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姑姑,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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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及反應, 韞儀已經放下手中的糖葫蘆快步下了樓,阿寧睜開眼往下一看,卻見一周身穿著粗布麻衣包裹的很嚴實的婦人捂著肚子跌倒在地。
她倒在一家酒館門前, 周遭人聲鼎沸, 卻沒有一人願上去攙扶她一把, 可憐的婦人低垂著頭跪坐在地上有些無助。
韞儀下了樓,疾步走到那婦人眼前將其摻起:
“你沒事吧?可需要去醫館瞧瞧?”
婦人低低說了聲沒事, 兩人四目相接,韞儀不由得吃驚, 眼前這雙美眸可不似什麽山野婦人所有, 但看這雙明亮的眼便知此女年紀斷然同她差不多,算不得什麽婦人。
“你.....”
那人看著韞儀目光中也閃現出了一絲慌張,轉而又被一種莫名的情緒給代替,韞儀被她瞧的有如雲裏霧裏,正想詢問一句:
“你.....”
那人站起身子, 飛快地說了句:“多謝公主相救。”便拖著有些不甚靈活的身子消失在了某個胡同的拐角。
韞儀怔在原地好一會兒方反應過來, 她是如何知道自己的身份的呢?
樓上, 阿寧將這一切坐擁眼底,望著那倉皇溜走的老婦人隱約生出股熟悉感。
她素來一目十行,但凡見過的人都忘不掉,可眼下卻有些迷惑, 心中隱隱有一個荒謬的答案, 可方才班懸覆在她耳邊說的那句話更加印證了這個答案的荒謬。阿寧少見的放鬆了起來, 隻當自己是看花了眼。
待韞儀上來, 也隻是寬慰了兩句,此事便這麽過去了。
當夜韞儀的情緒是何等的激昂,歎自己生來錦衣華服無憂無慮,用著萬千百姓的錢財卻不知感恩。
當真罪過罪過,當夜便決定日後每月以蕭懷雪的名義於東城門施粥贈物,是以解天下之大憂也。
同老太君商量,竟是達成了共識,暫定於本月廿二正式施粥。韞儀欣喜非常。
阿寧也於第二日回宮,神清氣爽。
翌日,不想又橫生事端。找來門的人乃是一臉焦急的元祿,將她喚到得閑殿最為偏僻的一處閬苑外,焦急地問了句:
“阿寧,你搬來得閑殿後可與三寶聯係過?”
阿寧道:
“有時會碰上,怎麽?”
元祿耷拉著嘴:“我這幾日去禦膳房,總覺得她心情不佳似有心事,今晨一看,那手臂上可有好大一塊青紫,你說要是自己不小心摔了也就罷了,可要是....”
阿寧聽明白他話裏的意思,微微眯了眼。
翌日,便趁著夜深造訪禦膳房,三寶相遇時後者正迷迷糊糊地從房中出來,阿寧知曉她這個點兒會出來如廁,也順利地將人等到了,拉至一邊。
三寶原本半眯的眼一看見她立即清醒了過來,還沒說上幾句話呢,這廂已經抱著阿寧細弱的腰嚶嚶嚶地,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般哭了起來。
阿寧原本還對元祿的話裏心思心存疑惑說來打探一般,眼下三寶這鬥大的眼淚珠兒一流,她也基本確定了下來。
懷中丫鬟雖愛哭,但也並非不分場合的,想來是真的受了不少冤枉罪,又遇見了個談心人,這才沒控住自己,哭了起來。
“三寶,這究竟是什麽回事?”
她手臂下果然好大一塊淤青,而不隻是手臂,腳踝處也有。
“其實,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我將食材給弄混了險些壞了大事,九姑娘要罰自然也是應該的,三寶,三寶該罰....”
“如此,那食材當真是你弄錯了,還是他人有意從中作梗陷害於你?”
“......” 三寶撲閃著淚眼汪汪的大眼睛:“平日裏那些姐姐們也沒有這般不待見我啊,怎滴才過了幾個月,就這樣對我...”
