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師命難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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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關重大,幾十年受教於孔孟、浮沉於宦海練就的內斂養氣功夫也不起作用了,顧璘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說:“怎麽。子美、太嶽,老夫草擬的這份公啟可是難入你二人的法眼。”

    聽出顧璘話語之中隱約流露出的不快,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趕緊放下了手中的那份公啟,抬起頭想要說話,可都又閉上了嘴。

    見他們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顧璘以為他們對公啟上羅列的益王十大罪狀的真實性產生了懷疑,便解釋說:“你二人都不是外人,老夫也不妨坦然告訴你們,益藩十大不可立之罪狀之中,盡管有部分真相尚不清楚,但其中大多數都是老夫派人多方查訪所得,皆有人證,絕非鑿空之言。”

    盡管顧璘沒有用“全部屬實”這樣明確的話語,而是使用了“絕非鑿空之言”這樣比較含混籠統的說法,但以他的身份,肯屈尊解釋已經是很看得起他們兩人了。張居正和初幼嘉趕緊起身應道:“先生乃是清正君子,自不會羅織罪名以汙視聽。學生萬不敢懷疑先生。”

    看到兩位胸無城府的青年士子眼神之中流露出的那片至誠,顧璘心中突然產生了一種空虛茫然之感,不禁暗道了一聲“慚愧。”不過這種感覺稍縱即逝,他立刻就收斂心神,微笑著說:“既然如此,就請在公啟上具名。哦,不隻是具名,你二人在青年士子中頗有雅望,這正是遼王殿下及老夫需借重之處,請你二人將此公啟向南都諸位士人君子廣為宣示,策動清議懲奸除惡。”

    其實,不用顧璘把話挑明了說,一看到這份公啟,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就明白了他的用意。這固然要擔很大的風險,但他們素來慨然以天下事為己任,麵對赫赫天威尚且敢做杖馬之鳴,更不會把區區一個監國益王放在眼裏。但是,這份公啟卻存在著一個讓他們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深感不滿的缺陷,,在公啟上羅列的益王“十不可立”罪狀之中,惟獨沒有最讓他們憤慨的加征“靖餉”盤剝百姓的苛政。

    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民心向背決定著群雄逐鹿成敗之例,史不絕書,當日顧璘也曾斷言新明朝廷苛政虐民,大失民心,必將導致靖難大業功敗垂成。既然他已看出了這一點,為什麽不把這一條也寫上。有這麽一條,不是更容易贏得一向標榜“仁者愛民”的士林清流的支持,更有利於鼓動江南民眾奮起投身靖難大業嗎。

    事關大局,他們也顧不得擔心引起草擬公啟的顧璘的不快,猶豫再三之後,還是忍不住把這個疑問說了出來。

    顧璘笑了:“嗬嗬,不愧是老夫一直看重之人,果然與老夫心有戚戚焉。”

    得到了師長的肯定,令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十分高興,便說:“既然如此,就請先生……”

    顧璘卻搖搖頭:“這倒大可不必。”

    兩人一愣:“這……這是為何。”

    顧璘正色說道“我輩君子立身處事,誠、真二字是最最緊要的,是故定要言出必行,萬不可誑語欺人,治政撫民尤應如此。”

    這番大道理將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弄糊塗了,初幼嘉忙問道:“先生的意思是……”

    顧璘說:“老夫與湖廣同僚反複商議過此事,無論是誰主事南都,終歸是要起兵靖難的。而數十萬大軍耗費糧餉何止千萬,以江南數省之賦稅萬難支撐,眼下大概也隻有加征靖餉一個法子。”

    這樣的說法與何心隱當日所說的新明朝廷擬定加征靖餉的理由如出一轍,令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大失所望,張居正忍不住說:“可是,民為邦本,民不思亂,則禍源自消,國家可定。江南許多州縣賦稅本就很重,民生之苦,已是苦不堪言,若是再加征苛捐雜稅,勢必難以為生……”

    這正是令顧璘十分苦惱的一個問題。所有的前聖先賢都教導為君和為政者施行仁政,太祖高皇帝也定下了與民休養生息的國策,貿然加征靖餉不但有違祖宗成法,更有悖於君子處世之道。但是,即便不提日後揮師北上克成靖難大業,眼下為了擁立遼藩之大計,他們已調集了湖廣本省各衛所軍及各府守備之兵,又自南蠻異族借得十萬土司家兵,十幾萬大軍揮師進京,每日所需錢糧就不是一個小數目,湖廣藩庫原有的那點底子早抖落得一幹二淨,還有大大小小的土司、頭人要用大把大把的銀子羈縻,南都的官員士子還要上下打點,若不加征賦稅,勢必難以為繼。因此,早在新明朝廷下令加征靖餉之前,他們已經在湖廣用盡各種手段,“動員”商賈富戶及平民百姓“樂輸”錢糧以助靖難大業。新明朝廷的令旨正好給了他們一個合法的名義。

