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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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間,韓儀清睫毛微微顫動好幾次,手緊握著手帕,她聽的出來寧澤這句話不是要挑釁她,卻還是掩不住激動,一陣幹咳。
采蘋忙上前給她順氣,待韓儀清平複了,采蘋半轉身對著寧澤叫了聲“表小姐……”叫聲很大,身子卻微微顫抖,一看便是色厲內荏。
韓儀清將手帕遞給采蘋,緩聲道:“無礙。”
又對寧澤道:“你小時候就有些玩鬧,都說三歲看老,果然現在一點沒變。”
寧澤笑看她,說道:“表姐你可要快快好起來,你這般得天獨厚的美人我可扮不來的,前腳一出門,後腳就會被人戳穿……”
話音還未落,寧澤卻說不下去了,她看到采蘋收過去的那條手帕中有猩紅的斑點。
她一時一陣惶然,韓儀清還不到十六歲,竟然病至此等地步。
寧澤驚覺失態,眼眸微垂,心道韓儀清若不是膏肓之疾,魏萱怎麽會這麽不顧念自己的親生女兒,這才深覺自己唐突,不該說這般的玩笑話。
她眼中的驚愕之色,韓儀清看在眼中,命菱花倒了茶略潤了潤唇舌,也帶了些輕快的語氣說道:“我這是沉屙宿疾,不妨礙。你也莫要拿話激我了,我自然盼著自己好起來,我的人怎麽能叫你輕易得了去。”
這話一出口卻是羞紅了臉,又急咳了一陣。
韓儀清這個狀態已經不能有大的情緒波動,每咳必帶著絲絲鮮血,寧澤推己及人,心裏情緒翻滾,竟有些悲慟。
兩世為人她都因為倔強,萬事“氣”字當頭,逃的是“氣”;守的是“氣”;死的也是“氣”,雖然嚐了苦果倒也在片刻中收獲到痛快,不似韓儀清,簡直像判官拿著生死簿,舉筆舐墨,抬手一劃就將那個名字給劃去了。
她坐在這裏更像是一道催命符,催著韓儀清早早離去,這讓她坐立不安,片刻開口解釋道:“儀清表姐,我來此是為逃生,並不是要搶表姐的東西,更不是要替代表姐。女媧戲黃土,團作愚下人,人本愚鈍,經曆幾千年教化到如今已生而有智,不是誰就能取代了誰。便是姨母同我母親,也於細微處不同,更遑論你我!表姐清素綽約,世間難得,有珠玉在側,寧澤不敢也不想取而代之。”
這番言語出乎意料的坦誠真摯。
才聽魏萱說想要讓寧澤代替她嫁人時,韓儀清一時氣結,險些暈過去,嘔出一口鮮血才清明過來,傷心欲絕不足以言說。
也曾哭著質問魏萱:“連母親都覺得我活不成了嗎?”
最終也不過兩母女抱頭痛哭一場,事後她想自己對家裏諸多姐妹也是忍讓為先,就當再來一個妹妹罷了,飼虎而已,忍一下便過了,卻不想寧澤卻是個好的,不似她哪些堂妹。
寧澤說完話見韓儀清怔怔落淚,真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啪嗒啪嗒,淚珠兒點點滾落,在朝陽中顯得十分晶瑩剔透。
再回頭看采蘋和菱花臉上也都掛了淚,采蘋忙上前替韓儀清擦淚,又好好的安撫她一番。
寧澤坐在一側,也不曾安慰她,好一會兒後,韓儀清才抬起臉,眼眶紅彤彤的說道:“難為你能說出這番話來,我縱是好不了了,你這些話也能寬慰我許多。”
一樣米還能養出百樣人呢,兩個不同環境下長大的姑娘要瞞天過海可不是癡人說夢麽,寧澤雖是要寬慰她,說出口的倒也是實情。
她這些話真是消去了韓儀清許多委屈,這一番痛哭韓儀清將心裏那些鬱結哭散不少,好一會拭幹淚,說道:“隻是我父母卻也不易,他們教養我長大,我恐難回報養育之恩,既然我這樁婚事能讓他們處境變好,我縱然委屈,卻也樂意成全。”
又道:“你也知道自己是死裏逃生,你能來到這裏,我們又能見到已是十分不容易,日後你須要跟我學習一言一行,可不許你任性的推三阻四。”
寧澤還要說,卻被她抓住,抓住她的手柔嫩,雖則夏日卻也帶著些陰涼,韓儀清道:“方才哪些話說一次便夠了,我會一直記在心裏。”
卻說魏萱雖說了離開,到底放心不下,和莊嬤嬤停在樓下窗前,聽到寧澤這番言語,魏萱也止不住流淚道:“沼沼果然是蘭兒的女兒,有些蘭兒的脾性。她這般年紀能說出這些話,也是難為她了。”
回過頭擦著淚看向莊嬤嬤,笑道:“還真讓你說對了,這還真是個難得的孩子。”
莊嬤嬤笑應是。
此處別院原是魏萱的陪嫁,幼時她經常和魏蘭在此遊玩,一山一石間放佛還依稀可見那個紮著丫髻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姑娘,她不覺歎氣又罵道:“這孩子也同蘭兒一般,好雖好,卻在情之事上分外糊塗!”
