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接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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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一切都很簡單, 丁香就要下定決心向媽媽出櫃的時候,媽媽給了她另一封遺囑,這封遺囑上,家裏的房子由兩個孩子平分。媽媽對她說:“趁著我身體還可以, 我能再去用這封遺囑做個公證。但條件是,你得結婚。”

    丁香萬萬沒想到,媽媽為了她的終身大事居然讓步到了這個程度。她出櫃的話完全被憋了回去, 因為沒意義了。她從媽媽那昏黃卻依然精明的眼裏看了出來——媽媽從來沒相信過她已經改邪歸正,媽媽要用最後的機會,即便讓一大步,也要讓女兒走上正軌。

    她心在哭, 可她看見媽媽比自己的心還要疼。

    她本想說“我寧可一分錢都不要, 也不會結婚”,可這一刻, 她沉默了。她說她回去考慮一下。

    那天傍晚, 丁香和陸南在曠島無人的偏僻海灘上的散步, 望著漲潮的大海那邊, 根本看不到影子的大陸的方向。陸南向她下跪。

    他們兩人是同類人, 在某種意義上有著更加契合的價值觀。丁香笑著拒絕了, 可是陸南說:“又不是真結婚。我們辦個假證,給他們做一場戲。”

    “不稀罕那房子。”

    “但是如果你媽媽遺憾地走,你會怨自己一輩子。”

    他果然是最了解丁香的人,一句話就戳中了她心裏最致命的部分。

    葉從心還有許多年。她們還可以走過很多坎坷,最後一起迎接人生的夕陽。可是媽媽, 沒有明天了。丁香知道,陸南這個決定既是為了她考慮,也有為自己的成分。她們之間隻有彼此體諒,不存在什麽誰欠誰。

    ……

    “新遺囑去公證了麽?”葉從心問。

    “嗯。”丁香哽咽著說。她相信葉從心最關注的並不該是這個問題。

    “那就好。”葉從心笑了笑,“挺好的,這個辦法。”

    丁香有點絕望了,陸南幫她說,這隻是個權宜之計,還說替自己的父母道歉,他決不會再允許他們來打擾葉從心的生活。

    “我知道。我挨個打不要緊,又死不了。我也長記性,下次如果他們再來我會直接報警。但是一個權宜之計,接著一個權宜之計。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是永久之計。”葉從看看陸南,又看看丁香,說,“其實,我覺得你們挺般配的。”

    丁香和她兩兩相望,她們在彼此眼裏看到的仍是鮮活的愛意。可是葉從心的愛意卻沒有疲憊那麽多。丁香說:“你能不能,最後給我一次機會?稍微、稍微體諒一下?這不是真的,我們沒有登記!現在他父母也已經不用瞞著了,隻要我媽媽一走,一切都——”

    “你先告訴我,為什麽不告訴我實情?為什麽還沒有處理完你家裏亂七八糟的事情,就回來找我?”

    丁香欲言又止。她看上去快要急出汗了,可是看了看陳秋糖,又攥起拳來忍下去,“我……現在不能給你解釋。”

    葉從心隻能笑了。“我是體諒你的,你做得很對。這世上有很多人我都覺得他們不容易,我體諒他們也佩服他們,就像我現在也很佩服你。可我不會和他們在一起。

    “我根本不怪你假結婚,你就算真結婚,我也能體諒你,不過是個小三,做就做了,我沒那麽道德高尚。”葉從心笑笑,“可是我們是約定了的。要麽出櫃,要麽你給我一個交代。你卻選了第三個選項,還要讓我以為你選了第一個。我身體不好,經不起什麽大風大浪,我就想過個平平淡淡的生活。我現在下船。”

    “丁香,你不是第一天認識我了,我不是什麽好人,不願意幫你做慈善。”

    葉從心說完這話,看見丁香掉下一滴淚來。她覺得丁香可能會為了挽回她而做些什麽,連忙說:“體麵點。你在我眼裏一直是很體麵的。”

    丁香又掉下一滴淚,攥了攥拳,終於沒有做出什麽動作。她就在哪裏哭,陳秋糖似乎被氣氛感染了,也在默默地抹著眼淚。葉從心覺得這時候最該哭泣的明明是自己,心裏疼得已經不知道什麽是疼,甚至如果現在心絞痛發作她可能都意識不到,但眼中十分幹澀,半滴眼淚都擠不出來。她真是服了自己了。

    不知過了多久,丁香平靜下來,問了一句話:“你真是因為我假結婚嗎?其實,這隻是你甩掉我的一個機會吧。”

    葉從心問:“你在惱羞成怒嗎?不像你。”

    “我都看見了,學姐。看見了很多東西。”丁香戚戚然地笑著,目光在陳秋糖和葉從心兩人之間交替著,“你生日那天,我到廣場上去看了煙花,那之後的事,我也全看見了。很漂亮,學姐。”

    葉從心心裏一驚,可是麵上未動。她似乎已經不在乎了。然而陳秋糖卻坐不住了,她跳了起來,結結巴巴地想為葉從心澄清,但這幅樣子完全是越抹越黑。葉從心笑著將她扯回了沙發上,她反握住陳秋糖的手,看見丁香盯著她們緊握的手,眼裏露出無法掩蓋的厭惡。葉從心甚至感到了陣痛一般的愉悅。

    “你跟陸南走吧,丁香。去收拾一下你的東西,現在就走。”葉從心柔聲說,“以後咱們就別見麵了。”

