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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瞻拜了孝陵,何心隱、張居正和初幼嘉三人回到碼頭,何心隱修書一封給魏國公徐弘君等勳臣貴戚,言辭懇切地感謝了他們的厚情重誼,但以自己少年新進,不敢僭越禮法違背朝廷規製為由,將他們派給自己的護衛打發了回去。官船載著三位在紅塵俗世中顛沛流離的年輕士子,溯長江而上,過鎮江,從瓜州渡口進入大運河,取道揚州、高郵、淮陰,向著北方逆流而上。
由於誠意伯劉計成兼任著操江總督,負有巡視江防之責,掌握著不下十萬的水軍,何心隱一直擔心他暗中派人攔江搜查,心裏一直捏著一把汗,直到官船安然過了揚州,三人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可是,一年一度的梅雨季節來了,從揚州後,日日陰雨綿綿,沙沙的雨點日夜不停地敲打在船篷上,發出單調乏味的聲音。由於漫天都彌漫著水氣,天空也變得慘淡無光,從船艙中遠遠看去,兩岸平坦的原野也是灰蒙蒙、白茫茫的一片。偶爾閃過一個村落、幾叢雜樹的影子,也是那樣的冷落、荒涼。
與這種令人討厭、令人難受的天氣一同而來的,是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該往何處去。
荊州無論如何也是不能回了。何心隱為了打消他們這個念頭,不得不將之前一直刻意隱瞞的一件事告訴了他們:
兵亂之夜後,南都一些已接受了“立君以賢”主張的國子監生員以為顧璘被抓,聯名上書南京通政使司,要求放人。這個請求當然被即刻駁回。之後,有幾十個監生在顧璘學生的鼓動下,跑到洪武門內各部院衙門中唯一保存完好的兵部衙門,向因南京故宮被焚,一直駐駕於此的監國益王朱厚燁跪哭請願。聲音傳到衙中,益王不勝其煩,責令南京守備、魏國公徐弘君和南直隸錦衣衛指揮使、信國公湯正中“速速將那幫腐儒趕走了事”。兩人一聲令下,數千名軍卒和錦衣衛緹騎校尉直撲正在高呼“還我顧公。”的監生,一時間棍棒與皮鞭齊飛,慘叫與哀嚎共響,那幾十名監生和上百名看熱鬧的百姓無一幸免,當場就被打死了二、三十人,餘者皆傷,如今那些傷者還被關押在刑部大牢之中,日夜拷打不休。
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聞之肝膽欲裂,既羞愧於自己的怯懦,躲在何心隱的家裏不敢露麵,未能與那些監生一同為家國效死,為恩師請命;更氣憤監國益王與那些勳臣貴戚竟如此驕縱強橫,**士人,,去年年初三千多名舉子科場罷考,在京城鬧出那麽大的一場風波,逼得禮部尚書與十八家考官房師當街下跪,皇上也不得不親自出麵對話,但終究也沒有妄動刀兵殺傷一人。區區幾十名監生跪哭請願,新明朝廷竟動用兵士予以彈壓,心虛至斯,膽怯至斯,還有何顏麵侈談“清君側,正朝綱”。更有何顏麵侈談“克己複禮,維護祖製”。
痛哭一場之後,心灰意冷的初幼嘉表示要遁入空門,從此了卻塵緣,不問世事。並說其實他也有一件事一直未曾告訴兩位好友:
就在兵亂當夜,他與張居正兩人對座而泣,就在又一次因痛惜恩師顧璘而哭死過去的時候,他突然覺得有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凜冽寒氣包圍著了自己,屋裏的燈燭也一下子變得昏暗無光,周圍似乎出現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影子,象人,更象是鬼魅,圍繞著他飛快地奔跑著,越奔越快,也越變越大,轉眼之間就占滿了整個房間,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並且在他耳邊發出淒厲的哭喊和震耳欲聾的尖叫。他極力睜大眼睛,想看清楚,可是不管怎麽努力,眼前的猙獰影象始終隻是若隱若現;同時,身上的那股寒氣卻把他纏得更緊了,一直朝咽喉之處直逼上來。任憑他一再奮力掙紮,都無濟於事……
就在他呼吸越來越困難,神誌也開始模糊不清的時候,突然一道白光一閃,先前的那些恐怖的景象和陰冷刺骨的感覺都消失了,一個須發皆白、穿著儒服,卻戴著一頂古人高冠的老者站在了他的麵前。他定神一看,正是顧璘。他趕緊跪倒在顧璘的腳下,哭著說:“學生不肖,獨留先生身處險地而不救,懇請先生責罰。”顧璘摸著他的頭說:“癡子,你道老夫是涉險遇難,老夫卻道是得大解脫,成大自在呢。”他又說:“如今滄海橫流,名教禍變,天下之事尚需先生鼎力扶持。如若神明有鑒,學生誓以此微末之身相贖。”顧璘卻神情悲苦地搖著頭,對他說:“天下至此,已不可為。”他還要苦苦哀勸,顧璘就拉他離座,帶他至庭院之中看天象。果然看見天空之中大小星辰米分落如雨,崩裂有聲。顧璘又說:“天數如此,為之奈何。”說完,就倏然而去。他大叫著“恩師,恩師。”不由自主地想追上去,卻不提防腳下一絆,身子直跌下去,這才猛然驚醒,才知道是蘭柯一夢。但奇怪的是,他還能清楚地記得剛才所發生的一切,那陰森刺骨的寒意、鬼魅般的影子,還有那令人窒息的重壓都是那樣的清晰……
