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納貢捐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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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錯愕間,又聽到柳媚娘嬌笑著說:“奴家今日在蔡大宗伯(禮部尚書的別稱)府上也見著了許多,都是要討頂烏紗帽的相公。聽說如今朝廷已開下單子,一個武英殿中書九百兩,一個文華殿中書一千五百兩,內閣中書兩千兩,隻要肯納銀子,哪怕你目不識丁,也照樣能入學選貢,才子不才子的倒無甚打緊了。”
聽她話中有掩飾不住的嘲諷之意,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的臉上都變了顏色,卻又聽到齊漢生笑道:“也隻有媚娘這樣蘭心慧質之人,才能說的如此一針見血。在下在夫子廟前擺攤之時,還曾聽到一首民謠,說如今是‘中書隨地有,都督滿街走。監紀多如羊,職方賤如狗。蔭起千年塵,拔貢一呈首。掃盡江南錢,填入官家口。’哈哈,也算是新明朝廷一大逸聞趣事。”
初幼嘉還在**,張居正已將惱怒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何心隱。何心隱不好再隱瞞,隻得尷尬地笑笑,一五一十地向他們道出了實情。
原來,當初監國的益王朱厚燁的確是下令旨,召各省舉子貢生進京候選任職,但南都主事的魏國公徐弘君、誠意伯劉計成和信國公湯正中等眾多勳臣卻極力反對,迫使朝廷將候選任職改為納貢捐官。
對於納貢捐官一事,何心隱解釋說自然是那些勳臣顯貴不願意放過這個發財的好機會,都想趁機大撈一把,但朝廷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自成祖文皇帝定鼎燕京之後,南京降為大明王朝的留都,雖保留了一整套的政府班底,但都是閑職,原有的宮闕衙屬大多年久失修;後又經曆前些日子的兵亂戰火,更是殘破不堪,急需整修完造。怎奈新明初定,為了籠絡官紳士子,將當年秋賦盡數豁免,府庫錢糧枯竭,不得已才開此例。其上者如府部堂官、郎中寺丞,須納四五千兩銀子才能授給;次一等的如翰林待詔、知府縣令,亦要二三千兩銀子。雖則如此,納捐者仍蜂擁而至,各尋門路,爭搶不休。方才柳媚娘提到的蔡大宗伯,亦即如今南京禮部尚書蔡益因受命主管此事,自然成為來京納捐士子引頸翹首,爭相巴結的對象……
王翠翹插話說,她在筵席觥籌交錯之時也聽人說了,那幾位自持擁立有功的勳臣雖礙於國朝祖製,不能出任內閣輔臣與六部尚書等文官要職,但他們已聯名上書,要求今後朝廷一應大小事務,無論是吏部用人,還是戶部撥錢,都必須與他們商議,征得他們同意之後才能施行。因此,依她看來,那些士子鑽營蔡益的門路其實也是枉然,倒不如直接投到徐、劉、湯等人的門下,幾千兩銀子換一封薦書,直接拿到吏部,還怕吏部不趕緊把官服烏紗雙手奉上,興許官缺肥瘦還有得挑,如今新明朝廷已將火耗歸公用以養廉之法廢弛,若是祖上無德,被分到一個貧瘠的縣份,不曉得要多少年才能撈回本錢……
何心隱反駁道,來求官的士子畢竟都是些個讀書人,皓首窮經也掙不到一個出身,納貢捐官討頂烏紗也是為了光宗耀祖,未必就存了搜刮民財以償得官之資的心思;再者說來,那幾位勳臣鬧得實在太不象話,將這關乎士人名節之事等同於商賈之流的一樁“生意”,在門房明目張膽地公開發賣,尋常之人若是隻求六品以下的官職,連封薦書也不願意寫,隻派個家奴持著片子徑直帶人到吏部,強令吏部即刻授予官職。尤其可惡的是那個兵權在握的魏國公徐弘君,為人最是貪婪無比,四五百兩銀子送上去,哪怕是未曾進學之人,也能討得把總、遊擊,如今南都的各級武職,已被他發賣出去了一大半,還不算他們私家重建的南都錦衣衛,故此民間才有“都督滿街走”之譏。
見他們說的興起,齊漢生也加入了進來,幫著王翠翹反駁何心隱說,在他看來,魏國公徐弘君還不算是最貪婪之人,那個誠意伯劉計成不愧是神機軍師劉基劉伯溫的後人,最會算計,他不但公開發賣自家掌管的江防水軍的武職,還厚著臉皮使橫耍蠻,從吏部強討來已加蓋印信的空白官牒,任你想要五品的知府還是七品的縣令,隻要奉上銀子,他家的師爺大筆一揮,隻管填了就是,聽說他家師爺憑此所得的潤筆之資每日都不下千金。武人本就粗魯不文,花銀子買官職倒還罷了,文職竟也如此,真是讓全天下的讀書人蒙羞……