    丁香猛地盯著她,似是哀求,“我不能跟他走。學姐——”

    “你要得太多了。人不能太貪心,因為我給不了你那麽多。”

    “上次在曠島我說過了吧?”葉從心顫抖著唇,幾乎是用氣聲說出了最後一句話,“我不要你了。”

    丁香很快收拾好了東西,這期間,葉從心一直坐在沙發上沒有動,她一直握著陳秋糖的手,向一尊石像。她的手是冰涼的,手腕上蒼白的皮膚透出紅色和藍色的血管,陳秋糖觀察過她的手腕,今天顯得更加脆弱。杜靈為她倒來水,她也不喝,石像是喝不進去水的。

    丁香拉著行李箱站在她麵前,她也沒有最終看她一眼。丁香給她鞠了個躬,說愛她。她回了一句:“那你自己消化一下。”

    她還愛我,葉從心想。她也愛丁香,她也需要自己消化。在這之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這麽愛她。

    愛到真的不怪她騙了自己,愛到她所有的解釋自己全都不假思索地相信,愛到她和陸南為了做戲同房同寢也沒關係,愛到完完全全的體諒,愛到她一個厭惡的眼神就可以讓自己墜入深淵。

    深淵是好的,可以促進消化。

    葉從心消化了一會兒,問:“他們走了?”她已經說不出更長的句子,眼前已經在冒金星,一直拒絕看丁香,也是因為她沒有力氣抬頭了,害怕被丁香看出她快不行了。

    “他們走了。”陳秋糖的聲音隱隱約約的穿過來,像是隔著水。

    太好了。葉從心鬆了一口氣,終於可以放心的暈過去了。她感覺陳秋糖努力的抱住了自己,她被擁抱得幾乎窒息快要死了。她聽見陳秋糖哭著喊著叫她的名字,又說什麽對不起。她就想說:你道什麽歉啊,也別哭喪啊,我還可以搶救一下。

    果然,杜靈罵陳秋糖:“你是不是傻啊!快叫救護車啊!”

    ……

    葉從心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這種體驗很不陌生了,她二十八年的人生中,大概有那麽十次左右,是在充滿了消毒水味道的病床上醒來,睜開眼的時候世界是昏黃的,還冒著星星。她意識到有人在輕輕地拍打著自己的小臂,睜眼望去,是坐在床邊不斷地耷拉著腦袋的陳秋糖。

    葉從心的血管太細,正常速度的輸液也常常超過她的承受能力,需要用輕拍的方式幫助血管擴張,她才不會感覺到小臂順著血管爆裂一般的疼痛。陳秋糖已經有經驗了。

    葉從心的手稍稍一動,陳秋糖就立馬精神起來,瞪大了眼睛,眼裏淚汪汪的。葉從心看著她就想笑。

    但是幾秒鍾之後,她想起來了。她已經再也沒有丁香了。

    她對陳秋糖說:“新生活開始了,我的甜甜。”

    陳秋糖有點哽咽,“你別強迫自己。如果你不想她回來,沒關係,反正我會陪著你。如果你想讓她回來,我可以幫你去找她。”

    葉從心笑道:“你為什麽這麽貼心啊?還幫我找她?你不喜歡我了?”

    陳秋糖低下頭掩飾大紅臉,“我隻要你不趕我走。”

    “我可以不趕你。可是誰知道你以後會不會離開我?”

    “當然不會!我一輩子都不會!”

    “丁香也這麽說過。我媽當年,也這麽說過。”

    陳秋糖抬起頭,看見葉從心呆滯地望著天花板,像個死人。她體溫本來就低,眼裏若沒了光亮,那麽整個人就跟死人差不了多少了。陳秋糖連忙說:“我、我喜歡你!你趕我我也不會走!”

    “可是我永遠也不會喜歡你啊。”葉從心說,“你總會有累的一天的吧。”

    陳秋糖聽了怔怔的,手上為她拍打的動作停了下來。葉從心感到了酸脹,然後演變為疼痛,她悶哼了一聲,陳秋糖立馬回過神來繼續幫她拍打。葉從心驀地眼眶發酸,問她:“你何必對我這麽好呢?你沒有自己的生活麽?就不想要一個對你好的人來陪你麽?”

    “如果你能更關心我,就會知道我不是沒有自己的生活。”陳秋糖的聲音有些冷。

    葉從心心中一顫。這孩子,長大了。沒有人的話是不能吞下去的,沒有人的真心是百折不撓的。陳念食言了,丁香食言了。而她,因為信念被一次次地風吹雨打,也沒能完成說好的“一起走”。

    陳秋糖也是普通人,她不會例外。

    葉從心想象了一下回到一個人的安寧日子,想象了一下再沒有人為她做飯、提醒她吃藥、時而煩一煩她、時而吵一吵架的日子。她突然變得恐懼。這種恐懼讓她鄙視自己,居然變得如此不能忍受孤獨了麽?是不是因為年紀的增大?

    葉從心猛地坐了起來,趁著病床周圍沒人,迅速地在陳秋糖的嘴唇上啄了一口。

    “你……!”陳秋糖捂著嘴,又羞又囧地直跺腳,慌張地向四周張望。

    “放心,沒人看見。”葉從心也有點臉熱。她馬上倒回了床上,不耐煩地說,“別犯愣,接著拍啊,疼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