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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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九琊望見陳微塵回頭朝他看了一眼。

    黑氣中隱約看見眼裏的神情, 由悲傷而絕望,嘴角一絲自嘲的笑意。

    繼而緩緩閉上,整個人脫力般墜落下去。

    “阿回?你究竟怎麽了!”小桃焦急推著溫回肩膀, 涼水裏浸了帕子,在他額頭上擦拭, 可這人兩眼空空,隻茫然看著前方, 怎樣都叫不醒。

    “桃姐姐, 山上出事了,官兵上了山又撤走,大家都走光了,可也沒見著公子!”小侍女匆匆忙忙跑過來,六神無主。

    小桃急的眼淚都要掉出來,猛地在地上跺了跺腳:“公子不回來, 他呆了有一個多時辰,也不見醒!”

    “桃姐姐, 咱們要怎麽辦?”另一個小侍女也過來求主意,指著山路:“那些老爺太太們都像逃命一樣下山來了!”

    小桃看一眼溫回,咬了咬牙,看向那邊隨行的一眾家仆與護衛:“阿樓, 你們幾個跟我上山去找公子!”

    護衛們答了一聲“好”, 小桃對侍女道了一聲:“看好阿回!”便提起裙擺匆匆要往山路上走。

    正當此時,溫回忽大喊了一聲:“公子!”眼裏神采猛地回來,變了一種焦急神色, 起身看見小桃,拉起她匆忙便往山上走:“——我看見公子出事了!”

    小桃也顧不得問他方才那一個多時辰到底出了什麽事情,兩人帶著護衛向山頂趕去。

    好在溫回那些天裏跟著謝琅學了些本事——他也算略有些慧根,步伐比起凡人輕快些。

    縱然這樣,也費了一番功夫才到山巔上,一行人均是氣喘籲籲。小桃抬頭看天上,眼見著陳微塵正從半空墜下來,睜大眼睛:“公子——”

    她向前邁一步,卻被衣角絆住,整個人朝前跌倒,手腕被碎石擦出長而深的口子來,眼睜睜看著一襲黑衣的公子將要狠狠摔在地上。

    就在最後一刻——有白衣身影驚鴻般劃過,將那落下的人攬在懷裏,才一同落地,衣袂交錯翻飛。

    小桃如釋重負地出了口氣,被溫回從地上拉起來。

    馬車裏,刑秋靠在車壁上,輕輕發著抖,終於平息下來。方才那裂縫開了之後,他與那東西的連結又緊密了起來,是平時那人要出來的前兆,不知花了多大力氣才勉強壓製住。

    看見陳微塵被葉九琊接住,他亦是輕輕舒了口氣。

    小桃和溫回上前去看陳微塵情況,隻見公子被葉九琊橫抱著,閉著雙眼,全然沒了知覺的模樣,麵容有種驚心動魄的脆弱。

    她正要開口問情況,卻見葉九琊抬頭看著天邊。

    他的眼神與往日不同——小桃在心裏想,可又說不出到底是哪裏不同來,隻覺得愈發讓人不敢去看。

    她便隻能也看天邊。

    又有一行人踏風來,為首那個天青衣袍,眉目溫潤而俊朗,隻是帶著些焦急的神色。

    “原來是葉劍主在這裏。”那人朝葉九琊道:“劍台礪心鏡異變,怪物傾瀉而出——大約就是我們常說的心魔之類,我等追蹤到此,葉劍主可遇見了?”

    話音剛落,又是陸紅顏一襲紅影落地,走到葉九琊身邊:“你怎麽忽然折回去了——我沒追到那東西,反而遇見了闌珊君。”

    她目光落在葉九琊懷中陳微塵身上:“他......”

    闌珊君亦看見陳微塵——此時他一身黑氣尚未散盡,非人之氣極為明顯。

    “心魔氣。”他語氣沉了下來:“葉劍主,這——”

    “人我帶走,心魔事來日再議。”葉九琊冷淡眸光與他對視片刻,全然沒有要繼續與他交談的樣子,而是轉身下山。

    陳家人與仙道並無半點幹係,隻遠遠看了一眼闌珊君,他們心中掛念著公子,也顧不得有別的仙人,徑自跟著葉九琊下山了。

    闌珊君苦笑著搖搖頭:“與初次見麵並無二致,怪不得傳言都說葉劍主冷若冰霜,隻是那心魔卻不是小事,卻不知葉劍主怎麽......”

    他看向陸紅顏:“驂龍君,可否與我說說始末?”

    陸紅顏脾氣不怎麽好,想著旁邊謝琅一直在這裏,怎麽輪得著問她,隻是仍要維持著禮節:“我們拿了些關氣運的東西,被大群心魔圍攻,最後還搶了一樣去。”

    闌珊君歎一口氣:“心魔出世,禍害人間。長老們正在藏書閣中尋找,希望能找到應對之法,至不濟,也要弄明白它們目的。”

    陸紅顏透過麵具看著他:“你是說他們從礪心鏡中來?”

