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斯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權且當作回給蘇洛的“歡迎”，轉身望向玄薇, 神情溫和了許多，“陛下不是還有一個月才畢業嗎，怎麽提前回來了？”

    “聽說皇宮最近老鼠很多, 回來抓老鼠的。”玄薇翻閱著文件，仿佛開著玩笑一般回答，“本來就是去體驗生活的, 沒有拿到畢業證也不會影響著朕的生活吧？”

    倫納爾臉色慘白，克萊斯特卻是臉一沉，將矛頭轉回蘇洛, “原來宰相大人看個皇宮, 連隻老鼠都抓不住。”

    “不關他的事，是這隻老鼠太厲害了, 連朕也不一定是他的對手。”玄薇卻把文件夾一合攏，赤腳跳下書桌, 擋在了他和蘇洛的中間，忽然微微一笑，“兩位大人, 請坐吧。朕的書房, 不必拘謹。”

    無形的壓力在父女倆周圍展開, 克萊斯特站著沒動，“陛下……”

    “坐吧，克萊斯特。”倫納爾卻率先坐下, 深深皺著的眉頭裏滿是慚愧，看到玄薇出現的那一刻他已經後悔了。

    克萊斯特不滿地瞥了他一眼，這個老古董竟然這麽容易就放棄了，終究和他不是一路人。但就算是玄薇回宮，那又怎麽樣——舉國上下，他想要的，誰能阻擋？

    他不緊不慢地在沙發上坐下。

    玄薇和蘇洛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在倫納爾身邊坐下，她則是坐上了獨坐的主位。蘇洛向諾亞比了個手勢，他立刻心領神會地退出了書房。

    “吉娜，找人上茶。”這是她的地盤，僅用語音識別她就能操控無處不在的私人ai吉娜。

    “任務確認。歡迎回來，陛下。”

    “謝謝，吉娜。”玄薇撐著下巴，望向克萊斯特和倫納爾，“都是自己人，寒暄就跳過吧……《商業稅改》，這份文件到這裏前還被誰審核過？”

    蘇洛搖了搖頭，淺笑著看向克萊斯特。

    克萊斯特倒也不含糊，但仍想拖倫納爾下水，“由我一個人提議撰寫，隻給倫納爾看過。不過陛下要是想要別的重臣簽字，要多少我都可以替您弄來。”

    玄薇對上他深藍色的眼睛，其中的倨傲和威脅咄咄逼人，她的額上也出了細細的冷汗，但仍淺笑著，絲毫不示弱，“大人真是好氣魄，也不用這麽麻煩，朕隻是想知道該找多少人來一起探討這份稅改方案而已。”

    “我們就夠了。”克萊斯特順口接道，趁勝追擊，“隻要陛下同意……”

    “朕怎麽會不同意？”玄薇突然打斷他的話，出乎意料的讚成令克萊斯特一怔，她卻微笑道，“克萊斯特大人主掌著整個帝國的財政經濟，你覺得該改革那就該改革，朕怎麽會不信任你的眼光？”

    但她這一鬆口，生性多疑的克萊斯特卻是猶豫了起來。

    “那就請陛下蓋章吧。”他半真半假地試探道。

    “好說好說。”玄薇站起身，作勢要去書桌拿印鑒，又突然頓住，“但朕覺得這樣做有些不妥。這麽大的一份計劃，就這麽悄悄通過了，國民如何知道克萊斯特大人在幕後下了這麽多的苦工？”

    “不用……”

    “果然還是陛下考慮的周到！”蘇洛適時地插嘴，搶在了克萊斯特前頭，“我們可以先公開這份方案，然後舉辦一場公開發布會，邀請克萊斯特大人在國民麵前發言，不能總讓大人當幕後功臣。”

    玄薇笑眯眯地拍了拍手，“這個主意不錯，兩位大人覺得呢？倫納爾將軍？”

    她刻意看向倫納爾，目光清澈而溫柔，克萊斯特隨之望向倫納爾，眼神陰冷地搖了搖頭。倫納爾看著他們兩人截然不同的目光，半低下頭，“老臣覺得宰相大人的提議不錯。”

    克萊斯特狠狠剜了他一眼。

    “那就請大人回去準備準備吧，具體的行程安排好，朕會讓蘇洛通知你的。”玄薇笑著將文件交到他手上，親切地拍拍他的手臂，“你放心，朕絕對同意你的提議，不過是再多等些時間罷了。”

    至於這個時間會有多久，主動權又重新落回了她的手裏。

    和克萊斯特當然不能玩硬的，但他也不能真拿玄薇怎麽樣。有權限接觸到印鑒的三個人就在這裏，他今日闖宮的底氣來自於倫納爾的倒戈，但隻要玄薇控製回倫納爾這顆搖擺棋子，他此行就注定落空。

    解決問題，總得抓住左右勝負的關鍵。

    要怪，就怪倫納爾終究還是一名忠誠的戰士。就算身為貴族長的另一身份會讓他偶爾做出違背本心的選擇，在見到主人之時，他身為戰士的本能會戰勝一切——這一點，在四年前抵抗德裏普時，玄薇就已經看穿他的本質。

