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山中求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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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錦被打懵了,怔怔地望著呂芳,叫了一聲:“幹爹!”
“你莫要叫我!我沒有你這麽個不成器的兒子!”呂芳生氣地站了起來,手指著黃錦的鼻子罵道:“跟了我這麽多年,天天教著,牛教三遍也會撇繩了,沒想到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竟是跟第一天進宮一樣,一點長進都沒有!如今宮裏是什麽情勢,你不比你幹爹這躲在深山裏的人清楚?竟也敢私自出宮來看我,你幹爹的頭如今拎在別人手上,早晚被人砍了都由不得自己,你還巴巴地給人家送上門去,搭上你一條賤命不說,還要連累楊太保!你們都讓人殺了,日後誰伺候主子?”
黃錦囁嚅著說:“就是為了主子,太保爺和兒子才要擔著天大的幹係來見幹爹的……”
呂芳突然問道:“我問你,你如今在哪裏當差?”
“回幹爹的話,兒子還在乾清宮.”
呂芳先是一愣,然後更加生氣了:“你糊塗!我還以為你已被主子趕回酒醋麵局搬壇子去了,誰曾想你竟還在乾清宮當差。那你可曉得,你今日之事做的已犯了大忌!回到宮裏,瞅著主子心情不錯的時候,把今日來看我之事都啟奏給主子,一個字也不能隱瞞主子,你定記住!”
“是,兒子記住了。”
見他象往日一樣還是那副唯唯諾諾的樣子,呂芳長歎一聲:“唉,能不能保住你這條命,就看你的造化了……”他隨即又問道:“主子近日身子可大好了?”
“回幹爹的話,主子龍體倒是無恙,隻是……隻是……”
呂芳急切地問道:“隻是怎樣?你快快說來。哦,先等一等,楊太保,煩勞你在外麵守著,莫要讓人近前來。”
楊尚賢領命而出之後,黃錦才說:“幹爹,兒子也不曉得該怎麽說。”
呂芳把眼睛一瞪:“是什麽就說什麽!”
“是。”黃錦說:“幹爹被……被派來督修吉壤的第二天,主子便大好了。隻是主子……主子象是變了個人似的,也不進丹藥也不打坐,更是絕口不提敬天修醮。幹爹走了這一個多月,主子一次也未宣姓邵的那幫雜毛老道進宮……”
呂芳本就不信釋道,往日皇上那樣寵信道教迷戀方術,他心中多有腹誹,如今聽說主子幡然醒悟,由衷地說道:“主子聖明啊!你接著說。”
“主子龍體大好之後,便命兒子找來明會典、《大明律》,還有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的實錄。除了進膳,終日手不釋卷,每晚都過了子時,須得兒子再三再四地懇請才肯就寢……”黃錦正在絮絮叨叨地說著,突然見呂芳臉上淌下了淚水,忙問道:“幹爹,您老怎麽啦?”
“沒事兒,幹爹是想起了主子萬歲爺剛剛即位大寶的一些舊事……”呂芳忙抹去了臉上的淚水,掩飾似的一笑:“幹爹老啦,總會想起當年的一些事兒……”
黃錦也就釋然了,接著說道:“還有呢,主子前日還讓兒子找來起居注來看,今天早起突然跟兒子說要上朝……”
“上朝?”呂芳一愣,追問道:“主子自己說起要上朝?”
“是。”
呂芳猛地想起了當日自己被貶謫前的那一個早晨,主子被喚醒之後也說要上朝,許久以來一直盤旋在他心頭的一個疑問如今漸漸有了答案,但實在太過匪夷所思,他也不好和黃錦說起,就問道:“你是如何回話的?”
“兒子也不曉得該怎麽回話,便老老實實回奏主子說,以前都是幹爹伺候主子上朝,兒子在乾清宮當差這兩年裏,主子沒有上過朝,至於怎樣兒子也不清楚……”黃錦說:“兒子是個笨人,也不曉得這樣回話對與不對。”
這樣的回答很容易激怒主子,呂芳心裏也是一驚,忙問道:“你說了之後,主子是何反應?”
“主子歎了口氣,也沒說什麽,又去讀書了。”
呂芳鬆了口氣:“隻要主子沒有責罰你,那就沒什麽大錯。你今日來找我,可是為了這個?”
黃錦這才意識到自己隻顧著激動和難受,竟將此行的目的全拋到了腦後,忙跪了下來:“請幹爹救救主子吧!如今能救主子的,隻有幹爹一人了!”
“救主子?”呂芳大驚失色,忙問道:“主子怎麽啦?可是有人還要害主子?”
“不是。主子如今任事都不管,宮裏都亂成一鍋粥了!”
原來,呂芳被趕出宮之後,方皇後舉薦陳洪暫掌司禮監,陳洪將批答奏折之事全部扔給那幾位秉筆太監,卻在宮裏大肆抓捕嬪妃和內侍宮女,連主子最寵愛的兩位妃子端妃曹氏、寧嬪王氏都被抓了起來,與當日謀逆弑君的宮婢楊金英等人一起梟首於市,並將兩位妃嬪與那十幾位宮女盡數抄家滅族;宮中諸人被枷拷、責打、發配者不計其數,尤其是兩位妃嬪寢宮的內侍宮女幾無幸免者……
隨著他的述說,呂芳的眉頭越皺越緊,最後終於忍不住了,說:“在宮裏鬧騰也就罷了,如此大張旗鼓地抄家殺人,豈不是讓朝野上下都知道了那日宮變之事?這等事情張揚了出去,便要記諸史冊,千秋萬代有損主子的聖名!他這樣做,是在給主子的臉上潑髒水!是誰給他這麽大的權力,竟連兩位娘娘也不放過?他請了主子的旨了嗎?”
