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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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微塵再次看向水潭。

    水潭中央有種隱約的吸引, 喚他過去。

    也許不隻是水潭。

    整座星羅淵響起隱隱約約的喧囂,波浪般嘈雜起伏著。

    ——回來,回來吧。

    電光一閃而過, 撕碎濃沉的夜幕。

    衣料摩擦聲與腳步聲在他身後輕輕響起,魔帝帶笑的聲音帶著些低沉的沙啞:“客從遠方來, 我還未問,你是何人——你是不是人?”

    陳公子素日以為自己裝模作樣故弄玄虛的本事已經登峰造極, 未曾想今日遇到了一個勢均力敵的。

    他半闔了眼, 指尖輕輕滑過劍鋒,輕緩的動作,帶著肅殺。

    “二十年間,你是第二十三個想要殺我的人,是第一個能登上山巔的人。”魔帝望著天:“可惜還不是我想等的那個。”

    陳微塵笑意極淺淡:“久等不至,想必寂寞。”

    “是啊, ”魔帝歎了口氣,“我覺出有人上山, 還以為是要等的人終於來了。”

    ——倒是自己讓他失望了。

    陳微塵未答,手中劍光颯然,挽一個冰冷的劍花,轉眼間逼近魔帝的頸項。

    魔帝並未意外, 手中一支漆黑長笛, 瞬息間出手橫擋,身形詭譎,水上淩波般借力向後躍出幾步, 橫笛吹出滿溢殺機的音節。

    周圍氣機被樂聲牽動翻湧,到了陳微塵這裏,便是魔音貫耳。

    陳微塵如同那日葉九琊所做一般,以指叩劍連彈,鏘然劍鳴帶著冰涼的清明橫貫笛聲。

    恰逢此時天上一道耀白電光,照亮了魔帝的臉,他嘴角翹起一個十足邪性的笑:“身是魔道人,卻拿著破魔劍,原是我小覷了這位兄台。”

    說罷,深紫袍的身影高高躍起,以笛為劍,遊蛇般向陳微塵攻去。

    他使笛,若陳微塵此時以扇相對,倒不失為一件風雅事,然而陳公子修為實則淺薄,非要借手中劍中所蘊葉九琊修為才可。

    況且據那人所言,劍氣脫形體束縛,要比原來高出一個境界。

    陳公子用劍,行雲流水之餘帶點劍走偏鋒的邪性,而魔帝招式極快,極奇詭,變幻莫測的本事很是到家。

    山巔上刮起狂風,電光石火間,隻看得見衣袂獵獵翻飛。

    如此往來十幾招後,陳微塵微微眯起了眼睛。

    魔帝此種打法,總帶著些束手束腳的味道,明明境界媲美仙道三重天,卻僅有二重天巔峰的戰力。

    他身形變幻間賣了個顯而易見的破綻,若魔帝能出左臂硬擋,受一個不輕不重的傷,便能攻他右邊空門,分出勝敗。

    魔帝卻隻守不攻,寧願變右手攻勢為手勢,擋住那一劍。

    若不是有著特殊的不想讓自己受傷的癖好,就是有不能受傷的理由。

    陳微塵發現這點後,更加著意試探。

    他方才用了從葉九琊處學來的彈劍,此時又換了南海劍台的路子,招式繁而密,銀光劈頭蓋臉籠罩過來,要分勝負不易,使人受些輕傷卻不難。

    魔帝招式幾度變幻,加以笛聲破勢,擋下這一輪狂風驟雨般的攻擊,飛退幾步,朝陳微塵看了一眼,聲音帶著一分懶洋洋的舒展:“累,不打了——認輸。”

    “認輸......魔帝的位子給我?”

    “假如你要,那還是要打一場的。”魔帝輕輕歎口氣,“可我看你劍氣劍招,不像是那些要取我性命,獨占泉水的人。”

    “巧了,”陳微塵笑一聲:“我正是來要獨占泉水的人。”

    魔帝又重新仔仔細細打量一遍他,眉眼間一份似有似無的豔麗的慵懶:“你這人很是合我的眼緣,可是找我論道比劍可以,泉水不行——你若真想要,隻好去死了。”

    陳微塵也隻目光淡淡看著他,向前幾步,劍尖抵在魔帝修長脖頸上:“陛下在藏著什麽?”

    魔帝渾不在意一笑:“你隻管來。”

    脖頸是頗為白皙的,靠得近了,隱約看見淡青的血管。

    血管。

    他覺出了一絲正在流淌的氣機。

    魔帝道:“當真要?不計後果?”

    陳微塵“嗯”了一聲。

    魔帝擺擺手:“我這人心善,你可以交代一下後事。”

    陳微塵不言,劍鋒向前,劃破脖頸,血沿著劍身流成鮮紅的一線。

    流轉的氣運傾瀉而出。

    ——正是他所想要的東西。

    從他將要觸到泉水時魔帝那一聲“可想好了”,甚至是更早,遲鈞天的那句“擔魔界造化”,真正的九幽天泉是何物,已經露出端倪。

    鯨鯢蛟龍身死,凝成寂滅香,一把火燒盡皇朝富貴,有錦繡灰。

    而九幽天泉隻是一個靜靜存在著的池子,它必得發生些什麽,要牽扯上莫大的因果,才能承擔盛衰氣運。

    比如幫代代修魔人——這些逆天而為當死之人逃過天道劫雷。

    方才他將草葉浸入泉水,草葉消解為絲絲濁氣魔氣,正因此泉能夠改天命奪造化——幽水侯將盛有泉水的瓶子隨身攜帶,卻不飲用,大約也是害怕自己承受不住這樣的力道。

    而魔帝既能當魔界之首,他若承受不住,也再沒有人可受得住了。

    想必這些年來,他獨占九幽天泉,已從泉水中得了莫大好處——比如渾身血肉與泉水相融,成就了不懼天譴的修為。

    那劍下流出的血,便成了真正的九幽天泉。

    血液滴落,他拿出先前幽水侯奉上的玉瓶來,倒空泉水,接住了殷紅的血液。

    魔帝一動不動任他為所欲為,事畢,甚至還曖昧地舔了舔下唇:“這是要做什麽?”