還能因為什麽?自然是因為阿寧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膳娘,阿寧走後,卻沒帶走她們的嫉妒與憤懣,這些人也將這些情緒撒到了平日裏百般維護她的三寶身上,處處刁難。
阿寧最後隻留下了句:“先回房吧,日後再議。”
而兩日後,三寶眨巴著大眼睛看著元祿興衝衝地向他跑來說要將她帶入得閑殿時,是委實嚇壞了的。
當然,嚇壞了的可不止她一人,包括哪些個平日裏沒少擠兌她的膳娘與丫鬟,包括藤椅上眯著雙眼的九姑娘。
阿寧自己也知道,這件事上她處理地太急躁了,公然與九姑娘叫板,可人生也須得有幾顆亂棋打亂節奏,也為這沉悶的日子平添不少樂趣。
如此這般,三寶也順利在得閑殿住了下來,因著元祿的麵子,綠意對她尤為照顧,因而不過幾日,三寶已經融入了得閑殿眾多丫鬟中,阿寧也樂的見。
可要應付起那暴君來,便沒有這麽簡單了。
“你要寡人做的寡人也半到了,那你什麽時候履行承諾?”
阿寧也不辯解什麽,問道:
“敢問伯毅侯爺這病生了多久?”
蕭懷雪枕在她膝上閉目凝神,略微思考後答道:
“年初便染上了,起初以為是風寒,可久治不愈,竟拖到了現在,且現在還出現了呼吸困難喉嚨幹澀的情況。寡人將宮中禦醫都派去診治過,卻都瞧不出個所以然來,你這妖女素來愛標榜自己醫術超群,現在便去治一治罷。”
阿寧笑道無奈,輕柔地為他施診:
“哦?民女怎麽不記得我說過這些大言不慚的話?懷雪,萬不可捏造事實。”
“哼” 一聲,他挪了挪自己的腦袋,問道:
“你這麻藥究竟用到什麽時候?”
這話無疑是帶著怒氣的,許是厭惡於他一個七尺男兒卻這般手腳癱軟渾身無力地躺在她身上,看來是薄薄一張麵皮在作祟。
阿寧便耐心地同他解釋,此物並非是為了困住你,當然,也有一部分的原因,更重要的卻是麻痹他的知覺從而減緩他所能感知到的疼痛。
末了,她道:
“畢竟你此生最怕疼。”
地下的腦袋立馬炸了起來:“簡直一派胡言!寡人其實那等唐生怕死懼痛的小人?”
那被逆了毛的淩厲的眸子丟過來,一時間阿寧也無言以對,故好言好語地勸著:
“你自然不是貪生怕死之輩,若你是,當年也不會一人率僅僅百餘人同大慶千人以命相搏了。”
“.....”
她手上動作略微一頓,麵上鎮定的緊,見他一雙眸子微眯,身子倏地繃緊了如暴雨前夜般無聲地怒吼著,蕭懷雪一字一句地問道:
“你、是、如、何、得、知、的?”
她答地隨意而輕鬆:
“關於那場大戰坊間眾說紛紜,流傳著各種各類的故事,我聽的多了,說的也多,怎麽,還真被我說中了?”
蕭懷雪緊緊盯著她,欲從她這份無所謂的閑適中尋找一份出口,可良久,他卻緩慢地閉上了眼,道:
“今日便到這裏吧,寡人身子不適,不想見到你。”
“稍等片刻,還餘下最後兩針。”
也隻有阿寧,敢如此正大光明地忤逆她的意思而蕭懷雪還默認了下來。
阿寧說到做到,半刻便是半刻,待最後一針也施完了,她豪不拖遝地起了身將藥包收拾了,最後,她背對著蕭懷雪而立,說:
“阿寧履行承諾,明日便前去伯毅候府上一瞧,還望陛下將一切都安排好,阿寧可不希望屆時被攔在侯府外。”
身後人輕微的喘息,無聲地應了她。阿寧低了低頭,將手中藥包裹在腰間,這麽輕輕笑了笑。
“陛下,晚膳來了” 適逢婉柔端來晚膳,阿寧走出殿外,她們二人一個進一個出,彼此隻隔著短短距離四目相望了半秒,便又移開了目光,分走各自路。
夜裏,九姑娘歇在榻上,懶洋洋:
“當真?她竟然要去醫蕭賀乾。”
婉柔點點頭:“我聽得清清楚楚,確實如此。”
伯毅候蕭賀乾,蕭舜與蕭懷雪的皇叔,一生鍾愛遊山玩水不問政事,也正是如此,才讓他避過了蕭家人為這皇位爭破頭的數不盡的明爭暗鬥,當屬這朝野上下最為清閑的皇親貴族。
素聞蕭賀乾年前染了場病,渾渾噩噩拖到了現在還未痊愈卻不想,蕭懷雪今日盡讓昔日的禦膳房膳娘去醫治他。
病急亂投醫?亦或不然,事情沒到個頭啊,也不敢往下定論,越是深入了解此女,便對她的身份越是好奇,究竟是誰,放有如此大的本事竟能將整個皇宮,將蕭懷雪握在手裏...
