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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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淮巡鹽禦史林海的日子的確不是很好過。皇帝那一句“朕之肱骨之臣”簡直就是把他架在火上烤——肱骨之臣日後如果對皇帝的命令有一絲為難,那坐在龍椅上的那位怕是會馬上翻臉不認人,變著法子的折磨你。
林老爺想到自己前任的結局,忽然打了個冷戰。
他在禦史台待過,怎麽會忘記那件事情。
曾有同僚不知從哪裏得來的消息,得知蘇州織造聞禮上供的禦造披青緞成色不佳,遇水掉色。對禦造之物如此不恭乃是大罪,於是這位同僚便在朝堂上狠狠參了聞禮一本。
皇帝宣來內侍省一問,竟果然如此,繼而大怒!立刻頒下嚴旨叫聞禮戴枷一年,以示懲戒。後來又不知怎麽,在朝中誇起聞禮如何忠心體國來。那戴枷一年的命令自然不了了之。
此事雖虎頭蛇尾,甚至沒頭沒腦。但禦史台裏誰不是滿心疑惑。那位同僚彈劾聞禮,分明是受了指示的。原本林海懷疑是聞禮的政敵,現在看來分明就是皇帝本人授意的。
聞頤書那句冷冰冰的話適逢其時得出現在他的腦海之中。
“林大人真是巡鹽禦史的好人選,身後無牽掛。不像我爹,想要抽身都還思前想後,怕連累了孤兒幼_女。”
這簡直就是在和他說:他林海也會和聞禮一樣不得善終。可是他聞家好歹還有一個男兒支撐門戶,他林家呢!人息凋亡,左右無親,剩下一個多病的小姑娘遠在長安孤苦伶仃。若他真有一個萬一,他的女兒怎麽辦!
林如海此時看著桌上的公務,簡直是心如刀絞。他自妻子去世後便一直疏於保養,現在心中一急,整個人便劇烈咳嗽起來,雙頰浮現出病態的酡紅色。
兩淮官場的黑暗實非一朝一夕。他接任巡鹽禦史初時,尚不知其中水有多深。就算做了些許準備,可還是被現實的殘酷嚇得不敢多說不敢多做。所謂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小心翼翼維持著鹽政上莫要虧空,與各方勢力打機鋒,已經耗盡了林如海的心血。
今年鹽稅能不拖泥帶水的交上去,已然是這位大人夜以繼日,焚膏繼晷的成果。若此時發生一點小小的變故,打破了兩淮官場的平靜。那些終日飽食的驚弓之鳥第一個要琢磨的,就是坐在鹽政上的自己。
想那位三殿下不過是擔了一個巡查的名號,這江南竟就有半年不得安寧。聞頤書與他說的那些話分明不是告知好歹,而是一道催命符!
聞頤書曾問過林海一個問題,為臣者,是為君還是為民?
林海彼時不解,這二者有何區別?那個長得簡直比海棠還美的少年微微一笑,說了一聲:“自然不一樣。”
如今他倒是懂了,若為君者站在了天下百姓對立麵時,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會無比艱難。朝中皇子爭鬥,聞頤書言語之中有拉攏林海站到昭王殿下身邊的意思。這叫林海心中存疑,他何來保證這位昭王殿下就會時刻站在百姓這一邊。
思及此,曾經的探花郎不免自嘲書生意氣,官場浸淫多年,竟還想著為天下孤苦百姓博一個樂業安居。
滌蕩兩淮官場黑暗,林海不敢多想。但還是抱著一些清風來許的意思。所以他將揚州鹽商與當地官員勾結,在外許放印子錢,抽收利息的一部分印書交給了聞頤書,請他代為轉交。至於轉交給誰,卻沒有說明。
