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謀私難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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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裏犒軍使者辛格達走後,徐海指著那四口裝滿了金銀珠寶的箱子,對羅龍文說:“羅大人,這些財物該如何處置?”

    羅龍文輕笑一聲:“徐千戶,分兵之際,汪軍門便有明示,此次進軍,以貴部為主力;軍中諸事,也悉數聽命於徐千戶。下官怎敢隨意置喙?”

    徐海心中有些不悅:誰不知道,汪軍門那些話,是說給暫時歸由我統禦的那三艘戰艦的官兵們聽的,你羅大人是自願請纓與我船隊西進印度洋,又何必拿汪軍門的話來搪塞我?還有,方才和辛格達晤談,一直是你羅大人說話,他臨走之時你隻字不提這些財物的事,我還當你早有打算,誰知道你卻要推到我的頭上來,這不是陷我徐海於尷尬難為之境地嗎?

    不過,羅龍文的身份特殊,連昔日汪宗涵汪軍門都敬他三分,徐海也不好衝他發火,歎了口氣,說道:“羅大人,徐某不過是海寇出身,辱蒙聖恩,賜了個鎮撫司千戶之職,隻知道上陣廝殺,其他一概懵懂。還請羅大人多多指點。”

    羅龍文一雙小眼睛射出兩道精光,死死地盯著徐海,說道:“徐千戶此言當真?”

    徐海聽出他的口氣有所鬆動,忙說:“徐某行走江湖,從來都不打誑語。”

    “好!徐千戶果然英雄豪氣,快人快語!”羅龍文讚了徐海一句,突然不再文縐縐地說大明官話,而是用徽州方言說起了大白話:“聽說徐千戶是徽州人氏?”

    徐海對兩榜進士出身的文官一直有些許敬畏之心,更擔心羅龍文看不起自己這樣昔日曾下海為寇的粗魯軍漢,所以從未打問過羅龍文的籍貫,此刻聽他冒出了久違的家鄉話,心中又驚又喜,忙也用徽州話說道:“不錯,我是徽州?叵?恕藪筧聳恰

    “嗬嗬,我是安平鎮的,與?叵?壞絞?鎦?甭蘖?母鋅?潰骸罷媸悄訓茫?鼓茉諭蚶錆庥齙交罩萃?紜

    徐海也不勝感慨,說道:“羅大人……”

    羅龍文擺了擺手:“你我既然是同鄉,就把什麽千戶、大人的官場俗稱通通收起來,直呼姓名即可。我的表字定生,敢問徐兄台甫?”

    徐海尷尬地笑笑,說道:“我自幼家貧,沒有讀過什麽書,哪裏有什麽表字。不過,當年下海之前,我曾在杭州虎跑寺出家為僧,得了個‘明山’的法名。定生兄稱我明山即可。”

    羅龍文歎道:“明山兄經曆如此坎坷,難怪如此英雄了得!”

    徐海謙遜地說道:“定生兄謬讚,明山愧不敢當。日後還請定生兄多多提攜。”

    羅龍文笑道:“明山兄如今已受天恩特賜,許以鎮撫司千戶之職,是為皇家親衛,即便是戚繼光戚軍門、汪宗涵汪軍門,都不敢等閑視之。羅某不過是個掌管文書案牘諸事的經曆官,怎敢當得‘提攜’二字?不過呢……”

    羅龍文停頓了一下,端起桌上的茶碗呷了一口,這才繼續說道:“既然是同鄉,有道是‘親不親,一鄉人’,明山兄有用得到羅某之處,羅某萬不能推卻。譬如今日一戰,全賴明山兄指揮若定,船隊諸多弟兄效死用命,遂有王師揚威異域,夷狄望風披靡,外番俯首請降之大勝,羅某是一定要據實上奏朝廷的。”

    盡管自己如今已經算是朝廷命官,又是汪軍門選定的一軍主將,可以單獨領銜上報戰況,但是,自己表功,哪有羅龍文上奏更令人信服?徐海不勝感激,說道:“多謝定生兄高情厚誼,有定生兄生花妙筆,朝廷一定不會輕視今日古裏一戰,若能請下恩旨撫恤,徐某也算是對得起今日戰死的那三名弟兄了!”

    羅龍文歎道:“咱們自家兄弟在此說話,並無亂耳之人,我就不妨暢所欲言。要說朝廷恩恤,自有定例,雖說當今聖上已經加增數倍,攏共算下來仍不過三五十兩銀子,又能夠弟兄們家眷子女幾年活命之需……”

    徐海大概沒有想到羅龍文這位兩榜進士出身的官員也會在私底下非議朝政,不由得為之一怔,問道:“定生兄的意思是……”

    羅龍文說:“若照我說嘛,那些財物原本是古裏小王送給你明山兄的,算不上國帑民財,亦非戰中繳獲所得,取之並不傷廉,不如拿來撫恤船隊戰歿或傷殘弟兄,也算是你明山兄的江湖道義。”

    “這……”

    聽到羅龍文說的如此懇切,徐海不禁有些猶豫了:定生兄說的不錯,弟兄們常年隨我漂泊海上,委實吃了許多苦頭,身死國難,隻得到那麽一點撫恤,也確實有點少了……

    見徐海猶豫不決,羅龍文又說道:“若是擔心隨船隊同行的那些官兵眼紅,亦可分上些許給各船管帶並統兵將佐,一來他們就不好再說三道四,二來也定俯首聽命於你明山兄,日後再遇戰事,明山兄便能對他們如臂使指,更為家國社稷再立新功了!”

