚熜又是一愣,所謂虎毒不食子,嚴嵩怎麽會願意讓自己唯一的兒子繼續關在詔獄之中,那是人待的地方嗎。要知道,嚴世蕃可是因為違抗聖旨被打入詔獄的,陳洪又將他恨之入骨,免不了要讓他吃些苦頭,,雖說鎮撫司歸司禮監首席秉筆黃錦管,但陳洪卻是司禮監掌印,繞過黃錦直接給鎮撫司下令,隻要不太出格,也沒有人敢拂了他的麵子。
見皇上沉默不語,嚴嵩以為皇上看穿了他的心思,心中生出了怒氣,便又叩頭說:“老臣也知市恩賣好,收攬人心非忠臣所為,但身負皇上社稷之托,慮事行事皆應以家國社稷之大局為念。依老臣愚見,官場士林多有清流,氣節情操可嘉,卻囿於禮教,不思變通,未必能體念皇上仁厚愛民之心。時下朝廷決議以錢糧布帛贖回被擄掠的百姓,並與虜賊交換俘虜,雖可平息軍中及民間之怨氣,卻也未必能容於官場士林清議。若是任其呱噪,恐朝堂之上再起風波,老臣聲名誠不足惜,卻有損皇上聖名,更不利於朝廷戮力同心,整軍討逆。而官場士林清議,以言官詞臣為最。老臣說句誅心的話,若是犬子嚴世蕃仍留於詔獄之中,可稍緩言官詞臣的攻訐詰難,隻要韃靼退軍出塞,皇上便可詔告天下討伐江南逆賊,他們便能體念今日皇上壯士斷腕的苦心孤詣,不會再做書生之談。故此,犬子嚴世蕃斷不可赦出詔獄。老臣瀝血之言,萬望皇上三思,”
嚴嵩一席話聽得朱厚熜瞠目結舌,原來嚴世蕃出不出詔獄,背後竟有這麽大的文章。他是因為不肯附和陳洪窮追逆黨而進的詔獄,隻要還未赦免出獄,那些都察院的禦史們,以及與都察院有著千絲萬縷撕扯不開的關係的翰林院、通政使司等衙門官員們就都要領他的情,不好意思放手彈劾主持與韃靼議和的嚴嵩,朝廷可以安然渡過這道難關。這一點早在嚴嵩算計之中,高拱也看出了這一點,唯一懵懵懂懂的,大概也就是自己這個皇上了吧。
這麽說來,從一開始嚴世蕃公然違抗聖旨,寧可下詔獄也不肯附和陳洪窮追逆黨,就存著了這樣的心思。嚴嵩冒死力諫自己不要驟興大獄,大概也有這個用意吧。想來真是可笑,他那句“人人亂得,惟皇上亂不得”的話,還讓自己感慨了許久。
朱厚熜的頭又開始疼了起來,當日朝堂之上,見到翟鑾表現出的高明政治手腕而產生的那份憂鬱、那絲寒意又一次悄然襲上他的心頭:自己真得能駕禦得了這些精通權謀的朝臣嗎。
主子的表情陰晴不定,大概是覺得嚴嵩和高拱兩人所說的都有道理,卻又不好收回剛才當眾給嚴嵩做出的承諾吧。呂芳挺身而出,說:“嚴閣老、高大人不必過慮,赦免嚴大人是奴才的主意,皇上雖已首肯,卻並未定下時日,自然會考慮兩位大人所請,”
有呂芳給了轉圜的餘地,朱厚熜當即說道:“嚴閣老,朕本想讓你父子早日團聚,卻不曾想你如此明白事理,為了維護朝廷大局,不惜拋舍父子私情,若是不準你所奏,就辜負了你一片公忠體國之心,隻是,要多委屈嚴世蕃幾日了,”
嚴嵩哪裏想到皇上根本就看不透他們的機心,心裏還在說,皇上當日責我兒東樓入詔獄待罪,定是要讓老夫拚著老命去與俺答談判,還要擔下那天下罵名,剛才不過是你們主仆二人演的一出戲而已,偏生高拱憨厚耿直,捅破了這層窗戶紙,所謂帝王心術,鬼神不言,老夫不趕緊坦然承認有此私心,怕又要引起皇上的疑心了,想到這裏,他裝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樣子,說:“嚴某鬥膽駁皇上一句,犬子嚴世蕃身為朝廷命官,既食君祿,又屢蒙聖恩,為皇上盡忠,為朝廷出力是他的本分,當不得‘委屈’二字,”
本分。朱厚熜心裏苦笑一聲:無論是忠是奸,隻要這些精明強幹的大臣們還記得自己的本分就好,他索性丟開這個苦惱的問題,說:“既然已準了韃靼封貢之請,你且告知內閣及戶、兵兩部,做好相關事宜,賞賜韃靼的那二十萬兩銀子和十萬匹布帛,就由朕的內庫中出了,”
呂芳忙跪到了地上,說:“近兩年皇上一再削減內廷用度,宮裏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坤寧宮也亟待重修……”
朱厚熜板著臉打斷了他的話:“朕什麽時候說過要重修坤寧宮了。江南一日未定,朕就一日不重修坤寧宮,再敢言此事者,殺。”
呂芳嚇得不敢再說話,嚴嵩忙說:“皇上不必為此擔憂,些許錢糧布帛,戶部還能拿得出來,”
朱厚熜歎了口氣,說:“江南今年的秋賦和明年的夏賦怕都是沒有指望了,要興兵討逆,還要安置難民,戶部的苦日子還在後頭,宮裏日子再不好過,二十萬兩銀子、十萬匹布帛還是拿得出來的,大不了再裁減一些內侍,令已年滿二十歲的宮女自願回家就是了,”
嚴嵩說:“再苦也不能苦了皇上,為分君父憂,戶部再難再苦也是應該的……”
朱厚熜擺了擺手:“所謂萬方有罪,罪在朕躬,被擄掠的百姓都是朕的子民,落入虜賊之手也是朕的過錯,朕有責任更有義務將他們贖回來。此事朕意已決,無須再議了,呂芳,你陪著嚴閣老去內閣宣朕的口諭,江南之事也不必再瞞著翟閣老和李閣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