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百萬臉色慘白地離開了恭王府大廳, 耳邊嗡嗡響著的都是“北地衛氏”四個字。他踉踉蹌蹌，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的屋子中, 連妻子問他的話, 他也沒聽著。

    北地衛氏, 北地衛氏？

    “哈、哈哈？”胡百萬忽然怪笑起來, 臉上充滿了半哭半笑的表情。嚇得他夫人戚戚然上前：“老爺你這是怎麽了，莫、莫不是兒子的事兒敗了？”

    聽妻子提起兒子那事, 胡百萬就氣不打一處來：

    自從他們入了恭王府後, 這小子當真有恃無恐, 每天借著恭王的名義到處招搖撞騙，前幾日才因為囂張太過被人狠狠揍了一頓。

    原以為這蠢小子被教訓後能有些收斂, 送他到羽城外的田莊養傷，也希望他能安分守己、避過這陣風頭。

    然而，這天殺的混小子根本不知好歹：前兩日在宋家慶祝三公子高中的大宴上, 還給他惹下了一樁不小的禍事來——

    原本宋思遠歸來，宋家大宴胡力沒有收到邀請是不打算去的, 且胡、宋兩家又有私仇, 胡力也不想去自討沒趣。可架不住狐朋狗友的挑唆，那些小混混添油加醋地說上一番, 便激起了胡力爭強好勝、愛出風頭的性子來。

    加之幾日前被人揍了一頓、胸中一口惡氣正沒處撒, 於是惡向膽邊生, 胡力便跟著幾個朋友混入了宋家。

    在宋家的宴會上，胡力果然看見了朋友口中光彩照人的才女衛氏。

    雖已為人婦，但衛氏風韻猶存、極為惹眼。偌大的庭院中、海量的酒桌上, 她一席青白色羅衫，青色襦裙流蘇百褶，盤雲流霞的銀色步搖斜飛入髻，眉如遠山、唇飾點絳。

    雖然清淡素雅，卻顧盼生姿、儀態萬方。

    且衛氏的聲音脆如翠鳥，婉轉動人，如千絲萬縷的繞指柔線，又如勾人心魄的天籟琴聲，一直撩撥著胡力的心弦，讓胡力不能自已，不可抑製地想要靠近她。

    既是大宴，宴飲之事必不可少。

    胡力雖在暗處，可一雙眼卻始終盯著衛氏看。心不在焉，往來敬酒便照單全收，十幾杯黃湯下肚，三兩步荒唐路在前，等他回神時，已到了田家。

    衛氏貞烈，扭打掙紮不斷、甚至想自盡，卻被胡力一巴掌打暈。見對方動彈不得，胡力正準備放心行惡，熟料房門一開，田光明就走了進來。

    淫|人|妻子被撞破，胡力原本也想立刻跳窗而逃，奈何這田光明實在難纏：他一時忍不得，推了田光明一把，這人就撞上了桌角，沒見血、卻瞬間就沒了氣息。

    再轉頭看衛氏，這女人不知什麽時候醒了，竟咬舌自盡，唇邊綻放了好一大朵血花。

    一次背上兩條人命，胡力的酒也嚇醒了，顧不得收拾現場就倉皇逃竄。

    胡力逃後，宋家在第二天一早就發現出了事。

    因為事出蹊蹺，又是衛氏這樣有名的才女，宋老爺子為保宋家顏麵秘不發喪，對外也封鎖了一切消息，暗中命人調查，看到底是誰有這麽大的膽。

    闖下如此彌天大禍，胡力回到恭王府中就痛哭流涕、跪在胡百萬腳邊尋求庇護。胡百萬恨其不爭，但又不得不想法保全這唯一的兒子。

    所以連日來，雖然宋家未動、羽城之內也並未傳出任何風聲。

    但胡百萬和妻子還是仗著家財豐厚，到處奔走、上下打點好了羽城的各路官兵，疏通了三司內的各位長官，以防萬一。

    這幾日，胡氏夫妻正準備尋個冤大頭替兒子頂罪了事，今日，卻叫胡百萬聽見了恭王的話。

    聽恭親王淩武的口氣很是欣賞衛氏，求美人圖恐怕也和衛氏嫁人有關。

    胡百萬沒文化，卻也知道“恨不相逢未嫁時”之句。

    若衛氏未死、而他能請來畫師丹青妙筆，那副《錦繡河山圖》豈非就是他的囊中之物？

    天下美人何其多，恭王若不透露他喜歡人的模樣，誰又能夠猜到他心中所想。原本近水樓台就能夠先得到的“月亮”，卻被胡力這挨千刀的東西，抬起一塊巨石砸入水中——

    衛氏這“天上月”，也變成了鏡中花。

    胡百萬越想越氣，看著妻子驚慌的眼神更加厭惡不矣，一想到因為兒子作惡，他就要和那副《錦繡河山圖》失之交臂，胡百萬就渾身發寒、冷汗浹背，心裏乍暖乍涼。

    “好、好、好——”胡百萬連歎了三聲，指著妻子怒目而視：“你生的好兒子！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到底發生什麽事兒了老爺，兒子又犯了什麽錯你要生這麽大的氣啊？”

    胡妻愛子，聽完胡百萬說完前因後果，她便扯出手絹、指著胡百萬哀嚎了起來：“不過是一幅畫而已，為了一幅畫你竟要放棄親生的兒子！”

    “我……”

