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映手上的劇本, 是關於墨青衣與李長卿的一段對話。

    在追查各門派弟子慘死的事件中，墨青衣為了保護友人，為毒所侵, 雙目忽盲。

    之前李長卿察覺自己身旁的這位好友行動有異, 有些起疑，此事發生之後, 懷疑頓消不說, 還生出了不少愧疚。

    李長卿借著告知他一些消息的機會，到墨青衣家中去探訪他的近況，本來是想寬慰他一番, 沒想到自己卻反倒被開導了。

    在這段戲中，編劇不遺餘力地極力展現墨青衣此人的風骨不凡，氣度不俗，隻可惜有點用力過猛, 把一個好端端的翩翩君子, 硬生生編排成了一位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

    謫仙就謫仙吧, 蘇映也沒有跟編劇對著幹的意思，劇本上怎麽說的，那就怎麽演好了。

    這是一場盲人戲, 盲人戲的難點就在於演員不能用眼睛去演戲。渾身都是戲，那隻是個說辭，在很多時候，演員都是靠一雙眼睛來表達情緒，淒愴悲頹時淚眼婆娑, 憤懣怫鬱時圓目怒睜，簡簡單單幾個動作，傳達出來的內容比長篇大論還多。

    但在這裏，用布把眼睛一遮，這一雙眼睛就派不上用場了，對蘇映來說，這固然是個挑戰。但對沈宸來說麻煩也不小，他想起沈宸那雙活靈活現的眼睛，不由得搖了搖頭。

    在一開始的時候，他對這角色的定位還是很臉譜化的，理智、冷靜、溫柔、聰慧，這些詞語其實在古裝劇的一些謀士軍師的身上一扒就是一大堆。但是一些發自蘇映內心的東西，卻讓這個臉譜變得豐富了起來，比如偶爾的拂袖舒展，或者一些淡然的神態。

    當這些東西糅合在一起的時候，墨青衣就漸漸形成了一個豐滿立體的形象，而不是劇本上幹巴巴的幾句台詞。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在蘇映的心海中，一個光怪陸離的武俠世界正在從水中升騰而起，同時伴隨著一串串銀色的氣泡奔向水麵，那是其中的刀光劍影，快意恩仇。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蘇映魂遊天外的時候，有人在他的身後輕輕拍了一下，他驚醒過來，回頭一看，是沈宸那張笑盈盈的臉。

    從他的神色中瞧不出剛剛試鏡如何的端倪，隻聽見他說：“該你了。”

    “嗯。”蘇映收起劇本，他差不多已經找到了這個角色最符合他風格的詮釋方法。

    推開門，崔海正立在房間的中央，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

    崔海出道至今的成名作品都是各種武俠電影武俠劇，極少演現代劇，豐富的經曆將他的氣質淬煉成了一把鋼刀，隻是橫亙在那裏，就讓人想起了黃沙漫天的龍門客棧裏的一壇烈酒。

    他已經進入了角色，不再是之前那種客客氣氣的老好人的表情。他的笑容變得爽朗熱情，偏偏渾身氣勢又極為磅礴，像從黃土高原灰褐色的岩石上傾瀉而下的瀑布，又像是泰山上怪石嶙峋中樛枝著地的一株蒼翠的古鬆。

    “小蘇，你來跟我搭搭戲。”

    沈宸跟在蘇映後麵一同進門，在蘇映反身關門的時候，走到了自家經紀人的身旁。

    “這人演技怎麽樣？”陳立雄給沈宸讓出了一點位置坐下，小聲問道。

    沈宸想起之前的那個下午，答道：“很厲害。”

    陳立雄的眼睛立時眯了起來。

    蘇映站在了房間的中央，也就是崔海剛剛站著的位置，眼睛蒙上了一條白布。閉著眼睛的時候，其實人看到的並不是黑漆漆的一片，而是紅的綠的各種色彩繽紛散亂，叫人眼花繚亂。

    蘇映適應了一會，然後點點頭，“開始吧。”

