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章一百一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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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密報入京,永嘉帝連夜回宮。當夜便召見了戶部官員, 並內閣輔臣, 軍機大學士入殿麵聖。當晚尚書省內的老舊檔案庫裏響聲震天,灰塵浮翩。隻管響到天亮才掩去一二分動靜。

    二日朝會裏, 朝廷眾臣們看到了四十多天未見的滿臉殺氣的當今聖上。因為不知發生了什麽, 所有人都隻拿著笏板不敢輕舉妄動。

    在駭人的沉默裏,永嘉帝忽然道:“煜兒, 過來。”

    梁煜看了父皇一眼,提著衣擺上了玉階。永嘉帝點著禦案上的折子, 手指有些顫抖, “你, 你,你來念。”

    “是,父皇。”

    眾臣子看到昭王殿下打開那份藍底, 代表著密折急奏的折子,上前一步,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將上頭的內容讀了出來。

    每讀出一個字, 都叫底下的官員頭暈目眩。

    在上奏的密折裏提到:前後二十七年間, 共漏繳鹽引一千一百二十萬兩。前任揚州巡鹽禦史聞禮病逝之前,補納鹽稅叁百萬兩,也就是說還有八百二十萬兩不知所蹤。

    折子讀完,整個宣政殿落針可聞。永嘉帝喘了一聲,嘶啞而幹涸的聲音, 在向他的臣子們訴說這一次他收到的打擊。

    他指著戶部尚書,“你,你來說。”

    戶部尚書上前一步,步出人群,盡量用平緩的語氣說:“昨夜,臣與四位內閣輔臣,二位軍機大學士翻查了近三十年來的建檔備案。頭十三年間,幾乎年年都有預提鹽引的申報。一年大約二十萬引。按朝廷鹽令,每一提鹽引需繳納三兩預提鹽引息銀。頭一年,揚州上繳息銀十五萬兩。之後便年年空懸,不見銀利。後十七年間,共有五次鹽引預支的申報,但……”

    但隻見皇帝批複,不見文冊。這一句話,戶部尚書沒有說。隻接著往下:“前任兩淮巡演禦史聞禮上任三年間,不曾申報鹽引。但鹽稅多有拖遝,後填補而上。”

    他說完之後就後退一步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按道理來說,這麽大的一個漏洞,他戶部上下就有一個失察之罪。但是邱尚書一點都不慌張。因為發生這些事情的時候,他還不是戶部尚書。便是現在戶部上下也都是之後慢慢調入戶部的。

    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可沒有他的失察在裏麵。

    戶部沒有失察之責,但批複了這些奏折的人呢?

    坐在龍椅上的永嘉帝臉色黑若鍋底,朱砂禦筆被他捏的咯吱作響。足足有好一會兒,他才咬著牙齒,蹦出一句:“當真好大的膽子!!”

    朝臣全都跪了下來,高喊:“陛下息怒!”

    有人偷偷望著昭王殿下,希望他能說些什麽。可惜昭王卻連跪都不曾,隻是彎腰做禮狀。叫人不由歎一聲不爭氣。如果是太子殿下在這裏,一定已經說出許多好話,叫陛下不會這般惱怒。也叫事情不會那麽難辦才好。

    永嘉帝怒極反笑:“息怒?你們叫我拿什麽息怒。”

    此時,有個不長眼的站出來,“陛下,這不過是林海的一家之言……”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用折子砸了滿頭滿臉,永嘉帝一邊砸一邊吼:“一家之言,一家之言!那你說說什麽才不算是一家之言!”

    永嘉帝早就看這群言官不順眼了,他砸得痛快,砸到發冠都斜到一邊。手忙腳亂地扶著散掉的頭發,永嘉帝指著下頭瞪眼怒罵:“給我把他的烏紗摘了!拖出去,拖出去!照實在給我打五十大板!”

    在一眾驚悚的目光下,那個言官大喊著陛下饒命被外頭的侍衛連拖帶拉拽到外頭。掀起衣袍拔掉褲子,紅木棒子實打實地打在肉上。

    第一棒下去,那慘叫聲就穿透了宣政殿的上空。叫聲淒厲,站得近的人聽得背後渾身都是冷汗。

    永嘉帝就在這慘叫聲中陰冷地盯著下頭的臣子。漸漸的,他的目光因為疲倦而失神。也不知幾棒過去,他懶怠地揮揮手,啞聲吩咐道:“停了吧。”

    張保壽忙出去叫止,回來時小聲報了一句:“都爛了。”

    說是小聲,其實全都聽見了。

    永嘉帝煩躁地揮揮手,張保壽自然帶人下去處理。

    隻等皇帝脾氣發夠了,昭王殿下才上前請示:“父皇,此案當如何審?”

