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如果明天我就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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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僧一道自然不曉宿主是什麽。

    隻有柳眉一個知道, 世清在這世上, 隻得她一個, 是最為親近的人。沒有人能比他更了解她自己,也沒有人能比她更明白他。

    於是她謝過了這裝神弄鬼的兩位, 自己留下來照顧世清。

    說來也怪, 自從得了寶玉的玉掛在世清臥房內檻上,世清胸口的那股黑氣終於停了下來,不再向他的心口運動。柳眉看著最後隻差的那一兩寸距離,心裏後怕萬分——若是再遲一會兒,她難免追悔終身。

    從這一夜開始, 柳眉便獨自一人留在親王府近身照料世清,給他服用流質食水, 連擦身清潔,換衣換被這等親密之事也都是她一手操持,甚至唯恐他沉睡得太久,影響了身體機能, 時時給他按摩手足。

    然而世清卻一直不曾醒來, 而他胸口的那股黑氣, 也一直停在那裏, 不進也不退, 隻不過微微有點淡下去,但不顯著。

    柳眉意識裏的雜音也逐漸黯淡下去,轉為一片無序的沙沙聲,始終在她腦海裏盤旋不去。

    然而就是這一點點雜音, 也成了柳眉每天自我安慰的理由——畢竟她還有希望,畢竟她不是一個人……

    除了照顧世清之外,府外的事她一概通過指令那幾名長史官去完成。

    先是自己娘那裏:柳眉剛剛進府那天的時候,就輾轉托人去給母親捎話。當時是找了個借口,隻說是去鴻順樓幫忙,忙得太晚了就去林小紅那裏混兩晚。

    可是瞞一兩天尚可,三十三天便有點太長了。

    無奈之下,柳眉命一名長史官將母親請到了忠順親王府,當麵解釋。

    柳母一見這架勢就被嚇到了:“眉兒啊,你怎麽比你姐還敢攀那高枝兒,怎麽竟到這樣尊貴的大人物府上來當差了啊?”

    柳眉原本一直發愁,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向母親解釋她滯留親王府的原因。聽見母親這麽說,柳眉突然靈機一動:“當差?是啊,娘,我這也是受人所托,所以才到這裏當差來的啊!”

    她幹脆扯了個謊,隻說是忠順親王得了重症,食水難進。隻因他是鴻順樓的常客,唯有鴻順樓的廚子料理的粥水之類還能入口一二。所以親王府特為求到了鴻順樓那裏,請柳眉過府操持幾天飯食。

    柳母倒也記得這位十分讚賞她那野雞瓜齏套餐的親王殿下,聽說世清病了,也頗為擔憂,隻是聽說柳眉要在這裏留上至少一個月,便眼神狐疑,在柳眉麵上掃來掃去。

    柳眉自然明白母親心裏在想著什麽,隻是此刻她憂心得緊,全然再沒有心思詳細解釋,隻是語氣誠懇中中帶著堅定,開口乞求道:

    “娘,我與他身份有天淵之別,這我自然知道。若是他沒病沒災好好的在這世上,我就決計不可能放下自尊,前來俯就。可是他如今……娘,念在他以前關照過女兒的份兒上,讓女兒照顧他幾天……或許,或許這也就是最後幾天了……”

    柳母知道這個小女兒一向自己有主意,自己再怎麽勸,恐怕也勸不動。再者她好不容易拉扯大了兩個閨女,然而這兩個閨女都沒有聽她的話的習慣。

    柳母有一種森森的挫敗感,但是無奈之下,也隻得口中喃喃念叨幾句之後,默默回轉。好在近來柳父如今在家,總算能給妻子多些安慰。

    接下來是賈府。

    寶玉與柳五兒聯手,用一塊漢玉頂替,將他那塊玉的事兒一連瞞了好幾日,終於被襲人發覺了。

    襲人先是告訴了寶釵,寶釵震怒之下,在怡紅院中查問此事,想要知道這玉究竟是怎樣被換,然後送出府去的。豈料這事兒卻被寶玉大包大攬地全應了,隻說是他一個人的主意。寶釵又氣又急,偏又怕賈母等人知道著急,一麵幫著寶玉掩飾,一麵私底下查問那玉的去向。

