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足利義輝的武家第一人、征夷大將軍的尊貴身份似乎起到了那麽一點用處，那位倭奴刺客收起了手中的大刀，躬身向足利義輝施禮，也嘰哩哇啦地說了一句倭語。

    眾人都隻是粗通倭語，聽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麽；而且，既然已經將那位倭奴刺客團團包圍，隻是在帥帳之中就有十幾支黑洞洞的槍口對著他，周圍駐紮的兵士也已經都被驚醒，正在朝這邊趕來，料想他已是插翅難逃，便遵從俞大猷的將令，不再急於將刺客擒下，都把目光投向了在倭國生活多年的大明鎮撫司五太保張明遠，暗示他給大家翻譯，看看這位倭奴刺客到底是何許人也，又是受誰人指示，前來謀刺軍中將帥。

    聽張明遠翻譯，足利義輝責問那位倭奴刺客的，正是這些大家最為關注的問題；而那位倭奴刺客恭恭敬敬地回答說道，他名叫梅津玄旨齋，乃是受紀伊三好氏家主三好長慶所請，潛入中朝聯軍大營，目的正是為了刺殺主帥俞大猷。

    足利義輝似乎對“梅津玄旨齋”這個名字似曾相識，沉吟了片刻，說道：“你可是越前一乘穀創立了中條流的那位劍術名家梅津玄旨齋？”

    梅津玄旨齋應道：“正是小人。”

    聽到那位倭奴刺客自認自己的確是劍術名家梅津玄旨齋，素來醉心劍術的足利義輝不禁赫然動容，卻立刻又想起他是自己最痛恨、恨不得將其食肉寢皮的逆賊三好長慶派來的刺客，便又生氣地說：“既然是越前國的人，又是天下聞名的劍術名家，想必也如你們的主君朝倉義景一樣是忠貞之士，為何要追隨逆賊三好長慶，謀刺天朝義師總大將俞先生？”

    梅津玄旨齋長歎一聲，說道：“殿下有所不知，受逆賊三好長慶差遣，小人也是情非得已。去年六月，逆賊三好長慶率軍上洛，放逐殿下。為了匡扶正義、救殿下出賊人之手，義景公與近江淺井家的長政公聯合起兵，討伐逆賊。舍弟源三郎也隨同義景公出陣。可惜他武運不濟，在小路城一戰之中被逆賊三好長慶家的大將佐佐木代學擒拿。逆賊三好長慶得知他是小人的弟弟，便脅迫他寫信給小人，讓小人為他效力，否則就要斬殺舍弟。小人自幼醉心劍道，不理家務；成年之後更是常年遊曆在外，四處尋訪劍術名家切磋劍術，家中老母全靠舍弟照顧贍養，怎能忍心舍弟慘死逆賊之手？便違心趕赴逆賊軍中，供他驅使。不過，小人與他有約在先，一是不能對昔日舊主朝倉氏不利；二是不能對殿下不利；三是不能對忠貞信義之士不利。這三個條件，逆賊三好長慶全都答應，並且也依約施放了舍弟，小人便也遵守梅津玄旨齋親近了幾分，不禁隨口讚道：“果然是個又忠又孝、有情有義的真正武士！”

    隨即，他便看到，聽完張明遠的翻譯之後，諸多明軍將領臉上立刻現出了怒容，情知自己說漏了嘴，趕緊改口說道：“無論你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也不能對幫我討伐逆賊的天朝義師不利啊！更何況，俞先生還是我的劍術師傅，傷他如同傷我，諸天神佛都不會寬恕你的！”

    盡管俞大猷剛才一再表明身份，可是梅津玄旨齋就是不信，此刻幕府將軍足利義輝也這麽說，他依然還是將信將疑，驚訝地問道：“他真的就是明軍總大將俞大猷？還是殿下的師傅？”

    “四大天王隨從”中的老大畠山九郎立刻厲聲斥責道：“大膽！竟敢質疑殿下的話！”

    梅津玄旨齋趕緊躬身道歉，說道：“小人不敢，請殿下責罰！”

    足利義輝擺足了架子，說道：“象你這樣未曾在哪位大名之家奉公的武士，哪裏還用得到我來責罰！這樣好了，你既然是謀刺俞先生而被俞先生擒獲，就讓他來責罰好了。”

    俞大猷聽完足利義輝的話，倒犯了難，照他本意，是想放掉那位名叫“梅津玄旨齋”的倭國劍術名家，概因一來梅津玄旨齋已經將他擒獲，卻並沒有傷他，雖說是誤以為他不是自己所要謀刺的對象，但梅津玄旨齋說的分明，乃是感念他的豪情和義氣，足見此人確如足利義輝所言，是個有情有義之人；二來此人為倭奴酋首三好長慶所用，的確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有可恕之處；還有其三，他從足利義輝話語之中可以聽得出來是想保全那位劍術名家的性命，自己不好開口，就把難題拋給了他。隻是為了滿足足利義輝的愛劍之心，也不該就這麽將那位梅津玄旨齋一刀殺掉……

