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呆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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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澤心裏想的幹脆,隻是轉身的一瞬間還是濕了眼眶。她住在孟家小院中的那幾年,遇到的人倒是很多,卻都是點頭之交,除了張惟那老頭兒也隻有衛風會陪著她說說話了。
如果她和衛風之間的牽扯就停在梨園中喝茶、聽戲、鬥嘴的哪些日子就好了,後來那半年,她其實不願意再想起來。
當時孟峙要殺她,她其實早有預料,這才提前給自己準備好了□□。寧澤捫心自問上一世她若是想逃未必逃不掉,哪怕秦夫人鐵了心要殺她,她相信衛風也會救她。
她隻是……隻是一時不知道為什麽要活下去。
方才寧澤站在船頭正好擋住了對麵的小姑娘,她一側身,韓儀清才看到魏時棱,魏時棱也看到了她,甜甜的叫了聲“表姐”。
又歪著頭看了看對麵的兩個人,道:“原來兩位姐姐是一起的,表姐也是來聽衛風哥哥唱戲的麽?”
寧澤的母親魏蘭和韓儀清的母親魏萱這對孿生姊妹出自永寧伯府,魏時棱的父親魏洵正是她們嫡親的兄長。在國公遍地走的京城,魏家雖然隻是“伯”的爵位,卻因為魏洵現任吏部左侍郎,也是勳貴之中的翹楚了。
韓儀清見魏時棱的小舟上隻有兩個大丫頭,連個嬤嬤也沒有,問道:“你又是自己偷偷跑出來的?”
魏時棱昂起小臉,調皮笑道:“我想出來自然有辦法出來的,誰也別想困住我。這次幸好遇到的是表姐,要是被別人看到了,少不得又得告訴我母親,我又要挨打。”
韓儀清剛想念她兩句,卻聽到湖心小亭中鑼鼓喧天,魏時棱急道:“哎呀,衛風哥哥就要登台了,我要走了,表姐權當沒看到我。”
說完話,著急催促兩個丫頭劃舟,隻是舟上濺了水,她腳下一個打滑倒頭栽進了水裏,寧澤距離她最近,眼疾手快一把撈起了她,小姑娘卻還是喝了幾口水嗆暈了過去。
寧澤忙錘她胸口,吐出幾口水,魏時棱才醒過來,寧澤因為著急救人,麵紗掉落到水中,她忙背轉身背對著魏時棱和她那兩個丫鬟。
她舟上那兩個丫頭等到人都撈上來了,才發覺自家姑娘落水了,先是嚇得哭起來才走過來抱起魏時棱。
幽幽轉醒的魏小姑娘卻看著背對她的寧澤,怒道:“你可惡!”
三個字咬牙切齒的說出來,其中含著許多情緒,根本不像一個五歲多小姑娘的語氣。
背轉身的寧澤一愣,她明明救了人卻還遭埋怨什麽道理。
韓儀清也是嚇到了,走到魏時棱的小舟上,攔著魏時棱坐下,又對兩個丫鬟說道:“你們姑娘還小,就是要你們這些年齡大些的多費心照顧她,似你們這般姑娘出了事都不知道,可還有留下你們的必要嗎?”
這倆丫頭也不是第一次見韓儀清,隻是以往每次見到都覺得她楚楚動人和善可親,這還是第一次見她生氣的樣子,又出了這等大事,嚇得都跪在了船頭。
韓儀清見魏時棱眼睛亮晶晶,知道她無大礙,才道:“方才那位姐姐救了你,你可知道?若不是她,這裏滿塘淤泥,你沉下去誰都救不了你,你不感謝倒罷了,怎麽還罵人?”