倘若借由阿寧醫治薛賀乾一事窺探到她身份的一隻半角,到可姑且一試。
*******
翌日
阿寧便背這一包較之尋常要大些的包不急不緩地出了宮。
皇帝果然已經安排好了一切,她輔走出門,已經有人迎上來將她請上馬車。
車內極為寬敞,備有茶點小吃,馬車夫也是個極有經驗的主兒,縱使漸漸駛入城郊之地路麵不甚平坦,也未曾讓車中阿寧身子傾斜過半分,何遑那始終平穩的茶麵。
約莫行駛了有兩個時辰,馬車方停了下來,卻不是正正停在伯毅候府門外,卻是在離著侯府約莫還有一刻鍾步行的街道上,來接他們的小廝解釋道:
“侯爺素來愛清淨,周遭數裏之外是聽不得一點吵鬧聲的,這馬兒嘶鳴聲過響,恐引得侯爺不悅,況且,侯爺也不大聞得慣這股馬臊味。”
看來這侯爺年紀雖長,卻也是個極為講究之人。
阿寧點點頭表示諒解,便不再說什麽。
約莫行了一刻鍾後,漸漸走入一片茂密的竹籬中,若非親眼所見,阿寧也不大相信在這天子腳下皇城外,竟有這麽漫天一片竹籬。
而在它不遠處,便是最為繁榮人聲鼎沸的京城大街,這片寂靜同它遙遙相望,卻並不顯得突兀,好似它本該長在這裏,阿寧也本該瞧見它。
竹籬很深,淡香四溢,於那竹籬的中央赫然圈起了一圈三米高的圍牆,高聳華貴,闊氣雄偉,是以就地化圈為府,於這漫天竹籬中化了這麽一小塊來,做了世人稱讚不已的竹中雅居“伯毅候府”。
那小廝又迎上來,道:
“煩請姑娘稍等片刻,待我去隻會主子一聲。”
片刻後,小廝歸來,將阿寧請進門去,一路清雅竹香不斷,伴著悠揚琴聲笛聲相和,仿若她走進的,是一間仙人居,遠離塵世,沐浴聖光。
“主子每日都會聘請全京城最好的琴師樂手於園中縱情演奏。” 小廝解釋道。
阿寧便覺得蕭賀乾此人也算將生活過道了極致,於重病中也能享絲竹之樂。
等她真正見到薛賀乾時,望著這人眼神的澄明清澈,隻覺透過他,走到了那些她曾走過的山山水水浩瀚河山,這是一種同道之人互有的默契與掩不住的暴露。
直覺告訴她,薛賀乾很眼熟,而那歇在榻上的老者在初初瞧見她時一瞬間細微的動作也告訴了阿寧,對方也有同感。
不等她開口,薛賀乾麵上掛一抹了然於心,輕輕地喚了聲:
“姑姑,別來無恙。”
阿寧略微一怔,也總算想起來了薛賀乾是誰了。
大抵是在六年前,彼時她一襲青衫一壺酒遊走諸國,走走停停,觀世間最巍峨之大山,聽凡塵最輕泠之泉水,席天而躺,枕地為眠。
途徑多少地方,留下些許足跡,世人稱呼尚且年幼的她一聲姑姑,可當她真走到他人麵前時,卻也隻是落的個青毛小女的印象。
唯有薛賀乾,徑直朝她走來,彼時年逾半百的他尊尊敬敬地喚她一聲姑姑。
阿寧當時正沏著一壺熱茶,盤腿於青石台上,對麵有兩人在下棋,分執黑白雙方,黑子步步緊逼一顆顆吃掉白子,白子搖搖墜墜看起來必輸無疑。
阿寧也懶地問眼前這老者是何以認出她來,見他也坐到了青石台上,便為他移了個位置,兩人不言一語,認真看起了棋來。
“黑或是白?”