    偏這時忠順親王府直接遣了長史官去見賈政,開門見山地告訴他,說是親王殿下賞識寶玉,所以已經將寶玉的寶玉借去一用,約定一個月之後歸還,屆時有重謝。

    賈政哪裏敢得罪忠順親王府,恭恭敬敬送走長史官之後,反過來誇獎寶玉,讚他竟想到這種辦法結交親王府。

    寶玉寶釵這對夫婦心內各生尷尬——寶玉不喜寶釵事事出頭做主,寶釵則不喜寶玉有心瞞哄,夫妻兩個,原本該齊眉舉案的,漸漸卻成了兩條心了。

    不過,這些柳眉統統不知道,她所有的時間,都用來陪伴世清。甚至她困了倦了,也不過在世清身畔略歇一會兒,不敢當真睡去——怕一覺睡醒,意識裏已經萬籟俱寂,世清已經離她而去。

    如此漸漸地熬到了三十三天上頭。世清右臂到胸口上的黑氣已經漸漸地淡去,人卻沒有醒來。

    柳眉卻真的累了,撐著在世清榻旁打了一個盹,睡得迷迷糊糊之際,她夢見自己意識裏的雜音不見了。

    真的不見了——

    柳眉即便在夢中,也無法控製地想要大哭,手一伸,往前一探,她才意識到,一直臥在榻上,任由她照料的男人,竟然也不見了。

    柳眉不知是自己是哭醒的還是被嚇醒的,總之她撐起身的時候,麵前床榻上空空如也。

    臥榻之中原本點著的一對蠟燭此時已漸漸燃盡,蠟淚凝成一團一團,落在燭台腳下。一縷曦光透過窗紙,將室內照亮了些,也讓柳眉漸漸清醒。

    她肩上披著一件男人的外袍。

    柳眉好似意識到了什麽,連忙起身,踏出臥房的門。

    早春二月,天氣猶嫌微冷,可是那晨間的天卻藍得沒有一絲雜質。北歸的大雁排成個“人”字,從萬尺的高空飛過,遠遠看去,像是兩行細線。

    柳眉隻見一個健闊的身影,負著手,挺直了脊背立在階下。那背影,那衣飾,那束得整整齊齊的發,無一不教她覺出熟悉與親切。

    隻在這一刻,似乎所有的辛苦都不枉了,所有的思念都歸了巢,而心則終於有地方安放。

    “對不住——”

    男人緩緩轉過身來,雙眸深深,凝望著柳眉。

    他聲音沙啞,含著十分歉疚,望著柳眉:“有些事,本該早些明白地告訴你的。”

    到了這一刻,柳眉再也不等了,索性縱體入懷,眼中沁出歡喜的淚水。

    她知道世清始終都記著他失去意識之前那一刻的情形。在那一刻,她雖然曾經傷心失望,卻始終未對這男人失去信心。她當時明白無誤地告訴他:這世上,沒有解不開的誤會,隻有不肯去溝通的怨侶。

    所以在他剛剛醒來的這一刻,頭一件想到的事,便是要消除與她之間的誤會。

    豈料世清將柳眉擁入懷中,將麵孔輕輕地埋在她的頸窩裏,盡量克製著自己的情緒,低聲歎息,“可是,我舍不得你,真的,舍不得你……”

    柳眉的雙臂將他緊了緊,說:“你實說吧!司棋與潘又安的事,其實與我有關,是不是?”

    在世清病著的這段時間裏,她早已將前後事情反反複複地想了幾千幾萬遍,最後的結論是——若不是因為她,世清也萬萬不會如此。

    “或者,這個世界上發生的各種變化,最終需要我去承擔後果,是不是?”

    柳眉將口唇湊到世清耳邊,小聲詢問。

    在柳眉問出口的那一刻,世清的身體像是僵住了一樣,隔了許久,終於稍稍放鬆了一點,緩緩地開口說:“我確實是存了私心——”

    “這個世界已經發生了太多非既定的變數,崩壞的趨勢,恐怕在所難免。在徹底崩壞的那一刻,恐怕就是你必須離開的那一時——”

    柳眉並不明白世清所說的,仰起臉望著世清,想聽他解釋。

    “唯一可以做的,是試圖騙過這個世界。”世清卻避開了她的眼光,口氣十分嚴肅地回答。

    ——騙過這個世界?

