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請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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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單純地以學姐的身份告誡她盡快上學之後, 葉從心潦草地整理了一下心情,買了次日的火車票。

    也該回去了,這一趟小島之行她準備得太不充分,藥沒有帶夠, 也沒帶電腦,兩天不看電腦她已經快瘋了。更可怕的是,第二天一早, 她想起自己第一天來的時候換下來的衣服還晾在浴室裏,身上穿的仍然是丁香的衣服。

    倒是不難處理,回京之後找機會還給她,如果她不想要了, 便扔掉就好。

    上午十點, 葉從心告訴甜甜,自己即將啟程回家, 得到了甜甜通過短信回複的一個簡單的“好”。忘掉丁香, 隻記得海島的美景和家中正在等待自己的小姑娘, 心情也漸漸美麗起來。

    葉從心退掉了房間, 剛要離開賓館, 迎麵就看見一個有點眼熟的男人風風火火地推門衝進來。男人衝向電梯間, 然後突然半路刹車,殺回到葉從心麵前,滿頭大汗,“葉學姐,幸好你還沒走!”

    “陸南?”葉從心認出了他, 心裏有些不舒服,“你知道我要走了?”

    “丁香說的。”陸南豪邁地擦了把汗,“我這不,趕緊從單位跑過來!”

    葉從心不得不暗暗稱讚丁香的聰明。她果然非常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才不會回心轉意地去找她,而是幹淨利落地直接離開。

    陸南把葉從心拉到賓館外,才說:“葉學姐,你不是來找丁香回學校的麽?這還沒有完成任務,怎麽就走了呢?”

    “……丁香是怎麽和你介紹我的?”

    丁香對陸南說的當然是虛虛實實。說葉從心學姐是平時非常照顧她的一位前輩,也是畢設導師手下最得力的研究生。導師知道她一直沒去上學,很著急,然而自己又忙得分身乏術,於是特派這位學姐來接她。

    陸南說:“她說的有什麽不對的地方麽?”

    葉從心笑道:“沒有,很對。導師說,如果她實在病得不輕沒法回學校,我就隻當是來看看她,帶她回學校的任務就罷了。”

    “你也見到丁香了,你覺得,她是有病麽?這就算看望完了,可以回去交差了?”

    葉從心沒陸南這咄咄逼人的一句話問得結舌。很顯然啊,丁香沒有病,她頂多是有神經病。但是葉從心一想,不對,你這位男同誌,作為喜歡丁香的鄰居,你有什麽立場對我這樣吹胡子瞪眼?她冷冷地甩下一句:“她有病,腦子有病。”

    葉從心心情舒暢地飄下賓館台階,然後在人行道上被陸南抓住了手腕。陸南特別抱歉地放開她,一邊鞠躬一邊道歉,好好一個挺拔的山東大兄弟,此時像個小弟一樣地認錯。他說,他不是故意搶白葉學姐,隻不過心裏太為丁香著急了,如果葉學姐不幫忙,他也不知道該怎麽才能救救丁香。

    葉從心一聽,走不動路了,“救她?她怎麽了?你和我詳細說!”

    “也不能說是救……唉。”

    陸南請葉從心來到附近的咖啡店坐一坐。路上葉從心終於了解了一下陸南其人。他在曠島縣也算是不得了的好學生,山東大學的法學生,畢業後考了公務員,在曠島縣政府做著一個清閑的日常看報紙工作。他工作穩定人品又好,長得也挺端正,不少人搶著給他介紹對象,然而已經24歲的他卻從來沒有交過女朋友。他雖然不說,但是葉從心知道,他隻是在等丁香而已。

    陸南今天是臨時翹了班,好在它平時招人待見,就算被領導發現,大概也不會有什麽問題。他自覺地給葉從心點了杯焦糖瑪奇朵,撓撓頭說:“突然讓我說,我還有點理不清頭緒。丁香這事還挺複雜的。”

    陸南給葉從心帶來的第一個消息就是重磅炸彈級別的:丁香的父親已經在兩周前去世了。老人去得很突然。明明依靠著透析,他的心髒壓力得到了相當大的緩解,可是誰也沒想到,一場夏秋交際的流感,居然讓他的病情急劇惡化,數日內奪取了他的生命。

    “還沒過三七。她昨天來見你的時候,特意把黑箍摘了,讓我別提這事。”陸南搖頭說,“我也不知道她這是為什麽要瞞著你。”

    陸南不懂,葉從心卻懂。推算一下時間,她現在知道了,那兩千塊錢確實是急用,但並不是醫藥費,而是給父親辦後事。最愛她的人就那樣突然地走了,不知道她會不會成天夜裏悶在被子裏,為自己沒能更多地陪在父親身邊而後悔。那些做著翻譯的活計的時間,那些抽空與葉從心視頻聊天的時間,如果都用來陪伴父親,心裏會不會好受一些?

