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華垂頭喪氣地走了回來, 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拿起茶杯咕嘟咕嘟灌了半杯水。

    宋飛也走了過來, 看了他半晌，歎了口氣，也坐了下來。

    “你到底是怎麽回事？”宋飛問, “就算太久沒演戲了，怎麽能退步到這個程度？”

    英華又被訓了。他剛剛拍的一幕是長鳴魔君在女主角桃夭想象中特別威風的一幕，說他單槍匹馬隻身闖入萬妖之域, 將妖族之長擊敗, 名揚四海。劇本裏說他一身魔君氣勢, 見者無不心摧膽寒，紛紛敗逃。妖族們以多出幾倍的人數圍攻他, 卻被他隻身挽長弓、持長劍斬於馬下, 就連成名已久的妖族之長都被他輕易擊敗, 不得不俯首稱臣。總而言之，這是長鳴特別拉風的一段。

    開拍之前, 導演和武指都對英華報以了很大的期望，因為他們從業這麽多年就沒見過哪個演員有英華這麽棒的武藝，即便是一些以打聞名的打星都跟英華沒法比。英華不僅能打, 而且打得特別好看，那精氣神把武指老馬都給折服了, 連連說自己恨不得拜英華為師學習呢。當然技術好的還有另一位，就是目前人在a組被叫作馮樂水的碧凜仙君，但是碧凜那氣勢……老馬見了就哆嗦, 實在是不敢靠近。英華就要親切和藹多了。

    但是，英華敗或許就敗在這親切和藹上了。

    這段戲要突出的就是長鳴魔君為魔的一麵，要求他手段強勢狠辣，為人冷酷無情，甚至要讓人感覺到心驚膽戰。但是英華的長鳴魔君帥是帥，能打是能打，離冷酷無情卻差得很遠。宋飛在近距離看英華在那兒演，不知怎麽回事，就連他這個外行人都能感覺到英華渾身上下都散發出了一種……一種……慈祥的光輝。

    宋飛說：“小扈啊，你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不就是讓你演得狠一點、酷一點嗎，能有這麽難？”宋飛也覺得奇了個怪了，因為英華這段戲是打戲，並不是什麽需要高超演技的內心戲，所以按理來說隻要擺擺酷也就過去了，反正動作都是一開始設計和套好的。在背景裏，什麽位置擺什麽pose，一招一式怎麽過都是定好了的，這基本就沒多大發揮空間，哪怕是換個沒什麽演技的新人來也不至於演成這樣。可怪就怪在這裏，英華雖然一招一式都沒有差池，但是他一舉一動就是讓人感覺不出那種魔才有的狠厲。你看著他，你就覺得心裏特別平靜，有一種特別安全的可靠感。

    這奇怪的事逼得於導和老馬都有點搞不明白，宋飛給他們道歉的時候兩人還連連擺手說，不不未必是扈嘉祥的問題，他們懷疑是不是動作設計上出了什麽錯。

    英華看了宋飛一眼，不知道該怎麽說。他早就跟宋飛說過，他不想演長鳴魔君。英華是仙，長鳴是魔，不說仙魔之間的紛爭，讓一個仙去揣摩一個魔的心態就實在是強仙所難，何況英華是個特別熱愛和平的人，他就很難代入到長鳴的心態中去展現這位魔君的風采。

    宋飛說：“小扈啊，你就想想嘛，一個魔君應該是怎樣的。他肯定是冷酷無情的嗎，你就表現得凶一點、狠一點，對吧……”宋飛擠眉弄眼，“你看，把眉毛挑起來，眼睛瞪大一點！”宋飛的眼睛本來就挺大的，這麽一瞪還真有點凶神惡煞的感覺，英華看了半天，照著他說的做了一下。

    “這樣嗎？”

    宋飛看著英華那張瞪大了眼睛反而顯得有點蠢萌蠢萌的臉一下子就泄了氣。祖宗啊，怎麽會有這麽奇怪的事發生啊！

    正在這時，有輪子咕嚕嚕的聲音傳來，宋飛往那兒一看，立馬站了起來，還去拉英華，嘴裏連連說著：“鄧夫人好，鄧夫人您來探班啊？”

    萬紅英坐在自動輪椅上滑了過來，她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有點病怏怏的，身上披著披肩，膝頭還蓋著毛毯。這一次鄧鴻照沒有跟著她，估計是在a組拍戲。萬紅英膝頭上放著一個外賣保溫包說：“是啊，給大家帶了點糖水。”

    宋飛趕緊道：“這怎麽好意思，謝謝鄧夫人！”說著，趕緊殷勤地跑上前去替萬紅英把那個包裹拿了下來，還一個勁對英華使眼色說，“還不快謝謝鄧夫人！”

