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煙延續到了夜晚。

    主城內前幾日開始便失去了生活的氣息，大街小巷中都見不到幾個人影。連路燈都關閉的城區一片漆黑, 正是隱藏蹤跡的好機會。

    騎士軍一路上碰見了幾個居民——少見地沒有對他們表現出敵意。前些日子因為王宮發布的公告緣故, 他們僅是簡單地走在路上，就能看見居民們黑壓壓的麵色, 如今居民們不僅收起了那副糟糕的態度，還頗為熱切地為他們指引了前方的敵人位置、甚至是適合隱藏蹤跡的地點。

    這份異常的熱情令他們一度以為這些人是敵人的臥底、可細問之下，才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勇者大人也不容易……”

    “我們會永遠支持勇者大人的！請跟他一起加油啊！”

    “請你們一定要堅持下去！王室的那群小人……”

    “……？”

    騎士們麵麵相覷。原本對王室偏信的居民們截然不同的態度，令他們有些不知所措。在短短時間內風向就完全調轉了？勇者是對他們施加了怎樣的咒術？

    ——“……沒有咒術。你們繼續在附近待命。流浪者聯盟這裏，可能馬上就要爆炸了。”

    從聯絡水晶內聽說了騎士們的疑惑，被追問的弗蘭克冷靜地說道。性格的緣故，他的語氣中沒有命令, 隻是單純的平靜。做決定的並非他, 勇者有最高指揮權, 可看這人現在的情況, 大概一時之間也沒興趣指揮他們, 還得他們自己判斷局勢，找空子再鑽進來。

    勇者對地形掌控的能力極佳, 先前還未與騎士軍分開時, 便已經給他們指引了幾條難以發現的小路。可現在他卻對指揮他們興致寥寥——若說失去記憶時的那個勇者性格嚴肅謹慎，那現在的勇者就過於閑散了。

    看上去對幫助騎士軍這碼子事, 也沒有多上心似的。

    心中思緒萬分，弗蘭克默默收起了聯絡水晶。他現在站在紫花藤廣場鋪裝邊緣上——身旁是幾頂塌陷的帳篷。他的周圍出現了十幾步的真空帶，遠處的流浪者們都約好了一般，不敢靠近他分毫, 在警惕的間隙又被不遠處勇者鬧出的動靜給吸引了注意力，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做些什麽才好。

    弗蘭克再次探出的手微僵。他的身後是許久前勇者讓他用魔法轟開的正門——雖然這個命令讓他當時質疑了一下，可最後還是循著勇者的建議，頗為誇張地將大門炸了開來。巨大的爆炸聲與升起的硝煙估計讓王城內都看見了，那是半下午的時候。

    而現在的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應聲而來的流浪者聯盟的首領，也被勇者打趴在地不知道多少次。

    “你——”

    “——”

    剛剛從地上起來的刀疤男子又被勇者隨意地踢出一段距離。紫花藤廣場上並非完全光滑的大理石麵，偶爾粗糙的地磚摩擦肌膚，一下便能磨出一道血肉的痕跡。弗蘭克還算是富人家的孩子，遠遠看著，竟有些感同身受。

    這個刀疤男子、弗蘭克對他有深刻的印象。他在南城跟衛兵起衝突後殺死了一隊的衛兵——之後追殺他後被反殺的士兵數量數不勝數，加上他粗獷猙獰的模樣，曾一度在坊間流傳出了可怕的故事。

    那些故事的版本之多，讓人難以相信。可唯有他的強大貫通了每一個故事。

    就連安裏都表示過這個刀疤男子的難對付。隻不過很不幸的，勇者的武力值，根本已經是怪物級別了。

    弗蘭克頗為可惜地望了過去。

    隻見勇者走到動作靈活的刀疤男子身邊，扶在腰側的手稍稍將鐵劍抬起——劍柄將側身揮來的短匕一撞、看上去分明沒用多大的力氣，卻硬生生地將短刀彈飛了數米遠的距離！

    刀疤男子也為此感到了些不可思議。可他並非放棄，早已磨破了一層皮的手臂幹脆放棄了武器，直接握拳朝勇者揮了過來。被勇者一把抓住後，順勢朝後躍去，總算離他遠了一些！

    刀疤男子的行動方式其實有點像村民b——倒不如說，在黑暗中行動的流浪者，無論哪兒都能看見村民b的影子。

    這種靈巧的動作，幾乎被勇者吃得死死的！

    弗蘭克似乎看見了自己方才那個問題的答案——可又覺得不太對勁。

    遠處總算從糾纏中分開的兩人沒有再次靠近對方了，流浪者首領、那個刀疤男子小心地碰了碰手臂上的傷口，猛地竄入大腦的疼痛令他眉頭一皺，旋即惡狠狠地瞪著靠近了一步的勇者，一對黑漆漆的眼中迸射出的龐大的凶煞，看得弗蘭克都不太敢上前。

