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再見剛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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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突然進來了一群國子監生員,呂芳不願暴露身份,悄悄躲在了一旁。那些監生們見他一身粗衣短打,隻當他是來求醫問藥之人,也就沒有留心他,隻嚷嚷著說:“東壁兄,快來救人。”
李時珍趕緊捧出了一隻藥箱,一邊飛快地為他們上藥包紮,一邊嗔怪地說:“早告訴你們沒用的,你們總是不聽,這下吃苦頭了吧,”
看來那些監生與他多有來往,熟不拘禮,有人當場就反駁道:“怎麽沒用。別看權奸小人勢可障天,在朝堂之上巧舌如簧,蒙蔽君父,趾高氣揚,淩壓同僚,但對士林清議,卻也畏懼得緊,我們罵了半日,他們竟無人敢出來應聲,便可略見一斑。”
有人興衝衝地接口道:“對,權奸狗賊所懼者,惟清議而已,今日我輩學子小施懲戒,他必定心生怯意,該深自收斂,閉門思過,不能再如往常一般囂張強橫,飛揚跋扈了,”
李時珍嘴角微微翹起,露出了嘲諷的笑容:“權奸會否收斂自省我不知道,列位懷忠憤奸的君子秀士被打得頭破血流,我倒是親眼見著了。”
盡管是善意的嘲弄,那些年輕氣盛又好麵子的監生們還是受不了了,有人便說:“李先生,你未曾看見方才剛峰兄一記耳光摑過去,嚴世蕃那個奸臣謬種臉都嚇白了……”
一旁的呂芳心裏一震:海剛峰。莫不成他們這些監生竟大鬧嚴府,還跟嚴世蕃起了衝突。
監生們似乎忘記了方才被嚴府惡奴打得抱頭鼠竄的狼狽,興高采烈地議論了起來:“哈,瞧他那副亡魂喪膽的模樣,活脫脫就象一隻喪家之犬,想起來就讓人好笑,”
“說的是,若不是那狗賊謬種驅使百十個惡奴,皆都手持凶械,我等定要叫他好看,”
“衝介兄此言差矣,學生一向是不讚同動粗的。”一個年紀稍長的監生揉著額頭上的青包,一邊吸著冷氣,一邊說:“奸臣謬種雖則可惡,亦複可鄙,但所謂君子動口不動手,我輩士人學子持定清議,聲討奸賊,令彼知懼則已足矣,若然他仍不思悔改,國法公理俱在,自有皇上與他計較,是故倒也無須爭一時之快,與那幫惡奴當街毆鬥,辱了我輩身份。”
有人跺跺腳,說道:“老兄,非是我等要與之爭一時之快,自降身份與惡奴相互角力。你當時也曾喊過君子動口不動手,結果怎麽著。棍棒照直就朝著你頭上砸了過來,照我說,那幫惡奴,甚或還有指使他們行凶作惡的奸臣謬種,可都不是什麽君子,你與他們論君子小人之道,豈不大謬,”
那個年長監生想想確實無從反駁,便說:“我輩若隻是自衛倒也罷了,隻是今日之亂卻是剛峰兄先動的手,那奸臣謬種定不會善罷甘休,鬧將起來還真真不好辦……”
“有什麽不好辦的。我等抵死不認就是了。說起來,那個奸臣謬種出言如此不遜,令人著實氣惱,若非剛峰兄那一巴掌,他還要不知死活地大放厥辭呢,”
他們說話的功夫,李時珍已經幫幾個受了外傷的監生處理好了傷口,“咣鐺”一聲合上了藥箱:“不知死活的是你們,妄議國政、詈罵閣臣的罪名都非是你們所能承擔的,你們竟還當真動起了手,還是海剛峰先動的手,汝賢,你好糊塗,”
李時珍在他們心目中的威望頗高,一時都沒人再出言反駁,人群之中走出一個黑黑瘦瘦的年輕人,正是被李時珍指名道姓斥責的海瑞。他衝李時珍拱拱手說:“李先生責的是。瑞當初也並未有動手之意,不過見其強橫死硬,氣焰囂張,實在令人氣憤不已。但瑞拙於口舌之辯,不得已才做出那等有辱斯文之事,雖解了心頭激憤,卻帶累諸位學兄受惡奴毆打,實在鹵莽……”
“你確是太過鹵莽,”那位年長監生說:“打就打了,那奸臣謬種問你姓名,你竟當真一五一十說與他知道。照學生看來,你竟是怕他找不到你這個冤家來尋仇,”
李時珍也吃了一驚:“你真向他通報姓名了。”
“本就躲不過去,何必去躲。再者說了,瑞行止自問無愧於心,又何必隱姓埋名。”海瑞衝周圍同窗拱手道:“今日之事皆由學生一人引起,學生這就去順天府衙自首,若是有人問及此事,諸位學兄盡可將罪責推到學生身上。”
“海剛峰,你休要辱我輩士子,”有人嚷嚷著說:“若是讓你一人承擔這個罪責,我等聖賢之書都白讀了,”
另外一名監生搖著頭說:“今日奸臣謬種能指使惡奴手持凶械毆打我輩,你當他手中便沒有殺人的刀嗎。你我雖食君祿,畢竟未曾出仕為官,用之則行,舍之則藏,不必自困樊籠。”