    英華站起身來，對著萬紅英微微一點頭說：“有勞你了。”

    “哎，你這！”宋飛覺得這小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從一開始就對鄧夫人千萬個不客氣，但是偏偏萬紅英似乎根本不在乎這一點，反而還對扈嘉祥青睞有加。宋飛都開始懷疑萬紅英是不是對他們小扈有點……那潛什麽的想法了。那麽，他們要被潛嗎？

    在宋經濟開始滿腦子胡思亂想的時候，萬紅英對英華露出了一個笑容，說：“怎麽了？拍得不順利嗎？”

    英華點了點頭：“有點。”

    萬紅英說：“要不要跟我聊聊，或許我能幫到你的忙？”

    宋飛一瞅，更加確信鄧夫人是偏愛他們小扈了，趕緊道：“好好好，這可是個難得的好機會。小扈，你趕緊跟鄧夫人好好聊聊，我去給大家分糖水，你們聊你們聊。”說著，抱著那個外賣包，一下子就跑得沒影了。

    宋飛走後，英華收回目光，將萬紅英上下打量了一番，末了輕輕歎了口氣。

    萬紅英在他開口之前就輕輕搖了搖頭，她嚴肅地說：“有些事情是我自己做的決定，還請仙君不要多問了。”然後她便又揚起唇角說，“好了，來說說演戲的事吧，聽說仙君演長鳴魔君的時候有點困難？”

    英華重新坐了下來道：“確實困難。”他說，“我是仙，他是魔，我總是無法代入到這個角色中去。”

    “哦？”萬紅英說，“為何？”

    “為何？”英華愣了一下，道，“仙為善、為正、為陽，魔為惡、為邪、為陰，兩者是兩個截然相反的存在，你讓我如何去理解？”

    萬紅英說：“上回我就同仙君說過了，魔未必就是惡。”

    英華說：“自古以來，人人皆知魔為惡。”

    萬紅英道：“那麽仙君你覺得我桃夭是惡嗎？”

    英華認真地看向萬紅英，這還是這位假鄧夫人第一次在他麵前真真正正地承認自己的身份。沒錯，這位假鄧夫人的本名正是桃夭，與劇中的百裏桃夭一樣，她是一個半妖半魔的存在，英華甚至有點懷疑這部《親親我的寶貝小魔女》寫得就是桃夭自己的事。

    真是奇怪。英華想，難道這世上真的存在過長鳴魔君這樣一個魔？如果是的話，為何他在仙界這麽多年從未聽人提起過？英華回過神來，看向桃夭，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說：“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眼前的這個魔女究竟是善是惡，這個女人在他眼裏看來實在太過複雜和難測。他跟碧凜一樣，除了能夠看出此女近妖又近魔，恐怕已經活了很大年紀，曾經實力強大，但是如今正在走向衰亡以外，其他的什麽也讀不出。

    桃夭說：“你看，我就在你麵前你都無法判斷我是善是惡，又怎麽能根據眾口相傳就認定魔一定是惡的呢？尤其是長鳴魔君，難道有人曾經見過他並告知過仙君他是惡的嗎？”

    英華不由得搖了搖頭。他覺得桃夭這應該算狡辯，但是她的邏輯偏偏沒有問題。所謂眼見為實，耳聽為虛，沒有聽說過的魔，難道就因為是魔便能判斷他一定是惡的嗎？英華第一次有了這樣的疑惑。

    桃夭說：“咱們先從魔一定是惡的這個認知框架裏跳出來，然後你覺得飾演長鳴魔君最大的難度是什麽？”

    “我無法表現出長鳴那種冷酷無情的特質。”英華說。

    桃夭說：“是單槍匹馬闖萬妖之域那一場嗎？”

    英華說：“對。”

    桃夭說：“這一場戲其實很好演。”她拿起一旁的劇本看了幾眼道，“哦，這一段想必是老於沒有給你把因果說清楚。”她道：“你知道為什麽長鳴魔君會去萬妖之域找麻煩嗎？”

    英華說：“為了表現他的厲害？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桃夭搖搖頭：“傳說長鳴魔君之所以會去萬妖之域是因為妖族當年害死了一個魔。”

    英華驚訝地看著桃夭。桃夭說：“這部分在劇本裏我沒寫進去，因為長鳴魔君在這部劇裏是一個配角，鄭導讓我不要把太多焦點集中在他身上，以免削弱了男女主角給人的印象，所以有些因果我就省略了。但是我要求他們導戲的時候一定要給你說清楚，看來他忘了。”