    “我也隻是受人之托——看見那邊的小帥夥了嗎？我是來幫他救回之前被你擄走的一位……少女的？”

    些許是顧慮對方的凶神惡煞，勇者在幾步遠外停了下來，指向弗蘭克的動作、讓刀疤男子的注意力稍微轉移了一些。

    弗蘭克看上去也就是剛剛畢業的年紀，那他的妹妹……應該也還沒長大吧？

    隻從那位偏愛女兒的父親口中聽說過對弗萊婭的描述，勇者隨意地朝周圍望去。視線在身後的弗蘭克身上轉了一圈，又回到了眼前——

    “弗萊婭！”弗蘭克的低呼在耳邊傳來。

    他抬眼望去，在不遠處看見了被幾名流浪者圍在中間、緩慢走出的弗萊婭。

    幾名流浪者麵上隱忍著不悅，與弗萊婭思索與陰沉並存的神色類似。她聽見弗蘭克的聲音後視線瞬間抬了起來，在觸及勇者的打量後又愣在了原地——她是見過勇者的、可正是因為見過，才對勇者身處此處感到異常驚訝。

    勇者不應該是他們的敵人嗎？

    念及此處，弗萊婭難免回憶起了昨日公主在流浪者營地發火時一口一個的“勇者”。雖然之後交代了幾句後又匆忙離開了，可看得出她正在尋找勇者。弗萊婭當時還在奇怪，為什麽明明應該與公主形影不離的勇者會突然不見。

    結果怎麽會跟自己的哥哥混在一起？

    “——不要亂動！勇者！”

    圍在身邊的流浪者突然將武器橫在弗萊婭脖子上。冰冷的感覺令她思路一斷，一眼瞄到了手邊已經揚起危險魔法的弗蘭克——她口一張，剛打算阻止對方莽撞的舉動，勇者麵前那傷痕累累的刀疤男子已經率先一步、也順便吼斷了弗蘭克的魔法：

    “你們在幹什麽？！——不是說了不準傷害到她嗎！”

    “……可是老大、這個是勇者！憑借正麵手段，我們是不可能對付得了對方——”

    “羅裏吧嗦什麽東西！放開她！”

    刀疤男子毫不客氣的話語令這些流浪者麵麵相覷，麵上是顯而易見的抗拒。他們覺得抓來的人質現在正是用的時候。……說到底，還不是老大對待這個人質態度太好了！

    盡管老大喜新厭舊的很厲害，可對待新鮮東西，總是抱有極其濃厚的興致——對待這個曾經率領過敵人的女人也是如此！甚至討好得有些過分了！

    幾人在原地猶豫了一會兒，最後一咬牙，將麵帶不善的弗萊婭抓到了身前，根本不顧刀疤男子的命令，甚至視他為無物，轉而正對著那邊連劍都未拔出的勇者，厲聲威脅道：

    “勇者！如果你不希望這位基斯家族的小姐受傷，就現在……不對，就不要輕舉妄動！我們已經遣人去通知了公主，她馬上就會趕到這裏！”

    “……”

    勇者回頭瞄了眼弗蘭克的動作——這總是距離他一段距離的少年終於因為妹妹的危險而靠近了幾步。他的存在感本就不高，放在自己身邊，似乎完全被遠處的流浪者給忽略了一般，就算他手上暗藏殺機的魔法，也沒能讓流浪者多注意他一些。

    勇者無奈地呼出口氣。他對流浪者的了解止於表麵，現在看來，號稱聯盟首領的刀疤男子在他們之中也沒有多少具體的權威、至少挾持弗萊婭的人擅做主張後，附近的那些同伴們麵上也有所鬆動。

    “——你們沒聽到我的命令嗎？！”

    而被抵觸的刀疤男子麵色一黑，一口氣呼了上來，差點就要破口大罵了。好在勇者適時給弗萊婭打了個眼神，後者脖子上還立著把刀，瞥見勇者的模樣後，也略有所思地想了會兒。

    最後在弗蘭克擔憂的視線下，她才深呼吸了一口氣，醞釀好語氣後，開口質問道：

    “——你們這是要叛亂嗎？”

    “哈？”弗萊婭身旁的其中一人沒想到她會問出這樣的問題，“老大的錯誤，我們當然得糾正——”