    “答應了一個人。”陳微塵取完血,好心地為他拭了拭傷口上殘留血跡,大約是被天泉浸潤過的身體天賦異稟,稍稍一會兒便不再流血。

    陳公子真誠道:“刑兄,多謝。”

    “我方才還對你說,星羅淵是天地盡頭。”魔帝看著天。

    “是。”

    魔帝:“那星羅淵之外......”

    陳微塵麵無表情:“大抵是天地之外。”

    “是了,我也是這樣想,”魔帝點了點頭,“你也看到,九幽天泉是星羅淵中霧氣凝結而出,也應當是天外之物——它能抵禦天道,大概正因為此。”

    陳微塵看著他。

    “你這人還是很有趣的,境界也可與我相提並論,我一個人跟天道作對,無聊得很,原以為能和你當知心的道友,”魔帝歎一口氣,“你卻要泉水——要泉水也就罷了,還要割我的脖子取血,我隻好對不住你了。”

    陳微塵微微眯起眼,看見魔帝身邊魔氣濁氣瘋狂纏繞聚集,黑沉沉的眼深淵一般。

    “我與九幽天泉待在一起......二十年,招惹上一些了不得的東西,”他聲音開始變得斷斷續續,“你......小心。”

    他如瀕死之人般費力說完這句話後,眼睛猛地一閉,身邊氣機瘋狂輪轉,瞬息之間再睜開,眼中已無眼白,全是無光的黑。

    那殷紅的唇勾起森寒的笑,身形詭譎如天上蛇行的閃電,五指成爪,淩空朝陳微塵劃去。

    陳微塵立刻橫劍,奈何養尊處優的**凡軀終究拖了後腿,遠不如以武入道的那些修仙人敏捷利落。他能與葉九琊放慢了速度拆招複盤,能借著手中無雙寶劍和方才魔帝平手,卻來不及在這肉眼已捕捉不到的瞬間變招——魔帝原本就極快,此時更快,不知變成了什麽東西,周身濁氣比錦繡城中遇到的那物更勝十籌。

    陳微塵被扼住脖頸,那蒼白手指力度極大,將他整個人毫不費力提起。

    陳微塵脖頸處一陣窒息的劇痛。

    魔帝僵硬地偏了偏頭,動作帶著一種古怪的天真。

    隨即像摔死一隻毫無反抗之力的小動物般,一手發力,將他狠狠往地上一摜。

    陳微塵後背劇痛,五髒六腑翻攪成一片,立時便有血腥氣從喉頭泛起。

    他以劍拄地,勉強站了起來,身形晃了幾晃才穩住。

    “沒死。”魔帝聲音沙啞僵硬,一步步朝他走來,披散的黑發與寬大的袍袖獵獵飛揚,伴著天際轟鳴的雷聲,有如索命惡鬼。

    他此時實力比先前整整高出一個大境界,身體也拔高不少,膚色蒼白中泛著死灰,居高臨下俯視陳微塵,眼中狂暴之氣稍減,聲音低沉:“你是......”

    陳微塵此時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唯有手中劍觸感冰涼寧靜,吊住了神思的清明,使他不至於失掉意識。此情此景下,猶清醒著笑了笑,牽動身上傷勢,彎下腰咳了幾聲,唇角鮮血流下,伸手抹去。

    他抬頭看向全然換了個人的魔帝,聲音虛弱沙啞,卻帶著某種勝券在握的淡然。

    “同是見不得人的東西,”他又咳了幾聲,聲音斷斷續續,“這位...兄台,相煎......何太急。”

    魔帝抬手,手指緩緩向他眉間點去。

    陳微塵用盡僅餘的力氣出劍直取他心口,魔帝立即橫臂要擋下,卻被那泓劍光削下半隻手臂,斷口齊整,血肉骨頭盡是漆黑,濃稠黑血潑在草地上,碧草連著白花盡數消解為黑氣,裸露出山石與土壤來。

    魔帝蹙起眉來,另一隻手臂迅疾如電,抓住他領口,再次將整個人提起,走了幾步,來到泉池邊:“人間不可久留。”

    陳微塵又咳出一大口血來,要掙開他,卻已無任何力氣:“你管我去死。”

    魔帝不為所動,鬆手,陳微塵整個人落進水中。

    他悶哼出聲,猝不及防又嗆了水,身上觸及泉水處傳來比先前劇烈百倍的痛楚,比先前被葉九琊強行換骨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意識在翻騰的劇痛中昏沉,沒有任何撲騰的力氣,泉水沒頂,整個人沉下去,最後隻模模糊糊看見魔帝化成的那東西也涉水進了泉池。

    作者有話要說:  晚安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