    柳眉:醒醒吧,你連我都沒騙過去。

    “這個世界其實是一個有意識的機體,紅樓故事就是它的經脈,也是它的秩序。它能感知到所有人命運的進程,如果有人的命運進程與脈絡中的定數發生偏差,它就會進行自我修複。但若是發生極為重大的偏差,或是變化太多,這個世界修複不過來的時候,就會積聚壓力……久而久之就會崩壞。”

    “你是外來者,不曾在紅樓原書裏出現過。所以你本身,就是壓力積聚最多的地方。崩壞的瞬間,定然是你受到衝擊最大,甚至你能不能完成任務順利回去自己的世界,都是未知。”

    柳眉無語,半晌才低低地歎息了一聲,說:“這樣啊!”

    也就是說,她可能,明天,下一刻,隨時隨地……就掛了。

    “所以我才做了安排,希望能瞞天過海,能騙過這個世界。”世清望著柳眉的雙眼,柔聲答道。

    “剛開始的時候,確實是奏效了。我做了某些安排,讓你、讓世人都以為某個人按照她既定的命數離世了。此後這個世界所積攢的壓力果然沒有升高。”

    柳眉聽了,低頭默默地想了想,她突然便明白了——世清口中的那個人,應該是晴雯。

    她並沒有親見晴雯病逝,可是所有人都告訴她晴雯死了,被拉去了化人場。

    當時她就曾生過疑心,懷疑世清與晴雯之死有關——然而當時她心中隱隱生疑,生怕這是世清為了維護這個世界的“秩序”,刻意令金釧死、令晴雯死,讓她們的命運,與原本大茶幾上的悲劇如出一轍。

    可是世清卻不願讓她就此誤會,他親自趕來,向柳眉澄清,雖說隻澄清了一小部分,可他的行動,卻贏得了柳眉的信任,令她願意無條件地相信他——相信他,不是刻意要維護這個世界的爪牙。

    在那之後的第二回,司棋潘又安之事卻進行得不那麽順利。

    柳眉親耳聽見了長史官對潘又安進讒,又親眼見了司棋一頭撞在壁上,鮮血直流。

    那一刻,世清不得不現身安撫柳眉——可他那時也已自身難保了。

    而如今,所有那些不可說的事,已經教柳眉全盤明白了。

    *

    柳眉聽了世清的全部解釋,想了想,說:“你的意思是,要麽你我之間生出無可挽回的誤會,要麽就無法騙過這個世界我會死,對不對?”

    世清點頭應了。

    柳眉莞爾,像隻貓兒似的在世清懷裏弓了弓背,然後肆無忌憚地將麵頰貼在世清胸前。“可是你難道忘了?我本來就會死——”

    她的最後一項任務是吞金,所以完成任務就意味著要死,如今不過多一道威脅而已。

    “可是我不願意讓你死。”

    世清突然悶悶地冒了一句出來,輕輕一擁,將柳眉緊緊地抱在懷裏。

    “我做了一個夢。”

    柳眉聽見,難免吃驚,身為一個係統的分|身,世清竟然能做夢——這……這也太厲害了。

    “在夢裏,我見到了你所描述的那個世界——大街上高樓林立,人來人往,車駕都不用馬,光靠四個軲轆就能奔得飛快,人人都抱著一塊扁扁的板磚說話……”

    “可是,那個世界裏,我找不到你!”

    “其實我從來都沒有半點把握,我不確定在離開你之後,還能找到你,也更加不敢想象,找不到你,我會怎樣……”

    他告訴她,每思及此,即便在夢裏,也痛徹心扉,可越是想醒,卻越是醒不過來。

    剛開始的時候,柳眉聽著世清緩緩道來,心裏實在忍不住暗樂,覺得係統從原型身上繼承來那冷酷親王的人設早已不知道崩到哪裏去了。

    可是越聽到後來,柳眉越是感動——麵對無法確定的未來,她其實也是怕的,所以她也“喪”過,也逃避過,所以世清所說的每一種情緒,她都能懂。

    可是怕有用麽?

    於是她也用全身的力氣,反過去回抱世清,“你這難不成是病糊塗了麽?”

    “可就算是明天我就掛了,可是現在,眼下,我們不是正好好地在一起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