魏時棱也是心有餘悸,被表姐一訓委委屈屈的哭道:“時棱自然要感謝姐姐,剛才我也不知道怎麽了……”
說到這裏從韓儀清身上爬起來,規規矩矩的給寧澤行禮道謝。
采蘋早進船艙內,又拿了頂紗帽給她,寧澤看了采蘋一眼,有些訝異,沒有想到她竟然連備用的都準備了,倒是個十分周詳的姑娘。
她這邊帶上紗帽才轉過身來。
韓儀清見魏時棱身上還濕著便對那兩個丫頭道:“都別跪著了,快給你們姑娘換身衣服,天雖然熱,濕的穿在身上總是不舒服。”
那邊手忙腳亂的忙爬起來,幸好也帶了備用衣服,欲要牽著魏時棱進船艙,魏時棱卻還是盯著寧澤看,又說道:“姐姐莫要怪我,我剛才是嚇得迷糊了。”
寧澤並未將那句話放在心上,點點頭示意她快去換衣服。
魏時棱才五歲,公認的人小鬼大,剛才她落水時心中閃現了十分可怖的一幕,她看到滿地鮮血,地上倒著兩個人,她睜開眼看到救她的人時,突然就非常生氣,這種奇怪的事情在她身上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但她不準備說出來。
魏時棱換好衣服出來,低著頭怯生生的走到韓儀清麵前,生怕韓儀清不準她繼續待在這裏。韓儀清見她低著頭一副知道錯了的乖巧模樣,眼睛卻又忍不住滴溜溜轉著去瞅湖中小亭,韓儀清搖搖頭扶著采蘋回到自己的小舟上,又吩咐那兩個丫頭:“你們這次可要看顧好了,可不能再出什麽事了。”
魏時棱一聽立時抬起頭,一張小臉神采飛揚,笑的臉頰嘟起,說道:“還是表姐好!”
湖中小亭中樂聲已起,寧澤站在小舟上望過去,見那小亭周圍飄著好多小船,密密麻麻圍了幾圈。
韓儀清道:“那衛風是教坊司的名角,有好多勳貴人家都未必能請到他,也不知怎麽在這裏搭起了戲台子?”
菱花卻是知道其中緣故,道:“回小姐,快到七夕節了,說是禮部的大人讓衛公子出場子,聽說要在這裏唱滿三天呢。”
韓儀清笑道:“怪不得這麽熱鬧,正巧讓我們趕上了。”又問寧澤:“你可要去聽聽?”
寧澤見她臉色蒼白,說話都有些有氣無力,知道她是累了,便道:“不去了,萬一被人識破可就糟糕了。”
再說她也不想去聽,她已經聽過好多次,好聽是好聽,但是這輩子卻不想再聽了。
旁邊菱花一聽寧澤拒絕,無聲歎口氣,垂下了腦底,韓儀清看的清楚,笑她:“你這丫頭!我就想一說出門東西怎麽就全準備好了,原來你是早就預謀好的。”
菱花雖然是個小孩兒心性,卻也跟在韓儀清身邊近十年,雖然不如采蘋懂韓儀清,多少也是了解一些的,都說她們姑娘清冷不愛熱鬧,其實不然,青燈黃卷不過是無奈罷了。
果然便聽得韓儀清接著道:“我倒是想去聽聽看,這衛風唱的戲目裏麵倒有一曲我很喜歡,不知道今日是不是要唱這一曲。”
采蘋忙道:“我準備了軟塌,姑娘可以靠在船艙中,此處開闊,雖然不如家中舒適,倒也不會累著。”
寧澤隨韓儀清走進船艙內,隨口問道:“表姐愛聽的是哪一出?沒準兒我能唱兩句給你聽聽。”
韓儀清歪在團案花紋金繡軟榻上,笑道:“原來你還有這項技藝。”
她哪裏真的會讓寧澤唱給她聽,卻還是說道:“你可聽說過梁祝的故事,其中有一曲《十八相送》(注)你可聽過?”