“白” 兩人皆異口同聲地答。
片刻鍾後,原本萎靡不堪的白子尋得最為關鍵一步奪回主場,不多時,勝負揭曉,白子險勝。
阿寧自覺無趣,站了起來,尚且稚嫩的身子並不高大,薛賀乾問:
“姑姑下一站要去何方?”
阿寧想了想,認真答了她:
“何方。”
何方何方,便是處處皆為答案,處處又都不是答案,將一個隨心二字答地淋淋盡致。
這便是蕭賀乾與她僅有的那一麵印象,她一生見過許多人,有好有壞,她雖過目不忘,可卻鮮少有留下些許印象的,蕭賀乾正是其中一個。
如今又過六年,她們都在成長,一個正值韶華,一個卻漸入遲暮。唯一不變,還是這一眼便能認出的,‘同道之人’間的默契。
與蕭賀乾的這次相遇讓她心中情緒久久不散,直到歸宮,仍有些飄然之感。
一入得閑殿,暴君坐在殿前,見她歸來無甚反應,待阿寧走進,方見他書案前放走一封信,落款一個乾字。
蕭懷雪道,有些陰沉沉:
“可診斷出了什麽?皇叔所患何病?”
阿寧將藥包放下,答道:
“其實無礙,不過是一般傷風拖得久了,未及時治療從而引起風寒咳嗽,說輕不輕說重不重,因著伯毅候年邁,身子每況愈下,便有些難治了。”
“那可有什麽辦法?”
“辦法自然是有,隻是要略微耗些日子,煩請皇上多多安排。”
“隨你。”
阿寧抬眼看他,後者滿心心思似乎埋首於手中那卷奏折,可半刻終不曾放下的手又泄露了他的心思。
他今天有些過分聽話,反叫她察覺出不對。
阿寧也不上前問,猜測約莫與蕭賀乾送來的這封信有關,不管這信上內容是好還是壞,她也無權幹涉,便坐在那裏,不急不緩地等著。
“皇叔差人送來了一封信,你猜信中寫的是什麽?” 半響,他方緩緩問道。
阿寧也不答,等著他緩慢的開口。
“他說,你醫術高明對症下藥,是個可造之材,還說,你能言善辯天資聰慧,乃是人上人。”
阿寧笑歎:“侯爺如此盛譽,民女何德何能。”
心中卻歎,蕭賀乾無緣無故寫這一封信給蕭懷雪作甚?當然不為了誇讚她。
可頃刻間,蕭懷雪見她臉上笑意橫生卻不顯露,神情略微變了變,於風雲變色間長袖一揮氣吞山河,將桌前奏折,書墨盡數拂落在地,硯台掉落在地跌地四分五裂,聲音驚響,清脆,奏折散落四周,堪堪滿地狼藉。
“陛下?” 婉柔的聲音在殿外響起。
蕭懷雪未應,門外也不再有聲響。
他慢慢地從殿前走下來,來到席地而坐麵色平靜的阿寧身邊,緩慢而沉重的步履漸漸接近她,後者唇角微勾看著他,等他發怒,開口:
“皇叔脾氣向來古怪倔強,眼高於頂,清風道骨,從來都不曾如此真誠而刻意地誇讚過一個人。”
阿寧心中默想,怪不得呢。
“你究竟是誰.....從一開始莫名地入宮,來到得閑殿,為我治病療傷....你是為了我而來?
還是為了偌大而金碧輝煌的皇宮?你想要寡人的皇位...還是存心愚弄他人,將整個皇宮置於你手掌之下褻玩。”
他驟然收緊雙眸,居高臨下地站在她麵前,他的身軀高大,幾乎擋住了阿寧眼前所有的光,宛若手握長刀取人性命的刑場劊子手,對她做著最後的嚴刑逼供,倘若不招,便再無任何回旋之地。
“你、究、竟、是、誰!”