    可是，軍中律法森嚴，對自己的袍澤弟兄若是違犯軍規，尚且不能法外容情，身為全軍主將的他，又怎好當著帥帳之中這麽多人的麵，對那位倭奴刺客網開一麵？否則的話，日後又將何以禦下、何以律眾？

    就在他左右為難，躊躇難言之際，那位巡哨的班長劉大旺突然不顧自己的微末身份，大聲嚷嚷著說道：“軍門，他會說我們大明話，一定是倭寇，千萬不能饒放他啊！”

    眾人都是一怔：隻聽到那位倭奴刺客跟足利義輝以倭話對答，還不知道他竟然會說大明官話。若果真如此，劉大旺的話就說的沒錯，此人一定是倭寇的殘渣餘孽！

    就在大家都對梅津玄旨齋怒目而視，而俞大猷更加為難之際，梅津玄旨齋自己卻開口了：“不對！就像那位俞先生雖然是你們的總大將，卻也精通劍術一樣；我雖然會說你們的話，卻不是你們所說的倭寇！我可以束手就擒，任你們處置，卻不能背上盜賊惡黨的罪名死去！”

    俞大猷心中一喜，追問道：“那麽，你從哪裏學來的我大明官話？”

    梅津玄旨齋說道：“我自二十歲起便遊曆四方，十年之間已經訪遍了日本各流派高手。其後擔心對劍道的領悟從此不能再有提高，便挾劍西渡，想去你們明國尋訪劍術名家，切磋劍技。可惜的是，你們明國當年厲行禁海之策，我無法如願。可是我還是不甘心，就留在你們明國東南海域的一處孤島之上，跟一幫你們稱之為‘倭寇’的海盜混跡在一起。不過，在那三年之間，我從來沒有跟隨他們去你們明國燒殺搶掠，而是留在島上，跟那些被他們擄掠來的明國人學習你們明國話，為日後尋訪你們明國的劍術名家做準備。我並沒有殺過你們的人，並且，那些海盜要殺你們明國人取樂之時，還被我阻止。他們懾於我的劍法，不敢不聽我的話！”

    聽到梅津玄旨齋的解釋，眾人都沉默不語——當年倭寇肆虐大明東南海疆之時，的確曾劫掠了不少百姓出海，替他們種田打漁、養蠶繅絲，儼然一副要長期占據大明海島的架勢。隻是不知道那位倭奴刺客所說的是真是假，會否是為了活命而編造出的謊言……

    或許是猜到周圍這些明國人，甚至足利義輝等人會誤會他的意思，梅津玄旨齋又說道：“我說這些，並不是想請你們放我一條生路。我剛才已經對俞先生說過，我的任務已經失敗，就算是能夠脫身回去，也沒有臉麵苟活世間。能在臨死之前見到義輝殿下，並且能讓殿下明白我的苦衷，我縱然死去，也別無所憾了。”

    接著，他衝俞大猷微微一笑，繼續說道：“此外，今晚能與俞先生這樣的劍術高手切磋一場，已經了卻了我多年的心願，更是死而無憾。俞先生若沒有什麽話要問了，就請讓我借你的帥帳一用，我要切腹向殿下和俞先生謝罪！”

    足利義輝盡管心中不忍，但從明國將帥表情之中看得出來，大家都想殺掉梅津玄旨齋，就歎了口氣，說道：“十年之前，我便從師傅上泉伊勢守信綱那裏聽說過你的名字，信綱師傅還說你是我們日出之國百年罕有的劍術天才。我本來派人去越前尋訪過你，想請你到京都做我的師傅。隻是你遊曆在外，未能如願以償。沒想到今日遇到你，竟是這樣的一個場麵。罷，罷，罷，你且安心的去，我來替你做介錯！”

    能有幕府將軍為自己做介錯，這是天大的榮幸！梅津玄旨齋激動不已，匍匐在地上，向足利義輝行了個大禮，說道：“玄旨齋多謝殿下恩情，來世定當為殿下舍棄性命！”

    聽完張明遠的翻譯，眾人都沉默不語，臉上的怒容卻都淡了幾分。俞大猷卻還是有些不忍，便又問道：“我還有一個問題，想要請教你。既然受命前來刺殺我，你為何不與那些忍者一起動手，非要等到我把他們全部擊殺之後，才現身出來？”

    梅津玄旨齋抬起了身子，傲然說道：“我雖接受了逆賊三好長慶所交付的任務，但我是一位劍客，不是一個刺客。跟隨那些忍者一同前來，隻不過是因為我並不擅長潛行之術，沒有可能在不驚動衛兵的情況下接近你的帥帳。所以，我是不會更不屑於和他們一道出手的！”

    俞大猷追問道：“那麽，我那幾名守衛在帥帳之外的親兵小校，也不是你**的？”

    “不錯。”梅津玄旨齋說道：“舉凡征戰，普通兵士不過是供將帥所驅使而已，我豈能濫殺無辜！”

    眾人都從俞大猷的問話之中，聽出來他有心要留那位倭奴刺客一條性命，個個心中都不免嗔怪俞大猷婦人之仁，卻又覺得似乎此人的確有可恕之處。就在這個時候，隻見戚繼光搖搖晃晃了兩下，突然一頭栽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