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夜談(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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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夜晚十分漫長。

    青行燈神情冷漠,仿佛聽得不是自己的故事,悠哉哉的看著自己的指甲:“說完了?那麽該我了,人類小姑娘呀,大人的世界可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就讓我來告訴你吧……”

    她的科普又一次被打斷了。

    “接下來還是請讓我來吧?青行燈大人,我剛剛想到了一個非常有趣的故事呢。”

    妖怪斜睨著小女孩:“如此迫不及待?”

    “因為再不說出來,人家怕忘掉呀。”小女孩微笑著,朝少年撒嬌:“我說完了,下一個就讓哥哥來說好不好?”

    澤田綱吉露出為難之色:“可是我真沒什麽故事了……”

    “想一想嘛,等下不說還是會輪到哥哥的。”她歪了歪頭,“我想說的,是一個關於神隱的故事。”

    講故事的順序被默認為朝利雨月四人輪完,然後是青行燈,以及那些偶人,所以理子說的沒錯。澤田綱吉頭痛的想著還有什麽沒講過。

    感覺身體好像被掏空_(:3」∠)_

    “世上總有些人莫名其妙的消失,行蹤不明,老一輩的人們常說他們是被神怪隱藏起來,在人不可觸及的仙境招待,有的人最終能回來,忘記了神隱的經曆,但也有的人永遠都回不來了。”

    a從沒有聽過神隱的理論,小女孩細聲細氣的講述著,那根蠟燭火焰幽幽,已經幾乎全部變成了青色。

    說起來,這是第幾個故事了?

    “有這樣一位少女,被父母拋棄,沒有朋友,活在世界上無依無靠。走投無路之際,她被一位神明神隱起來。”

    “但那絕不是傳說中的仙境,少女依然行走在現世中,能看到看到其他人的生活,能聽到他們的交談,但是她碰不到任何東西。但是別人看不見她,也碰不到她。”

    那不就是鬼魂的概念嗎……a抱著膝蓋,一隻手無意識的卷著自己的頭發。卷著卷著,黑色中混進一縷白,吃痛的野狐回無奈的望了她一眼,把那縷結在一起的發捏到手心。

    頭發完全纏到了一起,照a自己的想法,當然是剪掉自己的這簇好讓狐狸大人解放。她還沒提出建議,小狐丸退貼到牆壁上,手一伸把她勾到臂彎之中,好將發結舉到眼前解開。

    狐狸大人的手指並不靈巧,他發絲順滑,鮮少出現打結這種事情,搓來搓去,反倒將兩簇頭發混的更緊。人類少女被他勒的有些緊張,顫巍巍的撓了撓他的手臂,不敢太用力,輕飄飄的反而非常癢。

    請讓我來吧。她做著口型。

    理子關於神隱的故事還在繼續。

    “一開始,少女還為這種生活感到欣喜,曾活在世上的她,從未接受過什麽善意,如今不被看見,她其實是非常快活的。隻是時日久了,她才漸漸覺得恐怖,如果不被人所注視、不被人所觸碰,那她真的還活著嗎?”

    真的會是那樣嗎?澤田綱吉迷惘的想著,作為學校裏有名的廢柴,學習不行、運動失敗,他總是在被人無時無刻的奚落著。

    他曾無數次想到,如果真的有一天沒人再去注意到他的錯誤,那麽這一天一定是幸運日。但這天從來沒有到來過。

    “‘那麽,你就回到人類社會吧?神明這樣回答她。”

    “神明大人非常慷慨,隻是少女又猶豫了起來,她回憶起以前的生活,被打罵,被責備,活在世界上並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快樂……最後她還是拒絕了。”

    “請給我一個同伴吧。她奢求著。”

    “神明聽到了她的願望。終於有一天,少女遇見了一個男人。男人可以看到她,可以觸碰她,以為她是活人,對她非常的好。多麽親切的神明大人呀,她由衷的感激著,並不由得渴望這種時間可以無限延長。”

    “該怎麽做好呢?她下了一個決定,她想讓男人也被神隱起來,和自己在同樣不被人觸碰的世界裏生活著。”