阿寧以手遮住眉眼,默了半響,方歎了一口氣,兩廂沉默,就連平日裏愛逗留窗邊的鶯燕亦不見了蹤影,空氣寂靜地可怕,帶著無形中取人姓名的壓迫。
打破這一沉默的,是門外一聲晴朗鎮定的嗓音:
“翰林院學士薛景衡,拜見陛下。”
與鬧與靜之間尋了個缺口,阿寧揪住了這一時機,站起來,
“民女便先退下了。”
徑直走到門邊,她拉開門,門外站著薛景衡,兩人對視,薛景衡也未曾想到會在此處遇見她,略微有些驚詫。阿寧踏出了殿外,薛景衡反應過來踏進殿中,走近蕭懷雪。
“此為翰林院學士名單,還望陛下過目,半月後便將決出翰林院總管之職位,還望陛下明察。”
“為何是你送來。” 蕭懷雪麵色並不好。
的確,這種事向來由曆任翰林院總管來做,對底下所有大學士曆年表現做個中規中矩的評價。
在皇帝麵前或參一本,或美言幾番,可今年,現任總管賓芩抱恙在身便差遣了剛入翰林院的薛景衡做了這份工。
薛景衡新官上任,對他人了解不深也不敢貿然評價,便由著蕭懷雪自己定奪,此事斷然十分草率,可正如賓芩所說:
“現在的翰林院,早已分崩離析明裏暗裏不拿正事當正事,我去說這一說,或者我不去,又有什麽關係?蕭懷雪也不會在意。”
誰說不會在意的呢?薛景衡對著蕭懷雪這一問,便有些頓住了。複不急不緩地將賓芩的病加重了一些。
蕭懷雪複臉色陰婺的接過那份名單,草草看了一眼,說:
“將金釗林的名字劃了。”
薛景衡不動聲色地瞧他一眼,畢恭畢敬:
“是。”
心中卻想,屆時名單下來了,恐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阿寧第二日照常,為他熬了一份清粥,且還在裏頭稍微加了些青椒油調調味,也算為他寡淡許久的胃口添一點樂子。
踏進得閑殿,那人也還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裏,批閱著一大早元祿送來的奏折,難得的,竟沒有發火,亦沒有粗啞著嗓子叫她拿著這些‘狗食’離開。
今日較為冷靜,竟選擇了冷戰這條路子。
阿寧管他冷與熱,總能找到個法子來治他。
蕭懷雪今日要冷眼待她,阿寧也不甘示弱地回應著他,為他呈上一碗白粥遞上去,他便聽話地接下去,張嘴,一口飲下,為他端上小菜來,他也並不反抗地一一吃下,簡直乖的要命。
阿寧在這略微無奈的心情裏苦中作了一番樂。想著這聽話的懷雪也是極好看的。
早膳吃完了,阿寧也起了身,婉柔進來收了碗碟走,阿寧照常地同她擦肩而過,暴君依舊坐在書案前,很是沉默。
婉柔看他一眼,目光複雜,既是掙紮也是留戀,更多卻是不甘。
這是個不甚尋常的早晨,卻也無甚特別,阿寧如約,也照常來到了伯毅候府,一為治病,二位尋仇。
薛賀乾雙頰凹陷皮包骨頭,可卻眼神清明,矍鑠,若看這個精氣神,絕對瞧不出是個病重之人,到底是年少時走南闖北四處遊覽過,對生死有著超乎常人的理解。
阿寧踏著微黃晨光入屋,她背著光,氤氳暖陽遮住她全部麵容與思緒,她便這麽進來了,將藥包這麽不輕不重地一放,將眼角一提,看了他一眼:
“侯爺這一出暗箭傷人當真使得好。”
薛賀乾滿意地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須,用力撐起身子靠坐在床邊,見她使出那根最長的銀針,用油燈之火炙烤,如此慢條斯理,像在緩緩折磨她待宰而逃不掉的獵物。
薛賀乾哈哈一笑:
“能得姑姑如此賞識,賀乾委實賺了賺了。”
輪年紀薛賀乾大她兩輪不止,可卻真心地尊敬著她。可尊敬與探索之間往往隻隔著薄薄的一層紗。
“姑姑這一次瞧上的玩物可不太好馴服。”
阿寧手不停,答地悠閑:“縱使難馴,倒也不是馴不得。”
阿寧這模棱兩可的答案讓蕭賀乾皺了眉,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她。
他將蕭懷雪作為她以往的玩物來比較,且看阿寧如何回應,可她卻問什麽,答什麽,可這答案又什麽都不是。
她承認了蕭懷雪同那些她在以往某段時間內醉心的事物無異?可她好像也不是這麽個意思。可她為什麽過盡千帆後選擇長居夏丘?僅僅是因為一個蕭懷雪?
