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外臣家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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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憲成果然強項,立即回奏道:“回皇上,臣已將戶部家底盤算清楚,隻能拿出那麽多的銀子,皇上之命,臣萬死不敢奉詔。”
朱厚熜大怒:“好你個馬憲成,竟敢如此傲慢無人臣禮。”
馬憲成跪了下來:“臣非木石,豈能不感念皇上體恤將士為國征戰的辛勞,但戶部確實拿不出再多的銀子了,請皇上體諒微臣的難處……”
朱厚熜厲聲說:“朕體諒你的難處,可誰能體諒朕的難處,朕的將士為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連命都不要了,讓你們拿出一點銀子予以優撫恩恤,你也推辭。你道優撫恩恤將士是朕收攬人心嗎,”
“臣不敢。”馬憲成將頭在地上一碰,隨即又抬了起來:“恩賞撫恤有功將士,朝廷自有定例,皇上若要從厚,可發內庫犒軍。”
“好啊。竟反將起朕的軍了。”朱厚熜更是怒不可遏:“說起來都怪朕以前對你戶部體諒得太多了,把宮裏的用度一減再減,搞得內庫空空如野。若非如此,朕又怎會伸手向你討要給將士們的賞賜,”
馬憲成終於被逼得沒有退路,梗著脖子說:“內庫空虛,太倉也不充裕,今日攻克徐州便如此厚賞,他日克複南都又該如何賞之,臣身為內閣輔弼之臣,又掌國庫鎖鑰,不敢不從長計議,懇請皇上體諒臣的苦衷。”
原來他擔心的是這個。朱厚熜也有點能體諒這個過慣了窮日子,不得不精打細算的財神爺了。但自己說一句他便頂一句,實在讓人氣惱啊。
就在君臣僵持不下的時候,門外響起了陳洪的聲音:“奴才陳洪給主子請安了。”
朱厚熜正想有個台階下,便揚聲對外麵喊了一聲:“進來。”
陳洪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見是這樣一副場景,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了。
“馬閣老先起來吧,坐著好好想想朕方才的話。”朱厚熜轉頭問陳洪:“你有何事,”
陳洪大致判斷出是馬憲成得罪了皇上,與自己沒什麽關係,便說:“徐州大捷是普天同慶的大喜事,奴才們估摸著王師平定江南之亂便是指日可待了,就想給主子造幾身龍衣,以備午門獻俘大典時用。昨兒奴婢就與黃錦商議,把差事交給了尚衣監的奴才楊金水。今兒一早,楊金水找了工部林部堂,拿出了造價單子,特呈送主子禦覽。”說著,他雙手舉著那張造價單,高高地舉過頭頂。
盡管這兩年為了緩解朝廷財政危局,朱厚熜對於造龍衣的提議一概不準,但他也知道,午門獻俘是朝廷十分重要的一場禮儀大典,絲毫也不能馬虎,自己做兩身新衣裳是為了維護天家威儀和朝廷體麵,不是自己表現勤儉節約的時候,就接過了單子,隨口說:“昨日告捷露布才送抵京師,今日造龍衣的單子都造好了,你們這些奴才倒是挺有心的。”
陳洪的臉上再次綻開了一朵花:“這是主子的喜慶事兒,更是朝廷百官和全天下百姓的喜慶事兒,奴才們累死也不敢耽擱啊。”
看著手中的那張造價單上駭然的數字,朱厚熜剛剛緩和的麵容又一次繃緊了,正要發火,心裏卻又一動,便用漫不經心的語氣問道:“此事你們跟工部溝通好了,但還得戶部撥銀子,你可曾與馬閣老商議過,”
“回主子,按祖宗家法和朝廷規製,宮裏和工部造好單子之後,該先請得主子的旨再知會戶部,奴婢不敢壞了規矩。”
陳洪其實還是說了謊。按照程序,此事確實不需要先知會戶部,皇上下旨,戶部如數撥付即可。但他知道戶部尚書馬憲成是個有名的山西老摳,更是朝野上下人盡皆知的強驢子,較起真來連皇上和內閣首輔的麵子也敢駁,因此,拿到楊金水和工部兩家造的單子之後,他就悄悄去了內閣,可馬憲成卻奉旨見駕,到東暖閣議事去了。他悻悻然地準備回司禮監,才走出兩步就改變了主意:當著他馬憲成的麵請示皇上,他縱然有什麽不滿,也不敢當著主子的麵說,此其一;其二,他馬憲成此時不說,日後也就更不敢說,再難也得乖乖地遵旨掏銀子;還有其三,退一萬步說,若他馬憲成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這天大的喜事兒掃主子的興,司禮監便可以卸擔子,省得日後惹出麻煩,主子沒有親見親聞,還要懷疑他們這些個奴才從中顛倒黑白挑撥離間。打定了主意,他便興衝衝地拿著單子就直奔東暖閣而來。
朱厚熜說:“好,朕知道了。既然馬閣老就在這兒,你就給馬閣老說說。”