    當然,這些內情是不能也不必與座下這兩位尚未出仕,所以並不能體會為政之艱的青年士子細說的,顧璘先用一個堅決的手勢阻止了張居正繼續說下去,然後才說:“老夫久任封疆,撫楚多年,又焉能不知民生之艱。但眼下我大明最緊要的是克成靖難、再造中興。舍此之外,餘者皆不足為慮。江南多富庶殷實之家,且百姓身受國恩百七十年,為赴國難,便忍一時之苦也不致無法承受。”

    張居正顯然對顧璘的話頗不以為然,但顧璘不想讓他插話,便加快了語速:“太嶽,你本是大才,假以時日,成就不可限量。所謂仁者愛民,你能有此心,令老夫甚感欣慰。隻是你要明白,治大國如烹小鮮,凡事且需謹慎,更要考慮周全,才不至於誤國誤民,更誤己身。譬如加征靖餉一事,便不是虐民這麽簡單。老夫冒昧問上一句,倘若由你秉政,該當如何處置。”

    張居正尚未出仕,更不用說是秉國治政,隻能無言以對。但在同時,他的腦海之中突然如電石火花般的閃過一絲疑問:若說為了靖難,就必須向百姓加征靖餉的話,那麽,當今聖上為了緩解財政危局,向宗室勳貴、官紳士子征收五成的賦稅以資國用,是否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呢。甚至更進一步說,聯名發布這份公啟的顧璘及湖廣省各位官員為了靖難大業,可以拋棄“立君以親”的祖宗成法,那麽,皇上為了富國強兵,推行有悖於祖宗成法的嘉靖新政,是否也並不是什麽罪惡滔天之事。若是這樣,不但靖難失去了法理依據,連同去年年初的那場舉子罷考風波,也成了對家國社稷有害無益之舉,換句話說,是聖人門徒、士林君子一直秉持、固守、揄揚的綱常倫理、春秋大義錯了。

    這個突如其來的疑問以及隨後引發的一連串的思考是那樣的可怕,以至於連他自己也被嚇住了,趕緊搖搖已經被攪得昏昏沉沉的腦袋,似乎要從頭腦裏趕走那些可怕的、要摧毀他全部人生價值體驗及道德準則的東西。

    這個動作令顧璘和初幼嘉都會錯了意,顧璘的臉不由得沉了下來。見顧璘動怒,初幼嘉連忙嗬斥道:“太嶽,我等本是庸碌之才,學業小有所成,更在士林中薄有浮名,此皆拜先生所賜,我等不可藐視師長……”

    “啊。”張居正回過神來,趕緊起身說道:“先生息怒,學生不是……不是那個意思……”見顧璘還是板著臉不應聲,他心裏更加緊張,不假思索地抓起了那份公啟,說道:“諸位大人高名在上,學生本不配受先生如此厚望,但先生有命,學生自當遵從。”說著,他走到了書案旁,抓起毛筆,在公啟的最後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盡管知道他並非完全接受了自己的主張,而是礙於師命難違,顧璘還是轉怒為喜,連聲讚曰說:“好好好,你我師弟同心,何愁大計不成。”說著,他轉頭對初幼嘉說:“太嶽已經先行一步,子美你呢。”

    初幼嘉大聲說:“學生惟先生馬首是瞻。”然後也起身上前,在張居正留下的空白處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簽名之後,便已沒有了退路,就要同仇敵愾,竭盡全力將這件事做成,否則將有不測之禍。因此,初幼嘉又為益王朱厚燁荒淫無道提供了新的佐證:挑選秀女充掖宮闈一事已鬧得江南各州縣百姓惶惶不可終日,民怨沸反盈天,這其實倒不算什麽,更有甚者,不單是那些良家女子在劫難逃,連秦淮河的那些賤籍樂戶也不能幸免,,益王朱厚燁某日很不高興,傳令各位大臣入宮覲見。眾位大臣都以為他憂心國事,跪地請罪不迭。他卻搖頭不語,命他們退下,令眾位大臣十分困惑。後來自內廷傳下話來,曰監國所憂不是為此,而是痛心梨園子弟無一佳者,不能盛聲色之樂以慰其心,責令有司早日遴選良者充掖教坊。眾位大臣一片嘩然,卻又不敢違抗令旨,便讓教坊司日前傳下話來,著南都在籍樂戶也做好應選準備……

    益王朱厚燁淫死童女一事涉及宮闈**,且十分不雅,顧璘及湖廣通省官員自命清正君子,自然不好大肆渲染,但初幼嘉提供的這條新的佐證卻沒有這個顧慮,而且朱厚燁身為監國親王,竟然自甘墮落,讓那些賤籍女子進宮侍奉,穢亂宮闈,這是何等荒謬而又可鄙之事。顧璘聞之喜出望外,趕緊命初幼嘉將此事補入公啟之中,待他審定之後,就要刻印或命人傳抄若幹份,在官場士林之中廣為散發,將益藩“十不可立”的那些醜聞穢跡公諸於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