聞頤書知道這件事似乎沒有什麽意外。但當他拿到印書時,饒是他早有猜測可還是被上麵的信息驚住了。眼中的笑淡下去,他問林海:“林大人何時找到這印書的。”
“正是我上任時不久,那是揚州知府特意來同我攀交情,說是要告知在下一些門路。我裝作好奇細細聆聽,又表示恭順。講到這利錢時,他見我態度恭和便以為是自己人,告知了門店。我叫家裏管家化名去借,左右得來幾張,藏到現在。”
“林大人果真有膽識,”聽完這等敘述,聞頤書讚了一句。
聽得此言,林海鬆了一口氣,想著給了這些東西,也算是給昭王殿下賣了一個好。隻求他日後莫要在有什麽禮賢下士的意思。
不過,世事不如意。他坐在這樣一個緊要的位置上,總有些人要來逼一逼他。那一句朕之肱骨的讚揚之後沒多久,林海的府衙上就迎來一位使者。他自稱趙喬澤,是東宮一位正當寵的側妃趙氏的弟弟。此次奉太子之命特來問候巡鹽禦史辛苦的。
隻是他一路舟車勞頓,北上回都又無銀資。空手回去自然不好見太子殿下。於是就想請林老爺資助一些。這位趙長吏還帶來了太子的親筆書信,上頭特意拜托林大人照顧好他這個不懂事的妻弟。
林大人看著麵前笑得頗是倨傲的趙喬澤,背後的洇出一片冷汗。聞頤書那雙仿佛看透他打算的眼睛又一次浮現在他的腦海之中。
“這是林大人給我的東西,隻盼來日林大人運氣夠好,不要收到別人什麽來信。那一收,可就是開了龍門閘,沒日沒夜地往外送東西了。”
少年將拿到的證據收好,留下一句:“不知林大人可還有在禦史台的膽量,一本奏章上達天聽,痛斥陳弊。”
林海閉了閉眼睛,衝趙喬澤溫言而道:“趙長吏好不容易來趟江南確實不易。寒舍簡陋,必是要虧待趙長吏……”
他的話還沒說完,姓趙的眼睛一瞪,便是冷笑:“大人這是要拒了我了?”
“長吏大人說的哪裏話,”林海也是不慌,語氣仍舊溫慢,“若是怠慢了大人,若叫太子知道了,必是要怪罪下臣。這揚州城內比下官府內得趣的地方海了去,還請大人在驛站稍待。下臣去著人預備一番,晚間給大人接風洗塵。”
趙喬澤聽他依舊恭敬,心裏信了一半,嘴上刺道:“大人莫不是在哄我?”
林海忙半作揖,“怎敢怎敢,怎敢欺瞞太子妻弟。”
聽林海如此畏懼太子權威,又把他抬得最夠高,趙喬澤總算是信了,自去驛站歇腳不提。
到了晚間,林海叫來揚州城內幾個大鹽商,在揚州城內最好的摘月樓裏宴請這位太子妻弟。因林海特意強調,這些商人自然聞弦歌而知雅意,各式珍貴禮品不過明麵,難得的是盒子下頭另藏玄機。
又有人瞧見這位長吏的眼睛一直往那舞姬身上瞄,立刻又叫家裏人送來兩個調_教得極為出色的姑娘。這趙喬澤果然連推辭也不說就收下了。
他一個連個小官職都沒撈到的白身,頭一回見這般多的寶貝,簡直樂瘋了。恨不得日夜都抱著這些個銀子睡覺。
此人乃是頭一回來給太子辦這樣的差事,被此處繁華迷了眼睛,又被在座之人山捧海吹給說得飄飄然,拿好處拿到手軟,自然便忘了太子交待的最重要那一句:要盯著林如海是不是老老實實給了孝敬。
這些個鹽商眼神毒辣,一眼就把這打秋風的從裏到外瞅了個幹淨,一通哄勸把人給乖乖哄了回去。陪坐的林海見趙喬澤歡得找不著北,一口憋在嗓子眼兒的氣終於吐了出來。
一時又陷入苦悶,隻覺往後的日子當真被那聞頤書言中,會變得無比難過。可除了投靠昭王殿下之外,難道就沒有別的脫困的法子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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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頤書到了京城之後熱鬧玩耍了大半個月,終於被天上的太陽給嚇回了屋子,整日呆坐喊熱喊無聊。幾個湖幾個山都拿這位爺沒辦法,冷碗也端上了,屋裏降溫的冰,扇子也用上了,偏他還是不舒坦。勸幾句心靜自然涼,被聞頤書一瞪眼,言說胸口不跳了才真的涼了。