也許不盡然。
“原來侯爺對這個皇侄還尚且存有一份關心。” 阿寧睨他一眼,打趣道。
“非也。” 蕭賀乾似乎很忌諱他這般說,立即否認了:
“我等閑散遊人最不屑的,便是世間一個情字,徒增一片牽掛,老夫隻是好奇,除了他,這宮裏還有什麽能留住姑姑。”
他不願承認,阿寧自然也不會扼住他的喉嚨逼迫著。隻是不鹹不淡地說了句:
“如此好奇,竟一紙禦狀明褒暗貶低參了我一本,侯爺,您這一招可來的不爽快。”
“哎、” 蕭賀乾眼睛越發明亮:“你也總不得將我這侄兒當猴耍啊。”
阿寧這時方輕笑了一聲,二人對視,彼此參悟了彼此的心思,眼下再不多說,阿寧一心施針熬藥伺候著他,蕭賀乾也再不提這之外的事。
再過一段時間,蕭賀乾咳嗽的毛病果然好了不少。侯府小廝素來驕傲,眼下瞧著她的眼神也從一開始的不以為意慢慢生出些欽佩來,暗地裏叫阿寧做妙手神醫。
消息傳到宮裏時同她‘冷戰’數日的蕭懷雪也鬆了鬆眉頭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的愉悅之情,阿寧好了傷疤忘了疼,複笑嘻嘻地看著他,多嘴問了句:
“陛下很在意這位皇叔?”
蕭懷雪表現地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狗,狠狠瞪了她一眼:
“寡人的事何須你來過問?!”
阿寧複無奈退下。
殿外,婉柔凝神注目,默默記下了這一切。
“蕭賀乾....蕭家唯一一個不愛江山不愛美人,獨愛這山澗河流小溪巍峨高山的人..” 九姑娘喃喃自語,語調拉的很長。
婉柔一瞬間想起了一件她幼時曾聽過的閑言碎語,瞧著眼前人,有些試探地問道:
“聽說他一生未曾娶妻,這麽些年始終一人....年輕時多少王公貴族的小姐不懼羞恥欲嫁他,可侯爺無不拒絕了。”
她曾聽到的那些閑言碎語中,有一條便是關於九姑娘的。
且與蕭賀乾還有些關係。
說九姑娘趙九,年少時便做過求愛於伯毅候蕭賀乾被婉拒的傻事。
她觀察著眼前人,可九姑娘聽聞這話也隻是皺了皺眉,而這麽一點小痕跡也是她好不容易捕捉到的。
她看起來似乎已經釋懷,婉柔想,畢竟是陳年舊事,九姑娘也並非那等兒女情長大過天之人,想來也早就不在意了。
“現如今蕭賀乾的病漸漸變好,阿寧也得了個妙手仁醫的名號,如此一來,蕭懷雪隻會對她越來越信任,屆時....”
九姑娘轉了轉手中的酒杯:
“那是因為你們都被他騙了啊。”
她?亦或他?婉柔開始揣測她的意思,而這騙字又是什麽意思?
“可,可蕭懷雪對蕭賀乾的關心卻不假——”
“你喜歡他?” 九姑娘突然問道
婉柔呼吸一滯,一霎間手腳冰涼:
“您怎可開這種玩笑....”
九姑娘看她一眼,也不再繼續追問,好似早已了然於心,她繼續了剛才未完的話:
“蕭懷雪在意蕭賀乾,可後者可不這兒想,蕭賀乾此人素來無情無義,油鹽不進,又怎會在意一個他?而蕭懷雪..想來也是可憐,他身邊的人無一不怕他,厭惡他,反倒一個對他不管不顧不冷不熱的皇叔,讓他寄了情。”
九姑娘感歎一聲,卻無多少同情:
“可憐,可憐。”
婉柔靜靜地聽著,感受著心中那抑製不住地流淌著的涓涓細流,慢慢陷入了沉思。
婉柔的這股不平靜持續到了夜深,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且看窗外月明星稀,心中起了些小心思,便再也坐不住,從床上爬起來到了院外四處走走停停。
遙想九姑娘今日所說之話,心中涓涓細流仍不斷,她想起蕭懷雪,也想起他的色厲內荏。
九姑娘說他是可憐之人,這很奇怪,因為她從來不說他可憐,九姑娘素來說他可惡可恨,並非用言語,卻是用她紮實的行動來像婉柔證明這一點。
她若不恨她,又怎麽會在飯菜中屢屢下毒?她若不恨他,又怎麽用食物相克的道理漸漸消磨他的意誌?
