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馭虜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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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楊博隻覺得口幹舌燥,不由自主地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朱厚?看到了,就從他方才的座位旁邊的案幾上端過茶碗,說道:“有點涼了,先潤潤嗓子,朕讓人再給你換一碗。”
皇上親手奉茶,這是人臣何等難得的榮耀,楊博自是無比感動,卻知道皇上正在等著他繼續說下去,也就不推辭,舉起茶碗,仰天一揖,然後喝了一口,接著說道:“還有其三,據朝廷常駐韃靼土默特部的欽使、禮部僧錄司郎中初幼嘉初大人奏報,順義王之子黃台吉曾多次與他談起,言說順義王仰慕天朝城市之繁盛富庶,有意要在哈刺兀那山之陽、哈屯河之濱的古豐州,亦即土默特部老營所在之地築城定居,卻苦於既無工匠,亦乏磚石等必需之物,懇請朝廷予以資助……”
朱厚?又插話進來,說道:“如今已經不是黃台吉托初幼嘉轉達他們的要求了。今年俺答也學著我們漢人官員的樣子,給朕進呈了新正賀表,還專程派人趕在元日之前送到了南京,正式向朕提出了這個要求。朕還說要召戶部、工部的人來議一議這件事情,看看要不要答應他們呢!正好你提說此事,不妨先說說你們兵部的看法。”
楊博毫不猶豫地說:“助其築城,朝廷雖要花費若幹錢糧財物,卻有大益於北地邊防,臣以為,應當準允順義王所請。”
朱厚?不過是個半吊子的軍事發燒友,他原來認為,幫助土默特部築城之事一是需要戶部掏錢,二是需要工部出人出物,隻用找那兩個部的堂官來商議即可,並沒有想到跟國土防禦有什麽關係。直至方才聽楊博主動提及此事之後,才想到應該征詢兵部的意見,聽楊博說的斬釘截鐵,不由得來了興致,追問道:“益在何處?”
楊博指點著《皇輿萬國圖》上土默特部老營古豐州及大明宣府、大同等邊鎮之地,從容解釋說道:“自古以來,蒙古各部皆是逐水草而生,居無定所,四處遷徙。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兩代聖主屢次傾舉國之力興兵北伐,皆因各部飄忽不定,東逃西竄,以致王師始終未能犁庭掃**、根除禍患,甚或無功而返。如今順義王自請築城定居,等若自困一隅。彼部誠心歸順、依約朝貢便罷,設若再妄生不臣之心,朝廷以大同軍兵出塞外、直取豐州,宣府、薊鎮兩軍從右翼,榆林、延綏兩軍從左翼進擊策應,定能一舉全殲土默特部主力。是故臣以為,順義王築城之舉,亦是向朝廷表明其並無南下牧馬之心、問鼎中原之誌。朝廷應當俯允所請,以安定其心。”
楊博在地圖上指點的時候,朱厚?已經注意到,土默特部老營所在地古豐州,大概就是另一個時空的內蒙古省會呼和浩特;而且又依稀回憶起來,呼和浩特大概就是始建於明朝時期,這麽一來,就和曆史相吻合,自己也就不必過於擔憂了。想到這裏,他大為高興,忍不住讚歎道:“到底是文武雙全的楊惟約!寥寥數語,便把這麽大的一件事情說清楚了。朕一直擔心馬憲成那個老摳跟朕哭窮,不願掏出那筆銀子,既然有益於北地邊防,那便是關乎社稷安危的大事,花點錢也是應該的,朕看他還怎麽說!”
楊博謙遜地一笑:“皇上謬讚,微臣愧不敢受。微臣當日看過邸報上所刊初大人的奏疏,曾大致估算過所需使費。順義王築城,民夫自然是彼部所出;我朝所資助者,不過工匠及磚石而已。以十萬人居住的城鎮而計,開銷折銀總計不過二十萬。如今蒙古各部誠心歸順天朝,戎馬無南牧之警,邊民無殺戮之禍,每年所省客軍征調費不下百萬之巨,更不用細說官民互市每年數以百萬計的榷稅收項。以馬閣老之精明強幹,這筆賬不用算,他也定會欣然拿出那筆銀子。”
朱厚?更是大笑開懷:“哈哈哈。難怪人說你們山西人從娘胎裏就會做買賣,你楊惟約是管軍掌兵之人,算起賬來也是這般頭頭是道,比馬憲成那個戶部尚書也不遑多讓啊!”