    啪嗒。一根白色的頭發被揪斷了,a心虛的去看狐狸大人的反應。野狐正若有所思的望著理子,並沒有注意到這個小小的細節。

    剩餘纏在一起的不過幾根,a連忙把自己的頭發揪斷,沒了發根的束縛,打結的部分輕易解開,她把斷發連同那根白色的胡亂卷成一團,揣進袖子裏。

    “少女不是神明,沒有神隱他的權利。她想盡了辦法,都沒能如願,最後她心生一股怒氣,是不是因為男人不想和自己在一起呢?她曾經的感激就變成了怨恨。”

    “她決定殺掉他。”

    “就在這樣的想法出現的時候,男人再也看不見少女了。他甚至也沒有去尋找少女失蹤的原因,曾經的關懷在意都是假的,十分平淡的接受了這個現狀。”

    “再也沒人能夠看見的少女,隻有在人世間繼續走著,尋找著下一個能看見她的人,並發誓這一次……”

    “她一定要搶先把他殺死。”

    澤田綱吉終於無法接受:“這不就是本末倒置了嗎!明明一開始她隻是想要一個朋友,怎麽最後反而要……”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這種事情誰知道呢?好了,哥哥,該你了。”

    “哎、哎,我還沒準備好……”澤田綱吉有些尷尬,光注意聽故事了,完全沒去想題材。他不禁向朝利雨月求助,“朝利先生,你有什麽故事嗎……”

    朝利雨月有些魂不守舍,他仿佛還沉浸在剛才的故事裏,直到a輕輕推了一下他的肩膀,才回過神來。

    “在下也……不,在下剛好有一個故事。”

    一直冷眼旁觀的青行燈終於笑了起來:“武士啊,你已經想好了嗎?”

    她語氣意有所指,a再遲鈍,也意識到這場“百物語”或許並非是一開始想的那樣。她費力的回憶著從醒來到現在的場景,依舊難以揣測,澤田綱吉似乎也察覺到了,露出了有些慌張的表情。

    “還、還是我自己來吧,我突然想好了……”

    自這個夜晚就一直支撐著他們的男人將手輕輕放在了澤田綱吉的肩膀上。

    “請讓再下來吧,這是在下的責任啊。”

    “在下想說的,是一個死者的故事。”

    “在曾經的旅行之中,在下曾遇到了這樣的一個女孩子。她被父母販賣進了花街,雖因年紀不能接客,但也無法從那裏脫身。女孩子是個很有主見的人,她不想這樣下去,於是向她看好的客人求助。”

    “有人對她置之不理,有人想伸出援手,但是老板娘很看好這個女孩子,所以她也隻能這樣在店裏慢慢長大,終於有一天,她到了合適的年紀,正式成為了藝妓。”

    所有人都在安靜的聽著。a悄悄握住了澤田綱吉的手,少年滿手是汗,被她碰到時渾身激靈,低聲問她:“小夜,你還記得這是第幾個故事嗎?”

    隨著時間推移,朝利雨月給她的治療效果漸漸消退,a身上又開始發燙起來。講故事的人太多,有時還會聽入迷,a早就記不太清了。

    她隻記得朝利雨月一早就說過他會計數,也是他提醒過絕不能說第一百個故事,朝利雨月不可能明知故犯吧?

    a想這麽告訴澤田綱吉,可是她漸漸發抖起來,竟怎麽都說不出來。

    “這是在下的責任”——為什麽他要這麽說呢?

    “在下隻和女孩子有過一麵之緣,說來慚愧,在下喜愛音樂,而她也很擅長笛樂,在友人的資助下,在下有幸聆聽過她的表演。後來在下去往異國他鄉,再回來時,朋友告訴在下,她已經和一位貴族老爺相約殉情,投河自盡了。”

    好冷。為什麽突然這麽冷。

    水漫過了身體,浸入口鼻,黑色的發絲在水中漂浮著,至於心愛的簪子早就墜入河底。光透不進來,水裏一片漆黑,原本拉著的手早就鬆開,約好的要一起死去的,可是那個男人也隻是沉進了更深的位置而已。

    生而為人,好痛苦。笑也痛苦,哭也痛苦。

    緣何要活在世界上?好想被神隱起來,好想逃向沒有人的神境,從此隻做個無需思考的偶人就好了——

    “數年後,在下路過一個小鎮時,機緣巧合撞見了兒童拐賣案件。在下當時窮困潦倒,身上的刀多數賣掉,隻剩一把短刀,再加上他們挾持孩童,打鬥多有顧忌。”