“是,主子。”陳洪轉身麵對著馬憲成說:“馬老先生,龍衣的許多規格,朝廷都有定例,我也不就不多說了,隻揀要緊的幾處說與您老先生知道。今次造龍衣,主要還是兩套大朝時穿的章服,原本該由杭州織造局現織的,一來時間上就不湊手,二來杭州如今還陷落逆賊之手,宮裏就打算用往年貢來的衣料代替,工價銀就省了許多,每套定價四萬兩,兩套合計八萬兩。還有兩套龍袍,每套定價三萬兩,兩套合計六萬兩。大宗兒就這兩項,還有其他的如太平冠、乾坤帶、步雲靴、皮弁服等一應物事,合計用銀也是六萬兩,共計二十萬兩。”
馬憲成心裏“咯噔”一下,情不自禁地問道:“多少,”
“二十萬兩。”
“二十萬兩……”馬憲成喃喃地重複了一句,再不出聲了。
聽出他話語之中流露出不情願爽快地掏銀子的意思,陳洪便說:“馬老先生,當著主子萬歲爺的麵,我這做奴才的就冒死多嘴說上兩句,您老先生該是知道的,打從太祖爺起,就定下了天子各色章服每年各做四套的規矩。當今萬歲爺愛惜民力,於即位那年又定下了新規矩,各式龍袍減半,每年定例不得超過兩套,許少不許多。自嘉靖一十七年起,更不許再做,算起來已有八個年頭沒添置過新衣裳了,主子身上的龍袍邊兒都磨毛了,讓朝臣們看了不雅相,我們這些個做奴才的,心裏更是難受啊……”
陳洪說著眼圈就紅了,朱厚熜心裏十分滿意他的表現,嘴上卻嗬斥道:“馬閣老在戶部任職幾十年,坐堂掌印也有些年頭了,你說的這些能不清楚,何需你這狗奴才多嘴饒舌,給朕造龍衣,照例朝廷出一半,宮裏出一半,宮裏內庫已是空空如野,哪裏能拿得出十萬兩銀子,”
陳洪就等著皇上問自己這句話,忙說:“回主子,內庫確是拿不出十萬兩銀子,莫說十萬,就是一萬也拿不出來。可奴才們想了,主子的喜事兒,就是奴才們的喜事兒,宮裏該出的一半由所有中官捐出今年下半年俸祿的一半,這些當然還是不夠,奴婢就與黃錦商量,由二十四衙門掌印、監丞,還有各宮的管事牌子掏自己的腰包補齊,奴才們餓死也要給主子把喜事兒辦好。”
“你和黃錦願意,二十四衙門的奴才可願意,不要為了給朕造龍衣,搞得宮裏怨聲一片。”
“主子這樣體諒奴才們,奴才們若不能為主子分憂,就枉披了這張人皮了。”陳洪說:“昨兒下午,奴婢就把二十四衙門和各宮的奴才們叫到了司禮監問話,尚衣監的奴才楊金水帶頭認捐了二百兩銀子,其他各衙門和各宮的奴才們也惟恐落在人後頭,都多過了二百兩,奴婢和黃錦在宮裏待的時間長,平日得主子和主子娘娘的賞也比別的奴才們多,就一人捐了五百兩,不到半個時辰,奴才們就湊了兩萬兩,有的奴才還說了,若還是不夠,就把主子往常賞賜的天物拿去當了,關乎宮裏的體麵,被奴婢罵了一頓,不敢再出這餿主意了……”
朱厚熜越聽越滿意,卻打斷了他的話:“廢話連篇。朕問你,那個楊金水是不是陪榮王從江南逃回來的那個奴才,”
“回皇上的話,是那個奴才,呂公公看他人老實,還算能幹,就抬舉他做了尚衣監的掌印,”
“這件事呂芳奏過朕,朕問的是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尚衣監四品掌印,一年的俸祿也不過百十兩,又剛從江南回來隻半年時間,怎會有二百兩銀子的積蓄,是不是呂芳一走,你們這些個奴才就無法無天,開始不規矩,動手腳撈銀子了,朕告訴你陳洪,還有你管著的那些個奴才,就為了索要賄賂,兵杖局管庫太監的人皮至今還在兵杖局衙門的大堂上掛著呢。你們最好時常去看一看。”
一直沒有得到主子命他起身的口諭,陳洪隻得一直跪著,此刻順勢就將身子俯在地上:“回主子,雖說呂公公如今不在宮裏,可奴婢遵著主子‘蕭規曹隨’的聖諭,絲毫也不敢放鬆了對下麵那些奴才們的管束,奴才們死也不敢做那種欺天的事兒,楊金水那個奴才的二百兩,有二十兩是主子給的年賞,三十兩是他這半年攢下的俸銀,餘下的一百五十兩,黃錦幫他捐了五十兩,奴婢幫他捐了五十兩,又代呂公公幫他捐了五十兩,奴婢和黃錦想的是這是他尚衣監的差事,他這個掌印該帶個好頭的,”
“還有便是怕宮裏其他人說你們的那個把兄弟不中用,傷了你幹爹呂芳和你們幾個掌印大太監的麵子吧,你們可真夠義氣的。”
陳洪一凜:“主子的心比日月還明,奴才們這麽點小心思瞞不過主子,也不敢瞞主子,”
“真難為你們能這樣念著朕,”朱厚熜說:“不過,光你們掏自家腰包拿出十萬兩銀子也還不夠,還得戶部掏十萬兩,你該先征得馬閣老同意才行,”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加上一進門就感覺到的那樣不尋常的氣氛,陳洪已經明白了皇上為何要問的這麽細,便說:“打太祖爺起就定下了規矩,內廷蘇州、鬆江、杭州三大織造局用銀,一半由內廷支付,另一半由朝廷撥給,這都是曆代先帝爺承襲的祖製,因江南叛亂,今年宮裏就都沒有提說給三大織造局撥銀的事兒,已經給朝廷省了一大筆開銷,宮裏的人穿舊點穿破點都沒什麽,可為主子造龍衣是關乎天家威儀朝廷體麵的事兒,奴才們也是念著國步之艱,盤算了又盤算,儉省了又儉省,並按規矩與工部會商,征得了工部同意的,”
“蠢奴才,你可曉得,你們都是朕的家奴,心裏隻有朕這麽一個主子,做什麽都是應該的;可馬閣老掌管的是天下財政,不是隻為朕一人當家。戶部不願拿出錢來,朕也隻好穿破衣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