    這個案子實在是不好審的,因為這二十七年間兩淮鹽場上總換過三任巡鹽禦史。除了已經死在任上的聞禮,另外三人的身份都不好惹。

    一位乃是已經隱退當朝中餘威猶在,三朝元老高斌的兒子高桓,如今乃是當朝大學士。一位連任兩屆巡鹽,乃是皇帝的表姐夫,杜增。最後一位,便是如今的江寧經略使,應天府布政使司,年前險些升了金陵體察總裁的甄應嘉。

    都是或者曾是皇帝心腹。最信任的人瞞騙了自己,這就是永嘉帝如今最惱怒最失望最不能接受的地方。

    事出突然,錦衣衛也是連夜衝動。暫時將高桓,杜增收押在家中,不準走動。至於如何處置,還是要看永嘉帝怎麽想了。

    梁煜那麽一問,下頭心驚膽戰的可不知一位官員。罪涉連坐,前前後後的親戚,左左右右的門生學徒,怕是都要跟著倒黴。然而,再一想此時已近年關。再有大事都是要封筆的。哪怕永嘉帝下令派人去查。

    等到了江南隻怕年都過了,說不得就找出機會來。

    正抱著希望,永嘉帝忽然問梁煜:“泰匯曇那頭進展如何?”

    梁煜道:“已經招供,其中多項與奏折中所言有重合,可做證供。”

    泰匯曇不是因為沉沒佛像鹽稅被問罪的嗎!眾臣皆是不明所以,怎麽又和貪墨案有關係了?莫非船上那些要獻上的寶貝都是用鹽稅換的?

    一下子,從泰匯曇裏拿過好處的臣子紛紛心驚肉跳,覺得一把火已經燒到了自己的腳下,要將那心燒穿了。

    永嘉帝扶著頭坐回龍椅裏,笑道:“那還能怎麽查,便依著他的話去。錦衣衛給你了,說一個,搜一個,問一個。直接問到說出真話為止。朕倒要瞧瞧了,是京城這頭漏得多,還是江南那邊撿得多。”

    他話音剛落,就見一個人撲了出來,“陛下三思啊,三思啊!僅憑幾人之言便動用錦衣衛血刑!此非仁德之舉,還請陛下三思,以聲名為重啊!”

    “幾人之言?”永嘉帝咬著牙,拍著桌子道:“這幾人之言還不夠嗎!你還想叫多少人跪到朕的麵前告訴朕,你這皇帝當得庸碌昏聵,隻管叫下頭的人吸血敲骨嗎!”

    他罵聲未落,眾臣立哭。可永嘉帝不想理他們了,直接道:“大理寺卿嚴正、都察院右副都禦使汪直、刑部侍郎胡宗畢!”

    三人立刻斂袖上前,“臣在!”

    “朕命你三人立刻前往揚州,同兩淮巡鹽禦史林海一起徹查江南鹽稅舞弊一案。朕賜爾等金魚令,見此令如朕親至!凡查明汙穢者一律收押!凡抵賴狡辯者,朕允爾等先斬後奏之權!”

    三人立刻稱是,又言不負陛下重托。

    永嘉帝狠狠喘了一口氣,又道:“昭王梁煜。”

    梁煜上前一步:“兒臣在。”

    一片狼藉之中,梁煜腰背挺直地站在惶惶不安的大臣中間,仿若是一柄即將出鞘的利劍。都無需親眼見證,都已經要被他身上的鋒芒刺瞎。

    永嘉帝瞧著這樣的兒子,第一次深刻地意識到了自己的衰老與無能。那一千多萬兩銀子像是一座巨山壓在他的肩膀上,瞬間壓彎了他的尊嚴與脊梁。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幾十年的皇帝,除了六下江南傳揚的熱鬧與奢靡之外,似乎就沒有拿得出手的東西了。

    而六場熱鬧之後,他還給自己的江山留下無數隱患。

    這隱患誰來救?誰能來救?

    永嘉帝知道自己老了,救不了了——

    “今後事宜,皆有昭王梁煜事理。爾等奏折要務,與他直報,”永嘉帝粗喘了一聲,一口氣斷斷續續似乎快接不上來了,“朕……朕累了,需要靜養。”

    說完這些話,永嘉帝扶著張保壽的手臂站起來,用一種極度不耐煩不忍見的姿態朝後一揮手。

    “退朝。”

    石佛沉沒,似乎真的將這位帝王最後一點氣運給沉沒了。哪怕是在佛寺之中祈禱,也不曾叫壞事發生的時間推遲一點。

    永嘉五十九年這年的冬天,留下一個叫天下震驚的鹽稅貪汙案和一群等待著被押入大牢或問斬或流放的貪官汙吏。

    而那些或惴惴不安或事不關己的人們在經過這一場朝會之後清楚地意識到,永嘉帝已然是無意叫那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最疼愛的兒子來接手自己繁花似錦的江山。經曆過一廢太子的人們似乎已經習慣太子再次被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當今中宮嫡子,第三皇子昭王殿下梁煜的身上。在永嘉帝哪怕是自己回來之後,還宣布由其代朝開始。這一位就已經是明明確確的,下一任太子人選——未來的儲君,日後的東宮殿下。

    作者有話要說:  鹽稅貪汙案件借鑒了曆史上乾隆三十三年被爆出的兩淮貪汙案件。此時的巡鹽禦史尤拔世因為到任時,鹽商對他不以為然,孝敬送得不及時而心生惱怒,把從乾隆十年開始的鹽引貪汙一奏折戳到了乾隆麵前。幹小四大怒!

    這個案件牽連了很多人,連紀曉嵐都因為此事被流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