梁煜過來見他這幅懶散樣子,便勸著溫書學習,莫忘了還有秋闈。聞頤書要麽裝聽不見,要麽就貼著梁煜胡鬧。湊到他耳朵邊兒吹氣,眼底藏著一汪幽幽的水。勾得梁煜神魂顛倒,一下把該說的話全忘了。
幸好,聞頤書的無法無天還是有人治的——梁溪崖丘書院那邊送來一封季麟先生的信。然後聞頤書就老老實實地坐家裏讀書了,哪兒都不去了,也不撩著梁煜廝混了。
眼見季夏已過,遙遙八月竟就在眼前。
秋闈在即,聞頤書一日塞一日煩躁,指著梁煜道:“讀書人真可憐,畢生才學賣給你們家。結果連個好地兒寫字都不給。不安排吃食,不給遮風擋雨,那凳子連腿都伸不直,甚至還有毒蟲毒蛇。連考九天不給活動,坐牢也不過如此了!讀書人欠你們錢了,你們要這麽對讀書人!”
梁煜被他指著鼻子一通好罵,先是懵了。隨即反應過來聞頤書是在嫌棄貢院的環境不好。他摸了摸鼻子,有些尷尬,爭辯了一句:“天下學子皆是如此……”
“所以你們根本就沒打算改唄,”聞頤書一聲冷哼,一些話已經湧到嘴邊可最後還是憋回去了沒說,又露出那等叫梁煜心慌的失望神色,“算了,沒意思的緊。哪朝哪代不是這樣……全都一路貨色。”
梁煜忙道:“以後一定會改的,你之前說的那些,我都記著呢,一定改!”
聞頤書定定地看著他,心想能改成什麽樣子呢?你能把這個世間改變成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嗎?最起碼人不是誰的奴隸,不是連命都可以糟踐的奴才。
他這麽想著,又在心裏嘲笑自己:何必做這等懷念。在這裏生活了十七年,權貴的特權和高高在上已經養到了他的體內。如此懷念莫不是因為自己被更大的特權打敗,一朝跌落而不甘心、怨恨罷了。
發泄了一通莫名其妙的邪火,聞頤書倍覺沒勁,對梁煜擺了擺手說自己看書去了。梁煜因下午還有事,不能留在這裏,安撫了聞頤書幾句也告辭離開。
聞頤書送他出去,回到書房的時候聽到裏頭西湖在和天池洞庭說話。她說:“你們有沒有覺著,昭王殿下看著黑了一些。”
天池笑道:“這樣的天氣,日日在外頭行走,誰都黑了。”
洞庭接話說:“也不是誰都像我們爺似的,白得像個姑娘一樣養著。”
西湖平日裏都不愛說話的,如今她都說梁煜曬黑了,那就是真的曬黑了。她猶豫了一下,說:“我原先也沒覺得,隻是與大爺站在一處,比的越發顯眼了。”
“你愁什麽,”天池愈發笑了,“男人曬黑一些又無妨,當三爺是外頭那些草包公子哥,說話娘兮兮的,還塗脂抹粉呢。”
西湖道了一聲也是,三人便說起別的來。
在門口將這段閑話聽了完全的聞頤書不由自主摸了摸臉,回想了一下梁煜那張俊偉的臉,覺得似乎真的黑了一點。
莫名他有些心疼,還有些心虛。心道之後還是莫讓梁煜這般兩邊來回跑吧。
此時莫愁拎了個花灑來,看到聞頤書站在門口怔怔發呆,一臉奇怪,“爺,這樣熱,你怎麽站在門口?”
聞頤書回過神,掩飾地搖了搖頭,推門進去坐到了書桌前。又想到梁煜曾與他說的那些承諾,一時難以心靜,擱下筆摸著書卷歎息不提。
作者有話要說: 皇子向官員敲詐這事兒不稀奇,曹家就被胤礽勒索過很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