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Ation 044
字數:5242 加入書籤
儀隴位於四川的東北部, 是個小縣城,跟絕大多數九十年代的縣城一樣,街道窄而雜亂, 大部分都是破舊的平房, 偶爾可見幾處高樓。
小城裏隻有嘉陵大道和宏德大道,說是大道, 其實也就那麽回事。泥濘的街區襯托著整個縣城, 老字號的百年老店搖搖欲墜,掛著的招牌上的色調早已消褪,老中醫在街邊的門市裏忙碌著。
江記包子鋪常年營業, 蒸汽繚繞著大半個城區,對於那時縣城的人們來說,最幸福不過是吃一頓江記的牛肉包子。白熾燈下陳舊的理發店,幾平米的小地方, 裏麵隻有板凳跟鏡子, 白發蒼蒼的老師傅手法依舊嫻熟。他生平隻會理兩種發型, 平頭跟蘑菇頭,於是小城裏的男女老少皆是清一色的寸板與蘑菇,而今想起, 有種質樸的美感。
一切都剛興起,一切都在變化,縣城裏最好的樓房便是政府的辦公大樓,亮白色瓷磚的小樓坐落在街區中央,在周圍那單一灰色基調, 幾乎讓人產生視覺疲勞的灰牆灰瓦的屋舍中間是如此醒目。
破客車從黃土路上碾過,帶起一路塵煙,街邊喧鬧的大音響兀自放著流行歌,是林誌炫的《單身情歌》。這首歌自從去年出來之後,便成為了縣城裏那家服裝商場的專用曲目。
蘇映原本是想著再去接兩部戲的,畢竟離九月還有一段時日,總不能閑著。但他在拍完南方黑芝麻糊的廣告之後,卻做了另外一個決定。
回四川。
他家是在零五年之後才搬到了成都,在此之前一直住在儀隴這個小縣城裏。所以他想回來看一看,看看自己的父母是不是還存在於這個世上,而世上,是不是還有另外一個自己。
對於這件事情,他一直感到惶恐而又期待,但總歸,是要看一眼才能放心的。
於是他坐了兩天的火車,又轉了半天的客車,回到了這座百廢待興的儀隴縣城。
其實這麽多年過去,孩童時期的記憶都已經模糊不清了,但當他走在那灰塵仆仆的街道上,看著路口那棵茂盛的大古槐樹下人來人往川流不息,那段記憶突然就變得生動而鮮活了起來。
蘇映隱隱約約記得,他家住在十字街南邊的一個小院裏,那裏是郵電局的職工樓。臨街有一堵院牆,從側向的大門進去,裏麵有兩棟四五層的小樓,灰色的水泥牆體裸露在外。
“郵電局”這種說法已經成為了曆史,前年的時候,國家就把郵電局劃分成了郵政和電信。蘇映的母親被劃分到了電信局,這幾年全國鋪設通訊網絡,正是忙碌的時候。
他的父親是當地一所小學的教師,教過語文,也教過思想品德和自然。每天下午放學的時候,他們爺倆就手牽著手,穿過兩條街,從儀隴小學走回家。
院門前的鐵門附近,本來是幹幹淨淨的白漆牆,卻被一群熊孩子拿著粉筆不知道禍禍成了啥樣,右側的那隻熊貓應該是蘇映小時候畫的,他還記得一些,站在那默默地看了一會。
院子裏不知道堆著誰家的家具,像一座座崚峋的小山,樓梯口坐著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正戴著老花鏡坐在椅子上縫衣服。
蘇映的眼睛一下子就紅了起來。
老太太姓梁,父母都出門的時候,就會把年幼的他交到她手上幫忙照看著。老太太家裏沒有什麽玩具,但這絲毫不影響她把小孩子給哄得服服帖帖的。她可以把一張舊報紙隨手一疊,就變成小貓小狗,會在做飯的時候,給一些鍋碗瓢盆讓蘇映開開心心開一場演唱會,也會在掃地的時候,給他一個掃帚當馬騎。
看見有人進院門,老太太摘下老花鏡瞅了一眼,淡問道:“找誰啊?”
“蘇海老師家是在這嗎?”蘇映問道,蘇海是他父親的名字。
“蘇老師現在還在學校裏上課呢。”老太太又看了兩眼,覺得他好像與蘇家人長得有點像,“你是蘇老師家裏親戚吧?”