聞言寧澤有些意外,她原以為韓儀清是個恪守規矩的女子,卻原來也能欣賞男女之間這種膽大求愛的故事。
寧澤笑言:“聽過。”還真擺開架勢唱了幾句。
她微微的愣神韓儀清看在眼中,韓儀清一笑,卻又低了頭,低聲說道:“你倒是和那祝英台有些像的,倒是適合他。”
韓儀清初次聽到此曲時,聽到祝英台罵梁山伯“呆頭鵝”便楞住了,那時才知呆頭鵝是什麽意思。
這裏麵就牽扯到她的一段往事,祝英台女扮男裝同梁山伯遊學,梁山伯不識她是女兒身,她也曾經不識得別人是兒郎。
其實這往事很簡單,五年前她的父親韓雪鬆從福州調任回京,她因途中又染了病,隻好停在徐州修養,再啟程時卻遭遇了山匪,她坐在馬車中不敢出來,鬧哄哄打了一陣外麵便風平浪靜了,不多時有男子聲音傳來:“姑娘,山匪已經被我打走了,看姑娘馬車該是弓高侯府中人,我們也是回京不如由我們送姑娘一程。”
時下對女子嚴苛,她那時候雖然不足十二歲,卻想著這一路回去,少不得被人說三道四,推拒道:“多謝這位公子,路程中諸多不便,我自己回去便是。”
車外人又笑道:“我可不是公子,我是我們家公子的護衛。你這些家仆有人逃了,有人受了傷,姑娘帶著這些人上路恐怕還會有危險。”
她掀開簾子一角,見地上躺著幾個人,隻有兩個嬤嬤和兩個丫頭守在外麵,又略略掀起了些看到三個人騎著高頭大馬停在不遠處,方才說話的是左邊那個護衛。
看她簾子掀開一角,那中間的公子才道:“程朱理學那套害人不淺,你既不願,那便隨你。”
聲音清泠泠,分外悅耳,他說完便先行騎馬離開,也不知是天公作美還是惡作劇,一陣風吹來,將垂著琉璃珠的青紗簾掀開更多,她匆忙中看了那公子一眼,見他素衣若雪滿身清貴,有杏花吹落在他鬢邊,那樣貌似是畫中人,她的心不由得怦怦跳,趕緊拉下了簾子。
後來那公子雖說不管她,到底讓她的護衛扮作女子送了她一程,直到到了京城門下,護衛才抹去臉上胭脂,聲音也變的渾厚低沉,她這才意識到被人騙了,站在馬車前嚇得一時說不出話。
那護衛笑看著她說:“公子所言果然不假,姑娘還真是隻呆頭鵝,傻乎乎的連男女都不能分辨。”
這事過去不久魏國公府就有人來向她提親,京中這些簪纓世家魏國公府獨占鼇頭,誰能想到他家的嫡長孫居然向一個侯府中名不見經傳的小姑娘提親,一時驚煞許多人。
直到後來在魏國公夫人的壽宴上她遠遠見到一穿暗紅金線滾邊,正麵湘繡麟鳥直裰的男子時,才知道她遇到的那位公子便是沈霑。
這是她心中的一角隱秘,同誰都不曾提過,直到後來她膽子漸漸大起來,又讀了許多古籍,才覺得沈霑說的有理,程朱雖有其道理,但是時下對女子的約束委實過分,原不該守。
隻是她和梁山伯一樣都是隻呆頭鵝,而且都注定要悲劇收場,所有緣分和記憶都會化蝶而去。
但那梁山伯和祝英台好歹雙雙化蝶,而她注定孤衾冷枕,赤條條來也赤條條去。
寧澤韓儀清兩人又閑話幾句,便聽得湖心小亭中幾句唱詞清清楚楚傳來:書房門前一枝梅,樹上鳥兒對打對。喜鵲滿樹喳喳叫,向你梁兄報喜來。
韓儀清眼睛一亮,笑道:“老天憐我,還真是此曲。”
感歎完這一句,便不再言語,歪在榻上認認真真的聽了起來,采蘋和菱花又將舟劃的距離戲台近了些,在一個荷葉茂密處停下,既能遮陽又能遮掩。
寧澤不願窩在艙中,自己走到了船尾盤腿坐著,卻聽到有人說道:“四姑娘,聽說你堂姐身體見好了?”
聲音嬌柔,綿綿纏纏,尾音上挑帶著些魅惑,一聽到這個聲音,寧澤不由得笑了,感歎今日果然鑼鼓喧天好戲連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