“主子將幹爹派到這裏來的當天便頒下口諭說要靜修,諸人不得打擾。可那日午時,主子娘娘就帶著陳洪那個賊闖宮覲見主子,說是由陳洪接任司禮監。主子隻說讓他暫署,但恩準主子娘娘權攝大內,主持清宮。這些日子,陳洪那個賊隻是早晚隨主子娘娘到乾清宮大殿外請個安,宮裏宮外之事一概不啟奏主子……”
呂芳的臉又陰沉了下來,說:“我道陳洪哪裏來的那麽大的膽子,竟是有主子娘娘在背後撐腰!”他突然又問:“你有沒有將這些事情奏報主子?”
“兒子原本是有這個打算,但想著一是笨嘴笨舌怕說的不好觸怒了主子;二來兒子人微言輕,說了大約也無濟於事,這才冒險出宮來見幹爹,懇請幹爹隨兒子一起回去……”
呂芳嘲諷地一笑:“剛以為你有了點長進,還知道個進退分寸,卻又說起了混話!幹爹是主子派來督修萬年吉壤的,沒有主子的旨意,怎能回去?”
黃錦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著呂芳:“那……那幹爹就眼睜睜地看著陳洪那個賊在宮裏鬧騰?”
呂芳淡淡地說:“快了。錦兒,你且要知道,這世間之事無論如何都要留有餘地,凡事都不可做過了頭,事過了頭就要遭報應。”
“幹爹的意思是,主子很快就會再召幹爹回宮?”
呂芳並不回答,反而問道:“你方才說主子前日讓你找起居注來讀,你可知道主子讀到哪一年了?”
“主子開始讀的慢,前日一日才看完自正德十六年至嘉靖初年那一冊,昨日也隻看到嘉靖三年,今日一天卻已經看到了嘉靖七年了。”
呂芳說:“照你這麽說,最多再有個五七天,主子也就都讀完了。此後無論主子再著你找什麽,你且將《祖訓錄》呈給主子。”
“《祖訓錄》?”
“蠢才,平日裏叫你多讀些書,你總是不聽,是太祖高皇帝禦製的訓喻,在東暖閣左邊書架的第一排裏,明黃錦緞封套的那匣《皇明祖訓錄》便是。”
“是,兒子明白了。”
呂芳慈愛地摸摸黃錦的臉:“宮裏那麽多的伶俐鬼,比你有心眼、嘴比你甜、做事比你機靈的比比皆是,你知道幹爹為什麽最疼你嗎?你跟幹爹一樣,都是一心隻想著主子的人!選你掌乾清宮,是幹爹這輩子為主子萬歲爺盡的最大的忠,幹爹便是再也沒有回宮的那一天,也能安心了啊!”他突然見到黃錦流淚了,便說:“癡兒,你哭什麽?幹爹不過說說而已。隻要你將《祖訓錄》呈給主子,不出半月,你我父子就又能團聚了!”
黃錦一把抓起了呂芳的手,哭著說:“幹爹,你……你的手怎麽啦?是那些個壞了心肝的奴才作踐你麽?”原來,呂芳的手上大大小小布滿了血口子,有的已經落痂,有的卻還能看到剛剛凝固的殷紅血跡。
呂芳輕輕抽回了手,有意閃躲著黃錦那淒迷的淚眼,滿不在乎地安慰他說:“你幹爹好歹也是主子萬歲爺的大伴,司禮監的印也掌了五年,有誰敢作踐我?”
“兒子……兒子都聽到了,十冬臘月的天兒,那幫壞了心肝的奴才竟讓幹爹洗磚……”
“咄!這是主子萬歲爺的萬年吉壤,每一塊磚石大料當然得用水磨洗。能給主子萬歲爺盡這份心,是你幹爹的天幸,又怎能是作踐?”
“山裏頭風這麽硬,他們又怎能讓幹爹住在這裏?自己卻躲在那燒著地火兒的熱炕上?”黃錦哭著說:“幹爹是主子萬歲爺的大伴,伺候了主子三十多年,莫說是無辜擔罪,縱是犯了天大的錯,主子萬歲爺還沒有發話,這些個狗奴才就敢這樣作踐幹爹?兒子受不了了,回去拚死也要奏報主子……
“真真是個傻兒子啊!君即是父,守陵便是守孝,‘枕苫’是應有的孝義。”見黃錦還是一副忿忿不平的樣子,呂芳歎息著說:“你不到十歲就進宮了吧?不曉得百姓家的習俗。那些讀書人給父母至親守孝三年,也都是在墳旁結廬而臥的。這會兒也不曉得是什麽時辰,但想必也不早了,你得趕緊趕回去。這一來二去百十裏地,真是辛苦你了。”
黃錦大哭著說:“兒子不辛苦,看到幹爹這樣兒子心裏……心裏難受啊……”
呂芳抬手抹了抹濕潤的眼角,狠下心來喝道:“還不快走!幹爹的老命全在你的腳程上,趕不在主子萬歲爺起床之前回去伺候,你就得到你幹爹的墳前去哭了!”說著,竟倒在地鋪上,轉身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