    既然是試戲，時間就不可能很長，不會讓你痛痛快快地飆演技，隻能看你能不能抓住人物的某個細節，然後表現出來。

    劇本裏寫的這個人物是什麽樣子並不是最重要的，那畢竟隻是框架，具體能往裏麵填什麽內容，是泥是沙還是金子，都得看演員自己的本事。

    郭偉偉坐在沙發上，看著蘇映，不由得眨了眨小眼睛。

    崔海就站在他對麵，感受得更為強烈一些，他的眼睛都亮了起來，因為蘇映此時的身形實在是太棒了！

    從頭頂，到胸膛，再到腰間，上本身形成了一條完美的直線。兩邊肩膀像是由最考究的工匠鏨刻出來的，分毫不差。整個人立在那裏，便跟青峰一般挺拔。而臉上的神態，又顯出一種文雅氣度來。

    墨青衣是武林中人，但也是萬花穀的門人，從小習武的同時，也精通琴棋書畫，是江湖中有名的才子，有著極好的教養和獨特魅力。

    不管他身上穿的是牛仔褲襯衣，還是青衫素袍，這都無損於他的長身玉立，傾盡風流。

    隻是唯一的遺憾，就是臉上的一塊白布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見其中的神采飛揚，萬丈星辰。

    崔海從房間的角落裏，從他的身後悄聲走來，眼神有些飄忽。在劇本中，他本應是從窗戶裏鑽進來的。

    所謂的演技，就體現在這麽一點一滴。之前就是因為李長卿沒能保護好墨青衣，才讓墨青衣身中劇毒，所以他心中難免有些內疚。這麽一個飄忽的眼神，便顯得這個天涯間的浪子有了些情義。

    “是哪裏來的野貓啊？”剛靠近一點，蘇映便轉過身來，開口問道。他光潔白皙的臉上明明沒有什麽表情，眼睛也被遮掩地嚴嚴實實，卻能讓人瞧出他疑問的神情。

    “是我，青衣。”崔海出聲道，既然已經被發現了，他也就懶得再隱匿身形，直接大大咧咧地坐在了一旁，側身躺在了地上，“我已經收斂了氣息，你怎麽發現我的？”

    “我雖然已經看不見了，卻還是能聽得到，感覺得到。”蘇映微微一笑，答道。

    “那你還敢這麽站在這，就不怕我是刺客？”

    “我嗅見了梅花的香氣，牆外的梅花開得正好。我想，如果有閑心在梅花樹邊站上一刻的人，怎麽想也不該是個壞人才對。”

    崔海抬起頭，目光細細地打量著蘇映的麵龐，仿佛是想從蘇映的呼吸聲中探究出少年隱藏在內心深處的苦痛和悲傷。

    萬花穀以醫入武，人體周天三百六十穴盡存心腹之中，點穴針灸無所不精，以一手離經易道名震江湖。

    習武之人，以武為生。對於一名萬花穀的門人來說，失去了雙眼，無異於失去了一切。更何況眼前的人並不是普通的萬花門人，他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才醫雙絕”——墨青衣。

    當世間技藝最為精湛的醫生，失去了他賴以洞察世間萬物的雙眸，那其中的悲傷，該是如何沉重啊。

    但是崔海什麽也沒找出來，蘇映的臉上，仍如往日那般平靜，就像從未掀起過波濤。

    崔海微微低下了頭，“那日的殺手已經找到了，在城外的城隍廟裏，不過他早已服下了劇毒……”

    “我們，什麽線索都沒得到。”

    蘇映一副早就料到的神情，笑道：“我就說嘛，這條線注定是會封死的，還是在城內打探打探消息為好。”

    看著他這輕鬆的表情，崔海終於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對不起，青衣，那日是我沒能保護好你，如果我……”

    “沒事。”蘇映打斷道，沒讓他繼續說下去，“沒事的。”

    “怎麽會沒事呢，你都變成這副樣子了，還跟我說沒事？”

    “真的沒事啊，其實呢，做瞎子也沒什麽不好的。”

    “我雖然看不見，卻能領略得到。”蘇映白皙修長的手指輕輕一晃，然後將手掌攤開來，“那些雖然有眼睛，卻什麽都看不明白的家夥，才是真正的瞎子。”