    陸南說,丁香太愛她的父親了。即便是不上學,也一定要在家裏守完頭七,那幾天她常常不眠不休。這邊的習俗是不僅要帶黑箍而且戴白頭巾紮白腰帶,丁香隻要不是睡覺,這一套裝束就絕不換下來。

    “嗯,她確實是那樣的好孩子。”葉從心握著咖啡杯的手太用力,紙杯被她捏變形了。

    “而且她難受也不和別人說。她的朋友圈一直發著很正常的內容,和同學交流也是快快樂樂的,誰都不知道她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

    葉從心擠出一個苦笑。是啊,連我都不告訴。

    緊接著,陸南扔下了第二個重磅炸彈。

    某一天,丁香在微信朋友圈裏轉了一篇關於同誌愛情的文章。陸南當時提醒過她,不要發公開,然而她沒有聽。那篇文章被丁香的弟弟舉報給了她媽媽,阿姨看到後,鬱結多日的愁悶終於找到了一個突破口爆發了出來,說丁香不孝,父親的香火還燃著,她居然又去搞這種東西。

    葉從心敏銳地捕捉到了“又”字。

    陸南麵露難堪:“是的……葉學姐,你應該不會歧視同誌人群的吧?”

    “當然不。”

    “那我就直說了。丁香高中的時候和家裏出過一次櫃。她那個時候年輕氣盛,其實她沒交女朋友,可能就是倔吧?什麽也沒準備就回家說她喜歡女孩。她媽媽當時就氣炸了,但是生氣的原因不是因為她喜歡女孩,是因為她亂說。阿姨覺得她還小,隻是在胡鬧,現在流行同**友,可能她在學校裏學壞了,要趕潮流。”

    葉從心很能理解,一般十幾歲的孩子對家裏出櫃,家長都會這樣覺得,認為隻要暴揍一頓,孩子就不會瞎胡鬧了。當然,不排除有一部分孩子也確實是趕潮流。葉從心留著心眼,問道:“那你覺得,丁香是趕潮流麽?”

    陸南神情凝重,說:“我說不好。我覺得可能是她媽打她的那一頓,沒準讓她逆反心更盛,更想走這條路給家裏人看看。”

    葉從心笑他評論丁香的話就像是在評論一個小孩子。陸南傻乎乎地笑道:“是,從小就認識她,老覺得她沒長大。”

    丁香是那種憋在心裏蔫兒壞的孩子,從來不頂嘴更不動手。那一次被媽媽打了一頓,她又回歸到好孩子模式裏麵去了。直到上了大學兩年之後,她突然改變了發型打了耳洞,又開始化妝。

    陸南感歎著,隱了一句心裏話沒有說:還是愛看丁香原先那個純純的樣子啊,但是說到底還是她喜歡就好,她喜歡他就喜歡。

    葉從心想起,那段時間正是她與小禾斷了聯係,在人權協會裏成為了副會長,分管了lgbt部,並且為了協會的工作,接觸了更多各種各樣的人的時候。她大概是想改變。

    “她媽媽看見她那個樣子就生氣,所以每次她回家就會讓她把頭發留起來,耳釘扔掉。”陸南說,“其實外表有什麽重要的?她媽媽總是怕她真走錯了路。這次也不知怎麽回事,她轉了那篇文章,阿姨去質問她的時候,她倒是沒承認,但是關於同性戀是不是一種精神病,兩個人起了很大的爭吵。然後……就是我希望葉學姐您,一定要幫幫她的地方了。”

    “丁香她媽不知道從哪聯係到了一家心理治療所,那個什麽治療師上門以後鑒定丁香就是同性戀,需要心理治療。所以她媽把她扣在家裏不讓她上學,每天請醫生來看病呢!”

    “……心理……治療所???”

    陸南擺擺手,“還能有什麽新鮮的,騙老人錢的唄!”

    這個新聞讓葉從心大跌眼鏡。丁香,你明明那麽八麵玲瓏,可是在這個問題上,為什麽不能審時度勢一些?

    現在回憶過去的半個多月,種種不正常的跡象都找到了解答。你所遭遇的一切,為什麽從來不願意透露半分?

    陸南的車在政府大院裏開不出來,他隻能委屈葉從心,和她一起坐公交再倒徒步,去往丁香的家。兩個人在路上一言不發,各懷鬼胎。葉從心眼裏略過著一個個旅遊團,想象著這段時間丁香過著的日子。

    她被關在家裏,媽媽怕她逃掉,所以每次出門必須有信任的陸南陪同。她在不為人知的夜裏熬夜趕工掙錢,湊夠兩千零二十還給葉從心——她不願意拿家裏的錢,更不願意讓家裏人知道她從別人那裏借了錢。她想出各種借口,來圓自己家人為自己挖的坑,不想讓葉從心看不起自己的生活。

    葉從心和陸南唯一交流的一次便是,陸南感謝葉從心能夠留下來幫助丁香。

    她歎了口氣說:“該感謝的是你。”

    陸南苦笑:“我不管她是不是同性戀,如果真的是,也沒辦法不是?但是怎麽能因為這樣可笑的事耽誤學業呢?清華是好考的麽?她媽真是瘋了。”

    “也怪她自己不懂反抗。她在學校裏很獨立,很有想法,並不是這樣的。”

    陸南搖頭,“這不是有沒有想法的問題。她太孝順了。”他冷笑,“孝順。中國人自古以來把孝和順放在一起,好像隻有順著才叫孝。唉,我這麽說也隻是逞口舌之快,如果我是她,我也隻能和她一樣順著。我們都太孝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