“他們五點多才回家呢,你在我這坐著等會吧。”老太太還是一如往常的熱心。
“不,不用了……”蘇映還沒想好要如何麵對自己的父母,便笑道,“我待會再來吧,還有點事呢。”
他轉身沿著來時的路想出院門,迎麵卻見著一個小女孩,那是他童年時的陰影。蘇映小時候長得又矮又瘦,而小女生一般都比小男生長得高長得壯,於是他便時常被這個小姑娘欺負。
不過有趣的是,這小姑娘隻允許蘇映被她自己欺負,要是別人敢碰一下,鐵定追著那人打,繞著院子跑三圈都不帶停的。
現在想來,這是小孩子之間表達喜歡的一種方式吧。
隻是蘇映搬家之後,他們就從此失去了聯係。
小女孩也不怕生,站在院門那,見著蘇映就呆呆地看著他,蘇映想了想,笑道:“小孩子真可愛。”
他從背包裏拿出幾顆糖想遞給她,可是小女孩應該是聽過爸爸媽媽的話,不能亂接別人的東西,雖然看著挺眼饞的,但還是搖搖頭不肯收。
那邊的老太太便發話了,“沒事,妮兒,拿著吧。”
“謝謝叔叔。”小女孩顛顛地從他手上把糖抓走,蘇映趁機捏了捏她的小臉蛋,也算是報了以前的一箭之仇。
出了院門,蘇映麵對人來人往的大街,一時不知道該去哪,想了想,看見路邊一家眼熟的店,便走了過去。
那是一家刀削麵店,現在才四點多鍾,沒什麽生意,老板正脫了鞋躺在凳子上曬太陽,蘇映輕咳了一聲,那中年漢子才慢慢看向了他。
蘇映看了看正冒著熱氣的湯鍋,問道:“老板,現在做嗎?”
“做做做,怎麽不做!”老板腳在鞋上一蹭就穿進去了,“要吃啥,隨便看看。”
他指了指後麵牆上貼著的菜單,又想起了什麽,補充了一句,“沒羊肉的了。”
“給我來份牛肉的吧。”蘇映隨口說道,其實聞著這麵湯的味道,他現在還真有些餓了。
“行!”老板站起身來,“等會啊,我給你做。”
老板是正兒八經的山西人,前些年娶了個四川媳婦,便在這裏紮根了,那一手刀削的工夫當真是絕活,百看不厭。
一手托麵,一手拿刀,一棱趕著一棱,一葉連著一葉,麵條劃出一道道弧線落入滾燙的水中,如鯉魚躍水,柳葉翩飛。
蘇映有好些年沒吃過這家的刀削麵了,端上來之後,一口氣就幹掉了大半碗。那麵湯裏的白菜葉子也好吃,水嫩清香的,一點土腥味都沒有。
做完這一碗刀削麵,老板又在店門口的凳子上坐了下來,隻是有些好奇地打量著蘇映,這小夥子長得挺勻淨的,說話也彬彬有禮,一看就是城裏人,但吃個刀削麵卻像是八輩子沒吃過了一樣。
他正感歎呢,結果這小夥子一抬頭,不知道看見了什麽,淚珠子突然成串地往下掉,老板扭頭看去,是附近住著的蘇老師一家三口從街對麵走了過去。
蘇映死死地睜大眼睛,看著不遠處那熟悉的畫麵。今天應該是母親提前下班了,然後去了小學裏等著父親一起回家,兩人的感情從他記事時就一直很要好,雖然偶爾也會吵吵鬧鬧,不過很快就會和解。
還是個小豆樁的自己,抓著父母的衣角左竄右竄,蹦蹦跳跳,母親則小心地護著他,擔心他被自行車撞到。
小豆芽剛蹦到小院門口,看見門口站著的小姑娘就像泄了氣的氣球一樣蹦不動了,怯生生地站在父親的背後。但小姑娘跑過去,卻是把手上的糖果遞給了他一顆。
那是蘇映剛剛送給小姑娘的。
糖果很甜,小豆芽的眉眼都開心得彎了起來,他還把糖紙小心地疊了起來,放到衣兜裏。
“蘇老師,你們家好像有親戚找你。”還在縫著扣子的老太太說道。
“嗯?在哪呢?”蘇海問道。
“剛剛出去了,估計一會就會回來吧。”
“行,知道了。”蘇海點點頭,然後左手牽著自己的兒子,右手牽著妻子,慢慢地往樓上走去。
蘇映的淚水,突然就再也止不住了。
他們,就如前世一樣,都很幸福。
唯獨他,像是個局外人。
莫名其妙的穿越重生,莫名其妙的窮困潦倒,命運啊就這樣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他卻一直都在壓抑,在忍耐,努力地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直到今天,目睹了他們的美好。
好像有什麽過去了,又有什麽故事結束了,還有什麽東西轟然炸裂,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情緒從過去開始就一點點積壓,終於在此時一下子崩潰,再一點點重建。
不是哭,隻是眼淚一直在流。
他還記得母親的話:“眼淚是心裏的毒,遇見什麽事,哭出來就好了。”
隻是記得歸記得,他卻什麽都沒有了。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之前有很多人提到的家世問題,我之前一直都是略過不談的,因為我覺得沒有必要,既然總有人提,那就在這裏了結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