    “失去了眼睛，我反而能感受到更多的東西。你有沒有聞到風中從遠山飄來的雲霧清香？你能不能感受到被皚皚白雪壓在身下的青草所迸發出的生命力？還有……”

    蘇映的臉上多了幾抹風采，如同雪山峽穀間的一朵白蓮，絕世而獨立，“你聽見了嗎？雪花飄落在屋頂上的聲音。”

    他微微昂起頭：“很美妙啊。”

    他的聲音帶著如同實質的喜悅，伴隨著淺笑垂眸的神態，讓人忍不住屏住呼吸，聽一聽他口中所說的雪花飄落在屋頂的聲音是什麽樣的。

    崔海真的這樣做了，他屏住呼吸，靜心聽著，隻可惜他是凡夫俗子，什麽都沒能聽見。那令人神往的繽紛世界，應該是專屬於墨青衣的。

    “我會將此事追查到底的。”在這樣的靜謐和諧中，崔海又出聲說道。他一開始對此事隻是有些好奇，才想著一探究竟，沒想到竟然會害了自己的摯友。

    “請萬事小心。”蘇映的聲音低沉了一些，“這次的敵手，恐怕非同尋常。”

    “我天策府的人，何曾怕過？”崔海起身，撣拍了拍身上的灰，“我先走了，改日再見。”

    “嗯。”沒有挽留，蘇映隻輕輕地點了點頭。

    崔海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蘇映臉上的淡然，終於變成了一絲憂愁。

    他到一旁的桌邊為自己倒了一杯茶，手舉著茶杯，聲音清冽宛如冰泉：“這人呐，在江湖中不過是塊浮浮沉沉的小木片。”

    “又何必去製造那麽多多如繁星的立場呢。”

    劇本戛然而止，滿間悄然無聲。

    蘇映扯下眼睛上的白布，站到沈宸另一邊的角落中。

    郭偉偉輕輕鼓了幾下掌，眼睛都在放光，誇讚道：“非常好。”

    崔海也滿意地點了點頭，跟蘇映搭戲的時候，那種感覺特別融洽，就像本該如此這般。

    陳立雄的眼神就相當複雜了，他看了一眼沈宸，又瞥了一眼蘇映。

    兩人的年紀相仿，就陳立雄在娛樂圈裏打拚十幾年的眼光來看，這個年紀的年輕人，沈宸就演技來說絕對算得上是佼佼者，前途大有可為，不然他也不會費了半天勁把沈宸給簽下來。

    可眼前的蘇映，又是哪來的怪胎？石頭裏蹦出來的嗎？

    在場看過兩場試鏡的人都明白，蘇映不論是表演、念白或是情緒表達，各方麵都比沈宸略勝一籌。

    並不是說沈宸表現的不好，事實上，在沈宸試鏡完之後，郭偉偉差點都直接拍板了。但蘇映所演繹的墨青衣，表情和神態都更為立體一些，相比之下，沈宸之前的表演就帶著些模塊化的學院風格。

    失之毫厘，差之千裏。各方麵都差一點點，那麽結果無疑就差了一截。

    陳立雄都不想聽郭偉偉宣布結果，很有自知之明地說道：“我們公司裏還有點事，你們先聊著吧，我們就先走了。”

    “郭導如果下次還有什麽電影，不妨叫我們一聲。”

    “好的好的，那是當然，您慢走。”

    蘇映站在一旁看著這些人明裏暗裏的交鋒，冷不丁看見沈宸在張嘴對他說些什麽。

    沈宸背對著其他人，嘴巴一張一合，卻沒有發出聲音，如果從唇形上來看的話，應該是……

    “我，下，次，不，會，輸，給，你，了。”

    蘇映稍微有些意外，沒想到這家夥表麵上看起來風平浪靜，好勝心還挺強的，不由得笑了一下。

    對於沈宸這個善於用眼神去演戲的演員來說，這場試鏡無疑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也難怪他會不福服氣。

    “好啊。”蘇映也跟他對著口型。

    “我等著呢。”

    作者有話要說：　　唔，整體節奏會加快一點，不會顯得拖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