    “有你這樣狠心的爹嗎？！兒子再不好、做錯了事情，他也是你親生的兒子，他是個人、不是個東西，你怎麽可以——這麽冷心冷血，隻為了一幅畫！就……就……”

    “那不是一般的畫！那是《錦繡河山圖》，你知不知道那幅畫——”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不管他是錦繡河山還是錦繡山河，我隻知道我隻有胡力這麽一個兒子！”胡妻打斷了胡百萬的話，她雙目赤紅，滿臉淚花：“你若是不管兒子死活的話，我也不活了——黃泉路上，我們娘倆好作伴！”

    一聽妻子要尋死，胡百萬再生氣也不敢發作，隻好先溫言勸下妻子，自己在堂中走走停停。

    想到羽城宋家，胡百萬咬咬牙就出了個糊塗法子——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將那頂罪的冤大頭，拉成宋家的三公子宋思遠。

    宋思遠和衛氏原本訂過親，這是羽城人人盡知的事兒，且那日又是宴飲，難免宋思遠會吃醉了酒，對一直求而不得的衛氏做出些混賬事。

    之後殺人滅口，為婦殺夫，也會變得順理成章。

    如此，他和宋思遠之間的新仇舊恨，便可一次了結。何況天下什麽美人沒有，衛氏再美也隻是豔名播於羽城，他們胡家有錢，有的是錢，隻要重金懸賞，何愁找不到傾國的美女。

    這邊胡百萬一番算計，卻不知這幾天他們客舍中發生的一切都為恭王暗衛探知。

    暗衛來報時，恭王正坐在他的書齋內、漫不經心地賞玩著一副上好的文墨。聽完暗衛所言，淩武嘴角閃過了一絲兒玩味的笑容，卻沒對胡家的所作所為，發表任何看法。

    他隻是悠然地放下手中的一套毛筆，揮了揮手要暗衛退下，輕笑一聲道：“這套筆墨，本王很是喜歡，秦老板，沒想到你在筆墨紙硯上，也如此精通嫻熟。”

    “王爺過譽了，秦深隻是不想砸了自己的招牌。”坐在書齋外琴房內靜靜撫琴的秦深淡淡一笑道。

    “此事還望秦老板替我保守秘密，”恭王笑道：“至少對外，你得幫本王擔下這名頭來。”

    秦深的手頓了頓，臉上卻浮現出一番揶揄的表情來，他點點頭道：“秦深明白。”

    幾日後，當宋家終於忍不住報官的時候，恭王要求美人圖的消息也傳遍了大江南北，恭王府的門客不解其意，隻覺此舉大動幹戈、勞民傷財，且十分不值當。

    李吟商也為此數次勸誡過恭王，他雖為皇帝的人，卻也對北地十八州有著士人天生的責任，認為《錦繡河山圖》意義深遠，不應該拿來如此置換。

    然而恭王一意孤行，甚至用“本王自有打算”一句，搪塞了所有人。讓李吟商這幾日有些鬱鬱不得誌，更免不了生了憂思。

    秋主肅殺，且深秋時節百花凋零，落葉滿城，往往容易使人生出哀思。

    羽城遠離京城，更遠離李吟商的家鄉，這裏看不到江南的煙雨、看不到江南的園林水巷，隻能看見漫天的黃沙，和一堵堵高低不平的牆。

    秋闈過後，新的士人進入了朝堂。

    聽著、看著那些意氣風發、躊躇滿誌的舉子們，李吟商仿佛看見了曾今的自己，又好像通過他們，照見了如今如此不堪的自己。

    曾經的理想和如今的生活，相去甚遠，滿目瘡痍。

    高中狀元之時，就好像一朝登上神壇，然而現在的他在北地恭王府之中，已經泯然眾人。羅鄂山一戰之後，他清楚地知道——恭王不信任他，而且也並不打算重用他。

    他豁出去和淩承做的那出苦肉計，根本沒能打動恭王。

    望著天地蒼茫間，北地開闊的高天上的盤旋不落的飛鷹。李吟商搖搖頭歎了一口氣，卻氣息岔了經，嗆咳了好幾聲。他並非羽城北地人，心情鬱結便更容易著涼。

    秋後天來颯爽，幹燥的空氣讓李吟商反反複複咳嗽、纏綿病榻。

    這幾日好不容易好了些，卻因為一直病著，而錯過了羽城最大的士人聚會——宋家那場家宴，而沒能夠結識更多的文人、舉子。

    而淩承自從賀蘭尋回京後，就忙著應付外戚勢力，沒有功夫來理會於他。他的朋友如孟遇舟之流，不是忙著秋收、鎮守上的事兒，就是在江南，根本見不著一點兒黃。

    站在恭王府外圍的城牆上，李吟商自嘲地苦笑一聲，卻又咳了起來。

    “李公子，您這病似乎已經生了喘症，倒不能這麽拖下去了，今日正好天氣好，不若我陪李公子出門走走，城中有家醫館，聽聞看這種咳喘之症，最是擅長。”

    李吟商回頭，看見抱著一個雪白色團子，身上披著一件黑色絨領披風的江俊，笑眯眯地站在不遠處看著他——

    “醫館的陸大夫，來自杏林陸家，想必藥到病除，必能瞧好你的病狀。”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有點短，而且更得有點晚，咳咳_(:3ゝ∠)_晚點二更，愛你們！麽麽噠(づ￣ 3￣)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