這些天來,他一直在苦苦地思考著這一切都預示著什麽,是否真是恩師顧璘對他說的那樣“天下至此,已不可為。”莫非眼下這場名教禍變當真是天數如此,該當士人儒生有此浩劫。如若不然,為何當今皇上要一意推行**士林的新政,而那些打著新政“變祖宗之成法,亂春秋之大義”旗號起兵靖難的藩王宗室、勳貴重臣總也不能戮力同心,共襄國難,反而自己先鬧了起來。而且,無論怎麽鬧,兩次兵亂之中,受傷害甚至被屠戮的,都是普通百姓和我輩士人君子。
初幼嘉沉痛地陳述著自己那麽不祥的噩夢,將三個人自從拜謁孝陵之後萌生的一點壯誌雄心打消得幹幹淨淨,一起陷入了悲觀甚至絕望之中,好久也沒有一個人說話。
許久之後,何心隱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打著哈哈說:“子美兄且不可有出世之念,你可記得,翠娘已決意為你洗盡鉛華,隱姓埋名避居鄉野,日日齋戒誦經,一心等著時局安穩之後你去接她。照愚兄看來,你塵願未了,凡心未斷,即便要皈依佛門,隻怕佛祖也不要你。”
張居正也回過神來,他知道顧璘生平獨尊儒術,對釋道方門之說一向斥之為“異端”,即便托夢於初幼嘉,也絕對不會說出什麽“得大解脫,成大自在”之類的話,這個怪夢隻不過是崇信佛教的初幼嘉太過悲切,或者是為了求得良心上的安寧而自己產生的一種幻覺而已,便跟著何心隱一起勸說道:“翠娘對你一往情深,你若是辜負了她,今生何以自安於心。既不能心如止水,即便青燈古佛,終老禪門,也難成正果。”
初幼嘉垂頭喪氣地承認,自己也正是考慮到這些,才一時無法做出決斷。可是,如今報國無門,有家難回,有該何去何從。
三人之中,何心隱畢竟大著幾歲,一直是想點子、拿主意的角色,見他們那樣沮喪,便問道:“我輩士子生於當世之時,是大幸,抑或大不幸。”
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知道他一副狂生的脾氣,最喜歡語出驚人,當下就沒好氣地說,當此名教禍變、士林蒙羞之世,鬼才以為是大幸呢。
何心隱得意地說:“愚兄早就料定兩位賢弟必這般作答。”隨即又問他們,可曾記得當日蔡益提到的蘇東坡與烏台詩案。
都是學富五車的人,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連回答都懶得再回答他了。
何心隱也不生氣,自顧自說,烏台詩案之後,蘇東坡被一路貶謫到了澹州蠻荒之地,可他卻不因此而消沉頹喪,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優遊嬉戲於山水林泉,吟詩作文,不但留下了許多千古名篇,更將文明教化的火種撒播到了澹州,使未曾開化的蠻荒之地也出了進士……
感慨了先哲的風範,何心隱話鋒一轉:“以愚兄觀之,當今之世,名教禮法無疑是衰亂之極,長此以往,人不思學,民不知禮,我漢家億兆民眾,全都要變成茹毛飲血、不知仁義禮教為何物的畜生禽獸,我赤縣神州也要從此淪為穹廬牧馬、刀耕火種的蠻荒之地。這麽活著,同死掉有什麽兩樣。我輩士人君子自束發便受孔孟聖賢教誨,若不挺身而出,勇擔拯國救民、傳播教化之責,又何以自立於世,百年之後,更有何顏麵見前聖先哲於九泉之下。”
張居正若有所思地說:“依柱乾兄之見,可是要開館授徒,傳承教化。”
“傳承教化自是不錯,開館授徒豈不小看我何心隱。我要廣建書院,講學四方。”何心隱說:“當世所謂之儒者,多有二病,一曰窮理而不博學;二曰聞道而不為善,不足以為人師表。至於科舉之士,一年到頭隻知舞弄八股,此外萬事皆是懵然不知;再者彼一心所望著,無非‘利祿’二字,名教禮法於彼不過是一塊遮羞布而已,焉能指望他們傳承文明教化。如今天下滔滔者,無非此輩。惟是傳承文明教化,乃千秋之事,豈可無人承擔。我輩士人君子當上承聖賢之教誨、先哲之智慧,積之蓄之,教之育之,傳之學之,不但有用於當世,亦為千秋萬代存一文明教化之真脈。如此,方能使我中華之文明教化昌明鼎盛,綿延萬代而不朽;方不負七尺昂藏,一身學識也。”
何心隱越說越激動,洪亮的聲音在船艙中嗡嗡回響。同時,他站了起來,也不再看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而是將目光投向了窗外,迎著漫天飛舞的風雨,堅定而自信地說:“孔聖終其一生,門徒三千;我何心隱今生定要授徒三萬。”
張居正怔怔地看著激動得難以自持的何心隱,一時說不出話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