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怪僧隨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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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風上了船,被讓到艙室裏就座。他也不客氣,一進坐艙就盤腿坐了下來。雪齋禪師仔細端詳這位冒冒失失搭船的小和尚。隻見他雖說至多不過二十出頭的年歲,但長得高大健碩,頭上寸許長的短發象豪豬身上的刺一般根根豎起。最讓人好笑的是,他身上的那一襲僧衣破爛不堪,從敞開的衣襟之處還能看見很多黑黝黝的胸毛,看著不象是個和尚,倒像是粗魯浪人一般。
雪齋禪師來了興致,問道:“小師父是哪裏人氏?”
隨風答道:“貧僧生於天下,具體是哪裏人氏就說不清楚了。”
隨口問問,沒有想到竟得到這樣的回答,雪齋禪師不由得一愣,隨即明白過來,這位小和尚一定是自幼便被父母所遺棄,在寺院裏長大,所以自己也不知道生於何地,就如此狂妄地作答。他寬厚地笑了笑,繼續問道:“聽你剛才說法號叫隨風?”
“實全大師給貧僧取的法名並不是這個,但貧僧認為,隻有像清風一樣不染俗世塵埃,這才能領悟禪家精髓,所以為自己取了個法名叫隨風。不過,”隨風嘿嘿一笑,說道:“這隻是貧僧在比睿山上修行時的想法。雲遊列國一年多來,貧僧的想法有所改變了。一旦下定決心以己身之力拯救這日出之國的芸芸眾生,貧僧便要改名為天海。”
他這一番奇談怪論,句句讓人瞠目結舌,但雪齋禪師既是有道高僧,又是著名武將,修為何等之深厚,隻是微微一笑,說道:“拯救日出之國的芸芸眾生,難怪你要去參拜石山禦堂。”
原來,一代大德蓮如上人立誌拯救身在戰國亂世,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庶民百姓,在全國各處建造了許多佛寺。憑借蓮如上人幾乎無人可比的崇高威望,以及日蓮宗的強大勢力,他所建造的佛寺不讓大名涉足,還免除各種雜役,堪稱亂世之中的一方淨土,引得無數百姓和落魄武士、浪人前來托身投靠,日蓮宗的勢力越發顯赫一時。而雪齋禪師提到的石山禦堂,也就是剛才隨風和尚提到他剛剛參拜過的三河千壽庵,正是蓮如上人所建造的最有名的一所佛寺,他的孫子證如上人是當代主持,在那裏對全國的信徒發號施令。
誰曾想,聽到雪齋禪師提到石山禦堂,那位隨風竟勃然變色,忿然說道:“蓮如上人一代大德,沒想到第三代傳人竟然是個不可理喻的大傻瓜,根本無法與先祖相提並論。甚至完全不懂得蓮如上人的誌向,實乃小人一個。我真後悔遠天遠地到三河來!”
身為日蓮宗信徒的阪井修三聽到這位小和尚竟然如此譏諷宗主證如上人,不由得勃然大怒,喝道:“放肆!無知小輩豈能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隨風嘿嘿笑了起來:“蛆蟲怎知糞坑之外的事情?該住嘴的人應該是你吧!”
阪井修三更為惱怒,正要再度厲聲嗬斥,被雪齋禪師用眼色阻止了,氣呼呼地閉上了嘴。
隨風卻不肯放過他,反問道:“看來你是日蓮宗的信徒。那麽,我問你,你知道蓮如上人為何選擇在大阪、長島、金澤、吉崎、富田等要害之處建造那麽多不讓大名涉足、免除各種雜役的佛寺?其用意何在?”
阪井修三毫不猶豫地說道:“上人是為了拯救眾生、濟世救人。”
“哦,那如何濟世救人呢?”
“這……”阪井修三答不上來了。
隨風繼續追問道:“為什麽現今的寺院沒有起到護佑眾生的作用?為什麽寺院要造城郭一樣的居所,使信徒遭受兩種盤剝,以至於生活苦上加苦?”
阪井修三更加無言以對。
隨風冷笑一聲:“在石山禦堂,貧僧也曾這麽問過證如上人。他告訴我,是為了弘揚各宗各派的佛法。純屬無稽之談!九泉之下的蓮如上人聽了這話,勢必難以瞑目。蓮如上人繼承宗祖親鸞的遺誌創建日蓮宗,開創一代聖業,已經被他們糟蹋得不成樣子了,隻會用這些謊言來搪塞和欺騙庶民百姓。我好心好意給他們提意見,不但全然聽不進去,竟然把貧僧哄了出來,還要派豢養的武士來追殺貧僧!”
雪齋禪師笑道:“難怪提起石山禦堂,你的怨氣這麽大。小和尚,你也犯了嗔戒啊!”
隨風反駁道:“貧僧的修為雖然不夠,但也不會這麽輕易就犯了嗔戒。而且,貧僧並不生氣,隻是對他們感到失望而已。說證如上人是小人,也不隻是因為他要取貧僧的首級。他對豢養的武士說,比睿山來的瘋和尚膽敢攪亂道場,絕不能讓他活著離去,但又不能讓他的血玷汙了道場,所以要等他離開之後再下手。連這種事情都不敢光明正大去做,不是小人又是什麽?”