    “正是,”闌珊君麵上有淡淡歉意,“我們萬萬沒有想到,素日隻作觀照心魔,幫助修煉之用的礪心鏡,竟然釀成這等大禍。”

    “那就是說,現在仍有心魔從鏡子中出來?”

    “尚未找到封印的法子。”

    陸紅顏要叫謝琅過來,一回頭,卻沒了謝琅影子,走到馬車旁,打開門,發現裏麵也是空空蕩蕩。

    她往四處望,隻看見山色蒼茫,皺著眉,有些焦慮地握緊自己的劍柄。

    此時,謝琅正與刑秋偷偷摸摸從林子中下山。

    “慢點,”刑秋沒好氣道,“我現在沒力氣,剛剛還跳了窗。”

    謝琅回頭看著密林深穀,出了口氣:“約莫不會被找到了。”

    刑秋道:“那人一看就是仙道巔峰高手,跟葉九琊要麽隻差一線,要麽旗鼓相當——我怕惹上麻煩,偷偷跑開還能說得過去,你又跑什麽?”

    “陸姑娘一旦說出我方才一直在這裏,闌珊君必定要詢問我究竟發生何事。我已答應陳公子不說出,若說了,就失了信,若不說,又有違道義,不如幹脆溜走,讓他找不到人去問。”

    “你這小道士倒是滑頭,”刑秋笑了笑,“接著走吧,去找陳兄。”

    “不不不不了,”謝琅擺擺手,“這一回去,葉劍主那裏更難交代——我根本沒有察覺他是什麽時候回來的。若是葉劍主問起,你打死不說,他也拿你沒辦法,可我勢單力孤,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那你往哪裏去?”刑秋挑挑眉。

    “我回觀裏躲幾天,”謝琅道,“更何況心魔出世,論法會又要開,仙道不知還能安穩到幾時——我也該回觀裏主持些事務,順便也去藏書閣找找有沒有提到心魔的東西,這陳公子究竟是......”

    “他呀......”刑秋眯了眯眼睛,“總之比我厲害就是了。”

    謝琅撓了撓頭:“我原覺得他該是哪位了不得的人轉世重生,或是別的什麽,現在看來,竟連人也不是了。”

    刑秋“嗯”了一聲,並沒有接他的話頭:“就此別過?”

    謝琅換了個方向溜走,臨別道:“國師大人,論法會再會。”

    陳微塵睡了三天三夜。

    終於從一片紛亂而深沉的黑中醒來時,茫然睜開眼,好一會兒,才轉過頭去,看見守在床邊的溫回。

    溫回使勁兒眨了眨眼睛,才確信,害怕高聲說話會驚擾他一般,小聲卻極開心道:“公子,你醒啦。”

    陳微塵緩緩坐起身來,倚在床頭。剛醒時,聲音也是虛弱的,隻問:“葉九琊呢。”

    溫回“方才剛出去,這三天葉劍主是常看著公子的。”

    小桃見他醒,也是歡喜,端一碗清粥過來,含笑道:“公子掛念葉劍主,我看他也是掛念您的——您睡著的時候,葉劍主還問過我,您小時候是什麽樣的,少年時又是怎樣的——我說,公子是這天底下最好的人啦。”

    “掛念?”他低聲重複了這兩個字,臉色又蒼白幾分,痛的蹙起眉來,呼吸聲顫著。

    小桃知道是那毛病又犯了,忙道:“公子,快別想,快別想,是我錯了,不該讓你知道,歡喜起來,又要心疼。”

    陳微塵卻冷笑了一聲,笑過之後,低聲道:“你為何覺得......我是歡喜?”

    “公子......”小桃看著他,越看越覺得,自家公子非但沒有歡喜,反而......反而悲傷得很。

    陳微塵閉上眼,過一會兒,許是那痛終於平息了下來,才轉頭望著窗外,目光中一片空蕩蕩。

    客棧院中的海棠正是凋落的時候,片片殘紅落在石上。

    “我不要這樣的掛念。”他低聲道。

    “公子,您到底是怎麽了?”小桃擔憂道。

    “他知道了,”陳微塵道,“他既知道,我便......畢生都不是陳微塵了,我隻是個見不得人的東西,是那個人的影子。他掛念,掛念的卻不是我......從今日起,我是再也騙不過他,騙不過自己了。”

    房外回廊,葉九琊接住一張飛書,展開信箋,便仿佛有北國的寒氣撲麵來。

    上麵寫著:

    “師弟,我已令門中弟子查閱典。凡與心魔有關,多言修道大乘乃斬滅心魔,你我幼時已學過。然而今日於深處得一殘卷,上言,上古時有古法,是人與心魔合一,無內外彼此之分,終成大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