柳媚娘與何心隱的情分非同一般,見齊漢生和王翠翹兩人一起反駁何心隱,便幫腔說,照她看那些文官也不見得就比勳臣顯貴幹淨多少,以受命主管此事的南京禮部尚書蔡益為例,舉子貢生們給朝廷如數繳納銀子還不夠,還要打通他的關節。那些納捐的舉子都知道,給他這個大宗伯送銀子的花樣也有講究,不能照直送上,因他自詡是聖人門徒、兩榜進士,嫌瞧著不雅氣,辱沒了斯文,眼下最時興的是送“文房四寶”。讀書人拜會座師,送文房四寶是情理之中之事,可那“文房四寶”非同尋常,不打開不知道,原來那硯台是銀子鑄的,筆管是金子打的,一塊塊的墨也非是尋常香墨,都是一整塊的銀子。要麽就是送“書”,那書自是非宋即元的珍版,價值已然不菲,但那些求官心切的舉子還是擔心入不得蔡大宗伯法眼,還要在書裏夾上“書帕”,也是非金即銀,一函一函這樣的書,健仆搬動起來都很吃力……
齊漢生笑著問眾人,可曾聽過還有一首專論此事的民謠,見眾人懵懂不知,便說,民謠嘲諷蔡益這個大宗伯曰“不識孔子,隻取公子;不認曾子,隻識銀子。”據說此人本已致仕還鄉,南都變亂之後,憑借家中那位曾是秦淮名妓的如夫人當年在舊院開門迎客之時,與魏國公徐弘君等勳貴結下的關係,從中牽線搭橋,賠上了夫人之後終於得以起複,然而幾乎將家中的底子抖落一空,急需填補,因此他身為禮部尚書,卻很起勁地鼓動朝廷改候選任職為納貢捐官,想必定是要借這個美差大撈一把,以償當日買官之資……
正在說話間,張居正突然站了起來,鐵青著臉向在座諸人拱手道:“在下就此告退,怠慢之罪,請各位寬恕。”
在座諸人都是一愣,還未反應過來,張居正已經徑直推開座椅,向外走去。
何心隱和初幼嘉對視一眼,立即明白過來,齊聲叫著:“太嶽,太嶽。”趕緊跟了出去。
聽到他們的叫喚,張居正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住腳步,相反,他咬緊牙關,走得更急了。
眼見他就要出了外軒的月洞門,何心隱和初幼嘉終於趕上了他,一左一右拉住了他的袍袖,有愧於心的何心隱不好說話,忙施了個眼色給初幼嘉。初幼嘉會意,假裝不解地問道:“太嶽,你這、這是做什麽,”
張居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隨即掙脫了他們的拉扯,扭頭又走。
“嘿,站了。”初幼嘉著急了,跺跺腳,大聲喊道:“你到底意欲何往,不說個明白,那就別走。”
張居正終於站住了,卻連頭也不回,說道:“回荊州。”
“回荊州,”初幼嘉慌了神,問道:“這,這是為何,”
這會兒,張居正終於肯將頭稍稍轉向了他,冷冷地說:“愚弟家貧,拿不出許多銀子來納貢捐官,留在南都也是徒勞無功,自然隻有回荊州。”
初幼嘉語塞,他知道張居正家中並不寬裕,讓他一次拿出幾百幾千兩銀子確實不容易,而他自己,雖然出身豪富之家,幾千兩銀子倒也拿得出來,但這樣花銀子買官之事,卻又如何能做的出來。他不禁也將嗔怪的目光投向了尷尬地站在一旁的何心隱。
“太嶽何出此言啊。”何心隱繞到張居正麵前站定,深深地給他施了一禮,說:“此事都怪為兄,當日監國確是頒下令旨,讓各省舉薦賢能之士充掖朝班,為兄才作書強要兩位賢弟赴京候選,至於其後改為納捐,為兄也是並不知情。”
道歉之後,何心隱又安慰他說,其實此事也並不盡然如此,朝廷的本意還是廣開門路,接納賢才,比如他們兩位,是監國益王早已屬意的人才,則勿需如那些蠅營狗苟之輩一樣走權貴的門路納貢捐官,憑他們在士林中的名聲,隻需他得個機會向朝廷舉薦二人,朝廷定會予以重用雲雲。
張居正厭惡地打斷了他的話:“柱乾兄不必說了,照各位方才所說之情形,新明朝廷如此公然賣官鬻爵,那麽國家還有什麽指望,我輩士子還應什麽選,出什麽仕,幹脆趁早卷鋪蓋回家,豈不更好,”
何心隱畢竟是有官身之人,聽他如此非議朝政攻訐當道,忙正色說道:“太嶽,話也不能這麽說,當此社稷危傾,綱常倒置,名教不行,士林蒙羞之際,我輩身為仁人君子,又豈能袖手旁觀,自棄所求,”
“自棄所求,”張居正緊緊地盯著他,問道:“莫非我等當日大鬧科場,就是為著今日這樣嗎,”
何心隱聞言一震,喃喃地說:“當然不是……”
在那一瞬間,他似乎也有些動搖了,話語之中流露出猶豫的語氣,但隨即又搖了搖頭,說:“南都初定,諸事百廢待興,難免有欠周全之處,惟是如此,更需進賢才,正綱紀,太嶽,你素有澄清天下、廓清宇內之誌,且要堅定心誌,不可徒生頹廢……”
“澄清天下、廓清宇內,”張居正苦笑一聲:“如今這天下,可有我輩士子一展宏圖之處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