    “就在那時,在下看到了她。那位投河自盡的藝妓,她穿著生前最愛的那件華服,妝容綺麗,向在下伸出了援手。”

    小狐丸伸出手,將與死者共情的人類少女從無限下沉的幻覺中拽了上來。她呼吸急促,整個人如同剛從水裏撈出來似的,單薄的長襦袢迅速的被暈染出暗痕,發絲都滴起水來。

    這異狀來的突兀又明顯,青行燈也投來關注的視線。隻有理子一眨不眨看著朝利雨月,心滿意足的微笑起來。

    眼前又出現了憧憧虛影,可愛的小女孩時而身形拉長,朝著水上絕望的伸出手臂,時而換上更精美的服飾,向年輕的武士擁去。

    現實與故事重疊了。

    a渾身打顫,咬著牙抗拒著另一個世界的呼喚。狐狸大人的體溫比她略高一點,如同海市蜃樓中唯一從現世伸出的繩索,讓人想要死死攀上。

    是否那位死者對武士的心情,亦是如此呢?

    可是她不想把旁人拉進來——

    她不由得鬆開了手,明明指尖還留戀的擦過狐狸大人帶著薄繭的指腹。在澤田綱吉的眼中,少女身形虛幻,她身下的地麵忽然成了一泓深潭,眨眼間半個身體已經沒入了水中。

    他駭然,伸出手,卻隻是穿過了小夜的衣袖。那位狐狸大人似乎看了他一眼,流露出些許親切之意。

    人類是否總是如此矛盾呢?有的人即使到了死去都想帶著旁人一並沉沒,有的人卻能夠為了無關之人奮不顧身、亦或者選擇獨自去承擔……

    說過今夜要庇佑她的。小狐丸輕輕歎息,準備施以援手。

    而就在那一瞬間——少女仿佛被什麽托起,身體蜷縮起來,隻餘下腳背還沒在水中,不住的咳嗆起來。

    “哦?”冷眼旁觀的妖怪有些訝然。

    隻有妖怪能看到的視野中,無數溺亡之人集合的遺念正竭力拖拽著獵物。雖不是什麽入流的妖怪,卻也有許多意誌不堅的人在蠱惑之下一並沉沒。

    青行燈以為會是那位野狐出手才能救下這位脆弱的少女。但是——

    她自己爬了出來。

    龐然的陰影墜在水麵之下,依依不舍的想要勾住她,又像衝擊著屏障,試圖回歸到生前的世界。

    溺水很痛苦。那麽對寧願以這種方式結束生命的人來說,現實究竟有多可怕呢?

    但是她還不想就這麽死掉。

    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做、許多人沒有遇見、許多的話沒有說出口——

    於是胸口漸漸發燙起來,一直難以操控的靈力在不斷地湧出,融進四肢百骸。糾纏不休的拖拽感忽而變得無關緊要,她奮力地向著現實遊動。

    曾覺得難以做到的事情,就這麽輕易辦到了。

    少女平靜地回望水下的怨恨,一縷濕發被她不經意的咬在唇間。狐狸大人一手撩開那縷發,一手握住她的腳踝,從水中抽離出來。

    “狐狸的尾巴可是要好好的藏起來。”

    他語氣戲謔,赤瞳掃向惡念,無需拔刀,他自己便是鋒刃,凜冽的氣切碎殘餘迷障,為她收尾。

    “你做的很好。不過依賴也沒關係,今夜請全部交給小狐吧。”

    小狐丸溫和地說。

    “謝謝您,但您已經為我做了非常多的事情了。我是說、希望有一天我也可以回報給狐狸大人……雖然我沒什麽用……那個、您喜歡吃油豆腐嗎?”

    世界上總有那麽多壞事,可是還有更多的好事在發生。她總在遇見好事呀。

    野狐所庇佑的少女小小聲的說道,她眼波盈盈如水,承載著感激、依賴、親昵等等情緒。澄透的眼瞳映出他的麵容,他仿佛被狐狸毛茸茸的尾巴輕撩了一下心頭,癢的發顫起來。

    他於是答道:“喜歡喲。”

    啊呀,狐狸的尾巴,要搖起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改了三遍,虛脫

    紳士丸:喜歡喲【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