正在笑著,他突然瞥見侍立一旁的張居正張了張嘴,似乎有話要說,卻又十分猶豫的樣子。
召見朝廷重臣詢問軍國大事之時,朱厚?經常讓張居正陪侍在側,還是出於為大明王朝培養日後的柄國大臣的長遠考慮,讓他能夠熟悉國家諸般政務。可惜的是,張居正一向認為自己人微言輕,又信奉恩師徐階傳授的“萬言不當一默”的為官要訣,從不敢隨意置喙,就軍國大政發表自己的意見,讓朱厚?不免有些遺憾。此刻見張居正欲言又止,便含笑目視著他,鼓勵他說:“太嶽,朕早就說過,禦前議事不同於朝堂奏對,心中但有所想,便要暢所欲言。”
得到皇上這樣的鼓勵,張居正似乎還有些猶豫,朱厚?佯裝不快,板著臉說道:“你朝夕陪侍禦前,莫非還懷疑朕推腹心於臣下的求賢納諫之誠嗎?你想說什麽,盡可說來無妨。朕不會因言廢事,更不會因言罪人。”
被皇上如此搶白,張居正這才大著膽子說道:“啟奏皇上,順義王之所以能夠集結十萬鐵騎進擊劄答闌部,一因朝廷與其修好,承諾兵馬不入草原百裏,使其西征並無後顧之憂;二有朝廷資助其數十萬石米麥粟豆,使其所轄各部軍將、部民並無餓殍之虞。然則微臣以為,國朝目下正在江南厲行改稻為桑,又要用兵南洋,靡費錢糧之處甚多。順義王既已歸順,便是我大明臣子,當與國同體、為君分憂……”
張居正的話說的十分隱晦,但朱厚?還是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暗道:難怪張居正如此猶豫,原來他是要建議朕自食其言啊!
原來,朱厚?於嘉靖二十八年巡幸草原、參加那達慕大會的歸國途中,劄答闌部曾參與亦不刺襲擊大明天子聖駕。俺答擔心招致明朝報複,遂主動提議願舉全族之兵,與明軍並力合擊劄答闌部。朱厚?卻料定他這麽說隻是在試探明朝是否有意染指草原,表示要信守明軍不入草原百裏的承諾,但可以給他們提供糧食作為支援。俺答這才放心下來,經過了一年的準備,於去年夏末秋初集結兵馬,進軍豁爾豁納黑川。明朝也信守承諾,為其提供了數十萬石米麥粟豆。張居正的意思是,朝廷可以拿江南的改稻為桑和南洋討夷之戰為借口,停止為土默特部的援助。失去了明朝的糧食供應,俺答便不能放開手腳揮師西進,一戰而定豁爾豁納黑川、吞並劄答闌部也就成了泡影,於大明馭虜大業不無裨益。
對錯暫且不論,張居正能提出這個建議,說明他並不像那些清流官員士子一樣迂闊守舊,認為皇帝禦口一開,便是不容改易的金科玉律,讓朱厚?頗感欣慰。不過,對於這個問題,他已在心中考慮很久,也大致有了答案,卻不直說,轉而問楊博:“惟約,對於張太嶽的這個提議,你怎麽看?”
楊博說道:“不敢欺瞞君父,微臣也曾這麽想過。思慮再三,又覺得不甚妥當。一則不合天朝禮法,恐招天下人詬病;二則不合皇上‘推赤心於天下’之初衷,日後恐有各部背盟毀約、再起兵戈之禍……”
張居正雖說資望甚淺,卻是侍奉禦前的天子近臣,又是徐階的門生,與楊博同屬一派。因此,楊博縱然與他政見不合,也說的輕描淡寫、點到為止,不過意思總算是大致說清楚了。
朱厚?點點頭,正色說道:“惟約所言,深契朕心。國朝以誠信為本,朕信守承諾,在道義上便站住了腳。日後俺答或其他部族若是背盟毀約,朕便起全國之兵伐之!”
別看他說的冠冕堂皇,其實,早在去年,他便萌生過和張居正同樣的想法,思慮再三,最終還是放棄了――倒不是什麽道義不道義的,而是擔心把俺答惹毛了,再度入寇中原。一來蒙古各部光腳不怕穿鞋的,衝進來燒殺搶劫,大明不知道要遭受多大的損失;二來他還有更加宏大的戰略構想,需要俺答全力協助。第一次合作,一定要取得對方的信任。不過,這些想法,就不足以向楊博和張居正明說了……
略微停頓了一下,朱厚?又說道:“總而言之,俺答既受封王爵,又出兵西征,還自請築城定居,無論其是否誠心歸順,在三五年之內,北方不會有大的戰事。不過,我們也不能懈怠,要時刻提高警惕,做好軍事防禦的諸般準備。趁這段難得的和平時期,大修險隘、苦練兵馬、廣開屯田、蓄積錢糧。蒙古各部一年不犯,則有一年之成功;兩年無警,則有兩年之實效。但得三五年安寧,必然諸般布置皆已周全,我們大明的邊防就能堅如磐石,任他何方強敵來犯,定能叫他碰得頭破血流、有去無回!這亦是兵家所謂‘能戰而後能和’的道理所在!”
楊博躬身說道:“皇上鞭辟入裏。嘉靖二十三年京師保衛戰,乃是以戰促和;嘉靖二十八年‘射天狼’軍事演習,乃是以戰維和。大明社稷安穩,全仰賴皇上天縱睿智、廟算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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