“那麽,你如何能夠逃脫追殺?”
“貧僧雖手無寸鐵,卻也並非毫無反抗之力。”
方今之世,戰亂頻仍,寺院也並非一方淨土,有時候,僧兵甚至和大名之家的武士一樣會出陣廝殺;而且,雪齋禪師本身也是一襲僧衣罩著甲胄之人,對陣殺敵,毫不留情,因而也就沒有對隨風直言不諱地說自己犯了殺生之戒感到奇怪,反而點點頭,說道:“佛陀亦能做獅子吼,忍無可忍,也隻好自衛。不過,小和尚,你的想法過於偏激,難怪會被人驅趕,無處見容……”
“難道貧僧說的有錯嗎?”隨風亢聲說道:“當此亂世,百姓無以為生,被人象牛馬犬羊一般驅來趕去,甚至隨意殺戮。蓮如上人正是為了救民於水火之中,才建造了那麽多不讓大名涉足、免除各種雜役的佛寺,把百姓從瘋狂的屠刀之下拯救出來,給他們一方淨土。可是,現在的這些蛆蟲,早已忘記了祖師爺的誌向。這或許情有可原,因為佛祖的教誨隻是他們蒙蔽世人、斂取錢財的幌子,佛祖的理想對於他們來說不過是空中樓閣。他們蜷曲在墮落的深淵,在無邊的黑夜裏誦經念佛,隻求自己得到救贖,哪裏還能想到濟世救人?戰亂之時,無數百姓死於戰火之中、亂兵之手,可寺院卻緊閉山門,隻知道誦經念佛,對百姓的死活不聞不問。這算什麽清靜樂土?又算什麽佛門弟子?”
佛門弟子講究辯證佛法,雪齋禪師也不例外,更被這位年輕僧人的放肆狂言激起了興致,說道:“他們誦經念佛,還有你雲遊修行,難道不都是為了日後飛升到達西方極樂世界嗎?”
“貧僧和他們不一樣!”隨風反駁道:“貧僧雖說出身比睿山,又雲遊天下,卻不會利用佛祖的教誨去謀食,更不會拿著《法華經》去討飯!而且,佛祖發現了通往西方極樂世界的道路,百萬卷經文都是衝出地獄,建設極樂世界的妙法良方。但佛祖並不隻是要自己的弟子、信徒日後飛升西方極樂世界,而是要在人間建造一個極樂世界,這是佛祖的宏願之一。如果隻是為了自己日後飛升,弘法大師又何必那樣辛苦,親自為病人把脈,尋找各種草藥治病救人?他是要將眾生從現世的痛苦之中解救出來!現在的僧人,早已忘了弘法大師之風,變得無比怠惰,隻知道大築寺院、廣收香火布施,卻根本忘記了要為芸芸眾生建造極樂世界!”
佛法有大乘、小乘之分,大乘強調利他,普度一切眾生;小乘強調自身修行,以追求個人的自我解脫為主。隨風出身的比睿山天台宗,正是從中土大唐傳來的大乘教;而雪齋禪師信奉的卻是小乘教。兩個教派為著誰才真正掌握佛法的精髓爭論了上千年,至今也沒有爭辯出個輸贏對錯,雪齋禪師也不想跟眼前這個雖然狂妄卻很有意思的小和尚隨風爭論教義,就說道:“修建寺院,接受信徒布施,這原本就是我們佛門弟子的求生之道。佛祖在恒河邊上頓悟,不也是因為接受了天女化身村姑布施的牛奶嗎?”
“這樣說當然沒錯。可是,”隨風說道:“寺院本該由百姓捐獻施舍而建。但不知從何時起,就由當權者恣意下令,大築寺院。他們這麽做,已經不是為百姓祈禱、造福,而是在趁機搜刮民財。親鸞大師不畏艱辛,遊曆各地,將往生成佛之法傳遍天下,授給那些可憐的庶民百姓;蓮如上人哥哥是廣涉民間疾苦,尋求變革之道,為了不讓亂兵闖入寺院而竭盡所能。正因他的慈悲之懷和果敢之為,才能始終將亂世兵危拒之門外,他的寺院才是真正救助那些無果腹之食、無立錐之地,還時常有生命危險的苦難百姓之所,此舉甚或可與弘法大師懸壺濟世之佳話相媲美!佛教傳入曰本已經數百年,僧侶不下百萬,信徒更是難以計數,可是,隻有他們三位大德高僧,才真正掌握了佛法的精髓!而且,親鸞大師看見了佛祖,而弘法大師、蓮如上人卻看透了佛祖!”
隨風毫不留情的評論,等於是一竹篙打翻了一船人,在座的諸位佛教信徒尚且難以忍受,自幼削發出家、被駿河百姓尊奉為大師的雪齋禪師也不禁沉下了臉。
一旁的阪井修三和其他護衛互相遞著眼色,其中幾個人已經把手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隻要雪齋禪師發話或是稍稍暗示一下,當即就要將眼前這位狂僧斬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