說完話這話搖搖頭,她是至今也看不上寧正平,總覺得自己妹妹瞎了眼,由此起了話頭,便同莊嬤嬤討論著這些往事,放心離開了。
小樓內,寧澤看了韓儀清一會兒,心知自己的用處便在此處,然她總有一種踏著別人的白骨往上爬的感覺,無奈是對她境況最好的詮釋。
此時她心中又想起沈霑那番話來,雖然情形不盡相同,但是這一家人顯而易見需要她這麽一個進取者,唯一圖謀的不過一個沈知堂罷了。
想到將來要嫁給沈霑,她心裏不由得冒出絲絲涼意。
她雖則和這位沈大人接觸不多,卻耐不住寧溱在她耳邊一遍遍的念叨,一座中軍帳,一封封諭令,一個個信使,來來往往中奪了整個天下,自然讓寧溱這種少年心生孺慕。
按理,她身邊的人都是崇敬沈霑居多,言談之間對他也是讚賞有加,然她,總記得那次去找衛風時聽到沈霑說的那個“舍”字。
那時也是這樣一個夏日,空中帶著燥氣,很容易讓人暴躁,魏時棱偏偏要搬來與她同住,一口一個姐姐叫的她差點跳腳。
她從院中逃出來正見衛風陪沈霑坐在小庭中飲茶,她想了想,湊過去,聽見衛風說:“大長公主當如何?”
她剛想行禮,卻見沈霑眼眸微垂平靜的說道:“舍。”
太過平靜,她並未作她想,隻笑嘻嘻上前討了杯茶喝。
隻是翌日,幼帝暴斃,大長公主樂平傷心昏厥再沒醒過來。而大長公主樂平,是沈霑的母親。
前後一聯係,她自然懷疑沈霑為了上位舍棄了自己的母親。她覺得這人太過陰險毒辣,怕他是怕的,在那之後看到他卻總是忍不住帶著些鄙夷之色。
她擺出這種神情不過兩次,衛風就笑眯眯罵她:“快快收起你這種樣子,醜死了,生生把自己折麽成一個苦瓜何苦來哉?”
寧澤生氣道:“你看出什麽來了?很醜嗎?”
衛風點頭:“你要掩飾便掩飾,要嫌棄便嫌棄。眉毛擰成麻花,瞥著斜眼看人,瞎子才看不出來,鬧什麽花樣,真是老來俏!”
一聽這話寧澤心思瞬間轉移,怒道:“誰老?”
話出口想起魏時棱將將及笄,與她相比自己可不就老了嗎?狠狠跺了衛風一腳道:“我比不得魏小姑娘人比花嬌,但吃過的米比她多一些,你們跟著沈大人在做什麽,我可看的清楚。”
寧澤那一腳發了狠,挺疼,衛風捂著腳跌坐地上,抬臉看她,不以為然道:“還真是大言不慚,你倒說說,你看出了什麽?”
寧澤這才有些心虛,她囿於閨閣,見識有限,對時下政局並不清楚,想了想才道:“你們對平陽王實行的是驕兵之策,又利用他完成了借刀殺人。”
衛風挑眉,有了點興趣,示意她繼續說。
寧澤在平陽的頭幾年,平陽王頂著戍邊的名義,大肆招兵買馬,朝廷竟也糊塗的撥冗給他巨額軍費,她在孟府中時常能聽到武場操練的聲音,響動愈大她愈發不解。
有次和張惟聊起來,那老頭說:“現今哪裏還有什麽朝廷,天下唯認沈大人罷了,哄好他了,就什麽都有了。”
可惜他們自認“哄”好了人,卻不知別人用的是一招借刀殺人。
借平陽王李煥這把刀,殺了高高在上的那位帝王。
那天輕而易舉攻破紫禁城,膨脹了的李煥坐在龍椅上接受臣子朝拜,正沾沾自喜,卻發現沈霑以匡扶社稷之名包圍了整座紫禁城。
李煥自知難逃,以正德帝妃嬪子嗣為質,逃往西華門,沈霑軍中有員猛將程鵬,他不遵從軍令一路追趕,在太原府斬殺了李煥。
正德帝那些妃嬪子嗣被他連累,幾乎被殺了個幹淨,唯有皇後幼子被大長公主派人救了去。
寧澤道:“依我所見,那程鵬恐怕是得了上麵的授意才有此舉,絕非你們宣稱的那般是個窮兵黷武之人。”
衛風還以為她有什麽高見,不過是些顯而易見大家卻不說破的事罷了,拍拍衣衫站起來,拽著她回去,又叮囑道:“大人說話沒防著你,就是覺得你啊不怎麽聰明,愚鈍的人還是種種花養養魚更好,胡思亂想都不適合你。”
寧澤被拽的踉蹌,怒道:“什麽大人!你的大人罷了!我可不認這種弑母的陰毒之人為主。”
“你胡說什麽!”
衛風急忙捂住她,抬手又想敲暈她,氣道:“你怎麽比時棱那個小丫頭還鬧騰,你不過是管中窺豹,瞎子看天能看到什麽?”
若不是嘴巴被捂著,寧澤一準要罵人了,既知她是管中窺豹,卻又不解釋給她聽,真是氣的火冒三丈!
……
她陷在回憶中,突然聽到“噗嗤”一聲笑,才如夢初醒,見是采蘋端了一盤西瓜給她,想是見她一動不動,不由得發了笑。
對麵韓儀清手帕掩唇,也笑道:“方才你一番話差點唬了我,還以為你圓融通達了,卻原來也是個呆頭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