婉柔生於這股仇恨下,浸潤於這股仇恨下,自然也從心中生出了這麽一份仇恨,這仇恨來得如此自然,以至於她從未想過自己究竟討厭蕭懷雪什麽呢?
許是因為他的弑兄奪位?許是因為他這人脾氣暴躁,無法溝通,亦或九姑娘強行要她留在他身邊做侍婢,耽誤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仔細一想,借口倒不少。
可那涓涓細流又是怎麽回事呢?他曉得這股涓流的細膩,可與此同時她心中的躁鬱也越發增加。
她在這片繁雜的心緒中遇見了蕭懷雪。在出了禦膳房遙遠不足數米的地方,她瞧見蕭懷雪身著漆黑鬥篷,背著她望著明月發呆。
並不是一副賞心悅目的畫麵,至少之於她。
婉柔轉步欲離開,好像瞧見了什麽她一生都不願瞧見的東西,她的步伐屢屢加快,借以掩飾蕭懷雪那一瞬間眼神的落寞帶給她的衝擊。
甚至搖搖頭,強行將他從她腦中抽離。
她幾乎快要成功,一腳踏入禦膳房,卻聽身後一聲低沉虛無的聲音響起:
“你既然都來了,就陪寡人聊聊天吧。”
婉柔將那隻已經成功的腳給收了回來,雲淡風輕的轉過身走近他,她的背脊挺的極直,如一隻高傲的羚羊。
“婉柔見過陛下。” 一開口卻帶著自己都察覺不到的顫抖。
她恨,恨自己這軟弱無能奇怪的表現。
蕭懷雪也不轉身,也不側目,甚至看也不看他一眼,有些感慨的道:
“未到十五,今夜的月亮卻尤其的圓。”
他好像隻需要有個人來陪她,談談心,聊聊天,並不在意這人是誰。
於是婉柔壓低了嗓子回應道:
“十五月圓不過是個慣像,卻非定律。”
“也是……” 他低低的應了一聲。
四下一片安靜,風吹草低。婉柔在這如針刺般的寧靜中不得安生,她真恨不得蕭懷雪如往日一般行暴君之暴,而不是如現在般不尋常的同她喃喃低語。
這難道不可笑嗎?他是一個遠近聞名的暴君,怎麽可以有這種軟弱的時候?他該大肆殺戮,最好是殺紅了眼,也讓自己瞧清楚,她婉柔怎麽會對這樣的一個人動了心思?
片刻的安靜後,蕭懷雪又道:
“你該是很討厭這樣同我相處吧?這麽些年,真是難為你了。”
婉柔皺了眉眼神微眯,聽出不對,複不動聲色的觀察四周,果見草叢中隱有一放倒的酒瓶,他的呼吸中也透著濃濃的酒氣。
果然,隻有碰到酒,他才會有這個時候。
意識到麵自己麵前的人是個酒鬼,婉柔也哭笑不得,回答其他的話來也有些有心無力:
“陛下這話又是什麽意思呢?”
蕭懷雪的眼神其實不太清明,他略微思考了一會兒,道:
“你不是一直都討厭我嗎?”
能問出這等話,也說明他醉的不輕,喝醉酒的蕭懷雪如翻了肚皮的刺蝟將周身最為柔軟的地方剖出來,晾曬在她麵前。
這感覺有些奇妙,婉柔卻從中生不出一絲厭惡來。
於是道:
“既是如此,那陛下您願意放我走嗎?”
於是肆意地打量著他,觀察他不甚靈活的每個動作,直到聽見他略微思考過後答出的結論:
“好。”
婉柔突然輕輕一笑,勝利在望。
她重新躺會榻上,越發期待著明日的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