“對對對,權奸巧言令色,蒙蔽君父,與之講道理終歸是講不通的,就如我等今日受惡奴毆打一般。聖人雲,‘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剛峰兄該易服改容,先找個地方暫避幾日,待京城戒嚴解了之後尋機出城。群情洶洶,民聲鼎沸,權奸再囂張跋扈,諒他也不敢即時就大肆搜捕。”
“諸位學兄高義,瑞心領了。不過瑞竊以為無此必要,”海瑞再次拱手施禮,慷慨激昂地說:“太史公有雲,人固有一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若能以微末之軀喚醒君父及朝臣公論,棄奸進賢,則瑞可謂死得其所……”
正在說著,海瑞就聽到一個低沉的聲音叫了一聲:“海瑞,”
聞聲回過頭去,是那個找李時珍求醫之人,方才鬧哄哄的也看不真切,如今仔細看了,海瑞頓時大驚失色,忙叫了一聲:“呂……”,見呂芳正在用嚴厲的眼色看著自己,忙改口說:“呂先生,”
“海瑞,可否借一步說話。”呂芳不待海瑞回話,就率先走出了出去。
海瑞衝著一臉疑惑的李時珍和眾位同窗拱拱手:“這是學生一個恩公,學生與他說幾句話。”說完之後,趕緊跟著走了出來。
李時珍所賃居的寓所是京城之中的偏僻之地,轉過街角是一條僻靜無人的小巷子,呂芳背著手站定了,海瑞上前長揖在地:“海瑞見過呂公公。”
“罷了。”
“呂公公微服出行,瑞眼拙,竟未曾認出,失禮之處萬望見諒。”海瑞急切地問道:“呂公公,皇上安否。”
呂芳不耐煩地說:“皇上一切安好。咱家問你,你可是動手打了嚴世蕃。”
呂芳於他有舉薦之恩,海瑞也不好瞞他,隻得老老實實地說:“是。”
“快將詳情告訴咱家。”
聽海瑞講了剛剛發生在嚴府門口的一場衝突,呂芳怒道:“好不知事的後生小子,誠如李先生方才說言,你們真真不知死活,妄議國政、詈罵閣臣的罪名也是你們所能承擔的。竟還當真動起了手,”
“呂公公……”
“你先聽說我,”呂芳喝道:“你們莫非不知,眼下大亂初定,人心浮蕩,虜賊隨時都會再度進犯,我朝上下若不同舟共濟,先自鬧將起來,局麵如何收拾。社稷還要不要匡扶。中興還要不要再造。身為太學生,竟做出這等孟浪之事,聖人教誨,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嗎。”
呂芳罵的十分刻薄,海瑞不禁又犯了執拗的脾氣,亢聲說:“社稷傾覆在即,官軍百姓皆應戮力同心,力抗強敵,朝中卻有權臣怯敵畏戰,力主與虜賊議和,致使朝廷受臨城脅貢之奇恥大辱。舉國上下,但凡有良知之人皆欲食其肉寢其皮而後快,瑞及同窗憤天下之慨,持定清議,罵奸懲惡,也算不上什麽孟浪之舉。”
“還在強辯,”呂方冷笑著說:“如若你們還怕大明的天下不夠亂,還怕皇上萬歲爺不夠煩心,就隻管鬧好了,”
聽到呂芳提到皇上,海瑞突然想起了了方才他是在李時珍的寓所,當即大驚失色:“皇上的聖體可是……可是違和。”
呂芳板著臉不說話,隻冷哼了一聲。
海瑞再次長揖在地:“呂公公,瑞知此事非是人臣可以問的,但皇上身係我大明社稷安危、萬民福祉,當此國難,萬不能有事,請呂公公代瑞恭請皇上珍惜龍體。瑞願以賤軀以贖,為皇上祈福添壽。”
呂芳臉色稍微緩和了一點,卻還是冷冷地說:“皇上是百官萬民的君父,心憂家國社稷天下蒼生,隻要我們這些做臣子的少給朝廷添些亂子,龍體自然大安。”
海瑞怎能聽不出他話裏的嗔怪之意,卻說:“此事不隻關乎朝廷顏麵,更關乎大明國運,絕無退讓之餘地,還請呂公公體諒。”
“關乎大明國運。”呂芳心裏苦笑一聲,韃靼虜賊雖然已經開始撤軍,但朱厚熜和朝廷重臣都認為,江南叛亂之事無論如何也不能在他們退軍出大同之前泄露出去,因此,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說服眼前這個執拗的年輕人。不過,看看眼前這個年輕人,雖說來京城近一年了,官話中那南方口音也少了許多,但那雙眼睛卻還是如自己第一次在昭寧寺見到過的那樣清澈,仿佛是一汪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潭水,看不到一絲官場中人那種狡黠圓滑的神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