    “我一直覺得你很沒用，沒想到會到任由這些下屬踩在你的頭上。”弗萊婭不顧身旁的人究竟說了些什麽。她原本柔和的視線被微微斂起，想著盡量用鄙夷的語氣說話時，腦海中冒出了村民b平時的神色，“我跟你以前的那些女人都不一樣。——無論是禮物還是示好都請你好好收起來。能吸引我的，應該是勇者大人這種具有極強的自我尊嚴的人。”

    她頓了頓：“而不是像你這樣說鬧翻就鬧翻的山野莽夫。”

    “……那你希望我怎麽做？”

    “下犯上的下屬，沒有留下的必要。”

    弗萊婭引導的話題令她身旁的幾人麵色一僵，旋即威脅她不要說話般，刀鋒壓下了她的喉嚨，甚至刮破了一點兒皮膚。遠處的弗蘭克下意識地上前了一步，魔法剛剛冒出了一個源頭，便被勇者抬起了劍鞘，輕輕揮散。

    無論是動作還是表情，都在告訴他“不要輕舉妄動”。

    果不其然，沒等多久，刀疤男子便想通了一般——其實他無論體魄氣勢，在流浪者中都是數一數二的，此時勇者有意退下舞台，站立的他一人，麵對著那邊幾個流浪者，既然也能憑借著一股與生俱來的氣勢而勝上一籌！

    ——“你們給我抓住他們！”

    一道命令隨著鏗鏘的話語壓在了周圍原本觀望的眾人身上。他們麵麵相覷後，少數幾個對上刀疤男子的視線的人心底一涼，被壓迫著催促著想要上前與那幾人交戰——可隨後而來的另一句命令，將他們的下意識給打了回去。

    “停下！”挾住弗萊婭的流浪者吼道，“這樣子不分主次的首領，你們還有必要服從嗎？！留下這個女人，她隻會泄露更多的情報給騎士軍！他們——”

    原本周圍動搖的流浪者，在聽見聯盟的智囊這番話後，心裏的天平又有所偏移，逐漸倒向了那邊。刀疤男子暴戾的話語落在他們耳邊，一下下的產生了畏懼以外，也多了些抵抗的念頭——他們咽了口口水，一個決定正在心中逐漸誕生。

    他們的猶豫落在這邊幾人眼中。

    脖子上已經流下了一串血珠——弗萊婭雖然看不到，可仍舊能感覺到什麽劃過脖頸造成的瘙癢。她的下巴被抬高了許多，脖子被卡住的窒息感，同時襲擊了她。

    其實這個流浪者說的不錯，刀疤男子這種性格，根本就不像是一個合格的首領。

    說到底，弗萊婭認為刀疤男子隻是因為在流浪者中實力過強，加上頭腦簡單容易影響，才被推舉成為什麽首領。流浪者本來就是一群散沙，跟那群隨波逐流的居民很相似——隻要稍微誘導一下，就會成為一群見風使舵的牆頭草。

    這樣的散沙，要說與居民的不同處，大概在於他們聚集成了一個團體——而團體之中，總有幾個出主意的人。

    不是刀疤男子，而是他身邊的那些頭腦聰明的人。給他們一定的時間，就能將這盤散沙給重新收攏，然後將現在的首領踢出這個集團——而現在，這個首領的劣勢實在太過明顯。

    不過相對的，若是將實際掌權的幾人踢出這個團體，……隻留下了一個容易操作的首領，那這個團體，幾乎是不費功夫便能得到手上了。

    就看勇者——

    “——那這樣吧。”

    勇者突然從旁邊走了出來，聲音不高不低，鬆散的語氣緩解了對峙的緊張氣氛，“其實我與這位兄弟不打不相識，不如交個朋友，……當然，我的朋友，也就是騎士軍的朋友。”

    他將方才才熄滅的聯絡水晶丟到了一旁。隨著水晶應聲落地，紫花藤廣場外圍突然響起了巨大的騷動！——小部分是地背蜥蜴踩踏地麵的聲音，而更多的是流浪者們的尖叫與呐喊！大地仿佛都隨著它們震動了一般，彈起一陣陣稀疏的麻雀！

    騎士軍的推進速度極快——加上勇者與弗蘭克來到的也不算中心，不出一會兒，簡單的圍牆轟然倒塌！騷動落在這邊人的眼底，取代了逐漸回到大腦的理智，侵蝕著他們剛剛的決定。

    “不知道有哪些人願意成為我的朋友？”

    勇者放開了弗蘭克——他得到了指令一般，壓抑的魔法突然在弗萊婭腳下炸開，將周圍的幾個流浪者推出了幾米遠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