    其實,羅龍文這麽說,不外乎是想說服徐海私吞這筆飛來橫財,以他的身份和徐海對他的尊重,自然能分到大頭。他的算盤打的不可謂不精,可是,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畫蛇添足,提起那三艘暫時劃歸徐海指揮的大明戰艦!

    徐海心裏一凜:那三艘戰艦都隸屬於東海艦隊,艦上官兵都是戚繼光戚軍門練出來的。而戚軍門治軍之嚴,天下聞名。記得當初跟隨戚軍門剿滅倭寇,陸戰隊有一位出身營團軍的營長,隻不過貪拿了一名倭寇隨身帶的一尊金佛,違犯了“一切繳獲要交公”這一皇上欽定的大明軍中三大軍規,便被戚軍門於軍前正法。軍中諸多將領皆以此人屢立戰功,曾斬敵首三十八級,也曾數次負傷為由,齊跪帥帳門外為他求情,戚軍門仍不肯開恩。那三艘戰艦上的官兵又豈肯跟自己手下的弟兄們一起私分財物?

    同時,徐海心中又泛起了一絲疑慮:羅大人出身東海艦隊,也算是戚軍門麾下一員,怎會不懂軍規勝鐵、法不容情的道理?難道說,他一直不信任我這個昔日海寇誠心歸順朝廷,故意這樣說來試探我?

    想到這裏,徐海忙說:“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定生兄,徐某及船隊眾位弟兄既已受朝廷招安,朝廷律法、軍中鐵律是萬萬不敢違抗的。這些財物,還是按照軍規,上繳朝廷的好。至於戰歿弟兄的撫恤,朝廷自有恩旨。他日弟兄的家人眷屬若是當真日子過不下去了,徐某也斷然不會坐視不管。”

    羅龍文自認為自己拿照顧戰歿弟兄家眷和江湖道義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一定能夠說服徐海,卻萬萬沒有想到,徐海一個海寇,不過是因緣巧合,受了朝廷招安,竟比兩榜進士、科甲出身的官員還要恪守禮法規製,不由得為之一怔,深深地看了徐海一眼,說道:“明山兄,這是你的真心話?”

    聽他的口氣越發象是在試探自己,徐海趕緊說道:“若有半點違心之處,天打雷轟!”

    羅龍文在心裏早已把迂闊蠢笨的徐海罵的狗血淋頭,但是,徐海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他再也不好意思恬不知恥地勸說徐海昧下這注飛來橫財私分了事,便幹笑幾聲,說:“明山兄既然這麽說,那就按照軍中規製,先造冊封存起來,日後上繳朝廷充為國帑。”

    說完之後,他站了起來,依依不舍地看了那四箱金銀珠寶一眼,意興闌珊地說道:“累了一天了,我要回艙歇息去了。”

    徐海忙說道:“定生兄,且慢。”

    羅龍文沒好氣地說:“明山兄放心,報捷的奏疏,羅某明日一定寫就,也定會請你明山兄過目之後再拜發。隻是我今日當真累了,文思枯竭,難以捉筆為你明山兄奏功請賞。”

    接著,他又酸溜溜地補充說道:“明山兄此番進兵印度,連克柯枝、古裏兩國,又得這許多奇珍異寶。今年恰逢聖上禦極三十周年之大慶,將這些海外奇珍敬獻給朝廷,指不定聖上一高興,又會升你的官,日後還請明山兄不要忘了你這個不成器的同鄉,多多提攜照顧才是。”

    徐海根本沒有想到羅龍文會生自己的氣,加之羅龍文的文人脾性,即便在心中已經把徐海恨之入骨,表麵上還是帶著笑,嘴裏一口一個“明山兄”地叫著。因此,徐海還當他是以兩人有鄉誼而不拘禮數,說出這些話來揶揄自己,便訕笑道:“定生兄休要拿我打趣。奏捷的事兒嘛,不急,不急。惟是這些財物,還是請定生兄保管為宜。”

    羅龍文一怔:“為何要我保管?”

    徐海歎了口氣,說道:“定生兄拿我不當外人,徐某就有話直說了。以我這樣的身份,即便心底坦蕩無私,別人也會起疑心。幸喜今日古裏使臣到船上來,有定生兄作陪,日後還能為我做個旁證。所以這些財物,還是交由定生兄來保管為好。”

    羅龍文心中狂喜,表麵上卻裝出一副同情的樣子,也跟著徐海歎了口氣,說道:“明山兄的苦衷,羅某自然明白。正所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明山兄萬事小心些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