    這也就是她會同時拉攏克萊斯特和倫納爾，最後選擇成為帝輔的還是倫納爾。

    “啊嗚。”玄薇對著全身僵硬的克萊斯特打了個哈欠，“克萊斯特大人還有別的事嗎？朕趕了一夜的路，一回來又是看文件，有點累了。”

    “那就請陛下好好休息。”克萊斯特翻臉依舊比翻書快，不知道是已經想出了什麽對策，他又朝玄薇露出那副慈祥的神情，“我會在家中靜等宰相大人的消息的……啊，說起這個，陛下既然回宮了，那有空不如也回家裏來坐坐，可萊爾和基斯可總是向我打聽您的近況。”

    打親情牌，換個角度，卻也可以說是拿家人威脅她——這頭老狐狸，不至於這麽歹毒吧？

    玄薇眼神幾不可聞一冷，“大人說的是，朕有空自然會去。”

    這一場交手，說不上勝負，頂多和局。

    克萊斯特拂袖離去，迎門撞上來送茶的科拉和機器人，這茶來的還真是慢啊。

    “黛茜不敢來送，隻能等我忙完了才拿過來。”科拉輕聲解釋，望著許久為見麵的玄薇目光激動，但礙於倫納爾還在場，勉強克製著沒有作聲。

    “不礙事，替朕準備點吃的吧，多準備點，一會送過來。”玄薇順手摸了摸機器人盧盧的腦袋，光溜溜的手感像是給她充了電，向科拉安撫一笑。

    “是。”科拉到底還是沉穩，應了聲就退了出去。

    玄薇看著桌上精致的茶具，抬手舉起茶壺正要倒水，倫納爾連忙攔住她，“陛下，使不得……”

    “有什麽使不得的？倫納爾將軍，你是朕的帝輔，朕一向敬你如父。”玄薇推開他的手，執意為他斟了這一杯茶，然後將茶壺整個遞給蘇洛。

    蘇洛瞟了她一眼，挑了挑眉，接過茶壺給她和自己依次倒上水。

    倫納爾的神情果然愈加愧疚，看得玄薇禁不住一聲長歎，索性開門見山，“老將軍……他到底給了你什麽好處？”

    她原本以為，就算是蘇洛倒戈也不會是倫納爾。

    “沒有好處。”倫納爾苦笑，“他隻是給了我一個承諾。”

    玄薇和蘇洛的眼神同時一閃，她抿了一口溫熱的茶，四肢這才暖和了起來，“什麽承諾？”

    “作為盟友，永遠不對斯圖亞特家族出手，並且會無條件在斯圖亞特家族落難時伸出援手。”

    倫納爾也歎了一口氣，但這聲歎息裏隻有無盡的疲倦和哀傷。

    玄薇一怔，這話聽上去，就好像倫納爾怕了克萊斯特一樣？而就她所見，新舊貴族之爭，分明是斯圖亞特家族相對占優——這舉國上下誰人不知倫納爾這座“活戰神”？

    仿佛讀懂她未出口的疑惑，倫納爾沉默了一會，“陛下，老臣今年已經九十一歲了。六歲入軍校，二十歲征戰沙場，七十年突破極限的疲倦滲透進我的骨血裏，化為傷痕病痛，斯圖亞特家族從未有族長活過百歲。”

    “老臣為帝國戎馬一生，直到四十餘歲才結婚生子，膝下兩子，長子聰穎次子愚鈍。因為我仇家太多，妻子於一場人為災禍中喪生，我獨自撫養兩個孩子長大，原本也已經知足，然而十八年前，長子從軍在一次任務中喪生。長媳隨之病逝，隻留下一對年幼的孫兒。”

    “我從未怪過任何人，所有孩子都必須從軍是斯圖亞特的族規，當初也是我親手將他送進軍營。”

    談起他這跌宕起伏的滄桑一生，倫納爾鐵骨錚錚當然不會落淚，但那種悲是滲透進骨頭裏的。美人色衰，英雄遲暮，這是自然的規律，沒有人能夠改變。

    “伊萊亞雖然是我驕傲的長孫，但他還遠遠沒到能夠繼承家族的程度，凱撒也還小……我的壽命所剩無幾，克萊斯特卻正當壯年，我隻能這麽做。”

    他望向玄薇，她終於讀懂了他眼神裏的悲哀。

    “但你與克萊斯特交易，依舊是與虎謀皮。”蘇洛卻在一旁涼涼地開口，“如果他反悔呢？若克萊斯特真能在斯瓦納一手遮天，他憑什麽會放另一個家族肆意發展？”

    倫納爾一怔，苦笑一聲，“所以見到陛下那一刻，我就後悔了。”他頓了頓，“……隻可惜，這醒悟似乎還是晚了一些。”

    玄薇動了動僵硬的四肢，半垂下眸，向倫納爾伸出手，“把鑰匙還給朕吧，老將軍。”

    作者有話要說：　　#對老將軍依舊討厭不起來#

    晚點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