    英華說：“妖族殺了個魔？”

    桃夭點點頭：“魔在世上生存不易，尤其是那些其實並沒有存壞心的魔。就像仙一樣，魔也是分天生天養和後天成魔的，天生天養的魔與其說是惡的毋寧說是善惡混沌的，那時候長鳴魔君出世之後，作為天上地下唯一一個大魔，一直在試圖將為數不多的魔庇護起來，所以才會在發生了妖族圍殺魔族的事情後勃然大怒，前往萬妖之域報仇。”桃夭說，“請仙君你仔細想一想，如果你有一個十分看重的人卻被其他人傷害乃至於害死了，你是不是會特別生氣，甚至會做出報複之事來？”

    英華說：“我不……”他本來想說自己絕對不會用極端方式來泄私憤，而是會將凶手緝拿歸案然後交由天庭律例來處罰，或是天雷之刑，或是斬斷仙根投入人世輪回等等，他都不會有異議，因為這就是他一直以來遵循的正道。然而不知為什麽，這次他隻說了兩個字便突然卡殼了。因為英華的腦海裏突然浮現出了梁舟的身影，然後他的眼前不知怎麽就浮現出了梁舟被人傷害的場景。

    那些場景看起來是那麽的模糊，卻又莫名的逼真。他看到梁舟渾身是血，他躺在地上，急促地喘息著，他的身上滿是傷痕，鮮血在他身下匯聚成了一攤小河。他就躺在那濃稠的血河之中，他的左胸被人一刀剖開，露出了其中勃勃跳動的心髒。

    “唔！”英華猛然抱住腦袋，在那一瞬間，就像是有人用巨錘在他頭頂重重捶打了一下，英華好容易封死了的仙力外溢，頓時連大地都震顫起來。

    外頭狂風亂做，有人在說：“怎麽回事，怎麽突然刮風了！”還有人在大喊：“閃開！啊！”伴隨著一聲驚叫，不知是什麽重物被刮得倒了下來，砸得四分五裂。

    “仙君！”英華看向捉住自己的那隻手。那隻手宛如焦炭一般，他看到過那隻手。他又慢慢抬起頭，順著那隻手，他看到了桃夭的臉孔。魔女恢複了自己的本來容貌，眉心一朵桃花花鈿襯著那雙紅色的眼睛此時正閃爍著妖異的光芒。英華劇烈地喘息著，過了好一陣子才慢慢平複下來，眼瞳中的那抹黑色漸漸消散，重新變為了清淺的琥珀色。桃夭注意到了，但是沒有說。

    外頭的狂風停了，英華聽到劇務老張在罵罵咧咧，估計是布景被摧毀了需要重新弄。果然，宋飛過了一會跑進來說：“小扈，背景板被吹壞了，要花段時間修理，你不用急，跟鄧夫人慢慢聊哈。”說著又跑了出去。

    桃夭說：“仙君明白了？”

    英華看向桌子上的劇本，有些遲疑地說：“明白……了。”在看到梁舟渾身是血的那一刻，英華第一次有了殺人的衝動。他心情複雜地看向自己的雙手，也許，雙手染血未必就是惡的。

    不久後背景板修理完畢，英華重新開演，這一次竟然沒有ng，一條就過了。然而於導等人不僅沒有嘖嘖稱奇，反而連一句話都沒說。英華演完很久以後，他們甚至忘了喊卡。事後，於導搓著渾身的雞皮疙瘩跟宋飛半是抱怨半是誇讚道：“你們小扈明明那麽有本事，剛開始任個啥性啊，你讓他好好演啊。”他又補充說，“你看看我這雞皮疙瘩，我都被他那身氣勢給嚇到了，他將來一定會紅的！”

    宋飛倒是沒看英華第二次演戲，他那會兒剛好接了個電話，所以沒趕上。但是被導演誇讚總是個好事，雖然也同時被抱怨了，聽於導的意思好像是說扈嘉祥一開始之所以演那麽爛是因為耍脾氣？

    宋飛心想，他們小扈那麽個老幹部脾氣，沒事幹的時候天天看新聞聯播讀什麽黨中央方針政策，還給他有事沒事講講哲理小故事的，就這樣的人還能耍脾氣？宋經濟百思不得其解，最後隻能歸因於是鄧夫人教得好。不管怎麽說，宋飛心裏有了底氣，既然於導都說了扈嘉祥一定會紅，那他紅的概率應該高了不少吧。宋飛頓時覺得自己的前路一片光明……嗯，隻要把那天晚上扈嘉祥好像曾經消失在鏡子裏的事情給忘掉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