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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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之清起初隻想閉目養神,可意識蕩蕩悠悠,最後越飄越遠。
他伏在男人背上做了一個夢,夢境真實得讓他不知該哭該笑。
他在夢裏變矮了很多,走到庭院的花園邊上甚至沒法看到灌木綠植的對麵會有什麽。
一雙手腳更是小得可憐,一顛一顛地走在熟悉的小徑上,步步往前。
他繞過長長的薔薇花架,越過被雕成九龍形狀的雄奇噴泉,婆娑的綠影和涼潤的水汽同時湧到眼前,濡濕了半邊的睫毛。
黎之清揉了揉眼睛,接著就看到坐在飛簷小亭裏捧著小茶壺樂嗬嗬等他過去的古稀老人。
對方坐姿挺拔端正,就像彩色畫本裏的沙場老將。
那人遠遠喚他,具體說了什麽聽不清晰,但分明是笑出了一臉的褶子。
黎之清聽見自己興高采烈地應了一聲,正要邁開短腿飛奔過去,身後卻有人一把扣住他肩膀,聲音低沉地說了句什麽。
黎之清循聲轉頭,身後卻空空蕩蕩,再把頭擰回來,前麵的石亭也沒了人影。
他慌了一下,剛想張嘴去喊,空氣裏的潮濕水汽突然加重數倍,囂張地在他周圍衝來撞去,讓人怎麽都睜不開眼睛。
他漫無目的地頂風摸索,期間被那個年齡所具有的心理承受能力影響,鼻子慢慢開始發酸,就在即將嘶聲痛哭的瞬間,因為忍耐而一直緊繃的額頭驀然一涼,迎麵驟然鼓來一堵風牆,氣勢如覆海移山一般將他用力卷掀出去。
黎之清額角緊勒地瞪開眼睛,率先入眼的是一室昏暗,接著是蓋在額上的一隻手,再就是彎身站在旁邊的一道黑影。
他登時被唬了一跳,爆著血管就要彈開。
黑影伸出另一隻手牢牢按住他的肩膀,沒讓黎之清撞到床頭。
他往後退開一步站直身體,又很快想到這樣居高臨下的姿態可能會讓黎之清覺著受到壓迫,再次毫不在意地屈膝半跪下去,和對方幾乎平視。
黎之清腦殼差點被嚇瓢出去。
他借著透過窗簾的微弱晨光看出那是先前的男人,哆嗦兩下嘴角才順利發聲:“……你、你就不能……”
夢裏殘留的情緒還在,他聲音裏帶著點哭腔,話沒說完就閉嘴咬牙,深吸完一口氣接著開口:“你要來就來,就不能說點什麽,吱個聲也行啊。”
人在半夢半醒間本來就不設防備,在光線不足的情況下看到旁邊杵著一個不發一言的家夥,心裏怎麽著也得死去活來好幾次。
光線明暗對男人的視力沒有任何影響,他沒放過黎之清在夢醒瞬間的脆弱表情,但是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指尖在床沿摩挲兩下,還是沒能抬起來。
“我怕驚到你。”男人低聲回答。
說話或許是會驚到他,可不說話絕對是要直接嚇死他。
黎之清腰部發力坐起來,滿身的冷汗和空氣接觸後黏得難受。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在臥室的床上睡了一覺,薄被是有好好地蓋在身上,白天的衣褲卻照舊穿著,雖然沒被折騰到不成樣子的地步,可該皺巴的地方絕對沒法多看。
黎之清揉了揉發脹的額角,餘光瞥到男人跪在床邊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再次被唬住,忙伸手抓住男人的胳膊把他往上托:“你什麽時候還跪下去了,快起來,那邊有坐的地方。”
以他那點皮毛理解,能夠化成人形的精怪肯定是有真本事的,就算心高氣傲目空一切也有資本。
他眼前的這位絕對不會是卑微的小角色,怎麽麵對起人類還這麽不講究,即便不倨傲,好歹也該露出一副高深莫測的神情啊。
老用這種類似含情脈脈的眼神看他,黎之清覺得自己如果是個小姑娘,拋開男人不是人還渾身是鱗的身份,肯定能被瞧得春心萌動。
他抹了把臉,發現額頭已經不燒了,腦子裏還記得昨天最後是男人背著他往街口走,再之後……就沒什麽印象了。
男人依言坐到對麵椅子上,對於被拉遠的這段距離有點不滿。
他見黎之清歪頭像是回想,主動解釋:“見過你朋友,我把你帶回來。”
黎之清已經有點習慣男人言簡意可能不夠賅的說話方式,明白是男人把他背出老街後見到在街口等他的宋俊麟,接著就直接把他送回店裏休息。
黎之清把垂到額前的頭發撩到腦後,剛要說“謝謝”,就聽男人道:“還很早。”
“嗯?”黎之清沒料到一個說話甚至不及五歲小孩明了順暢的家夥還會有主動打破沉默的時候,一時沒做好聽清的準備。
“可以再睡。”現在天光乍明,沒到黎之清昨天起床時間。
黎之清想到自己昨天被他背著,太陽還沒完全落下去就睡得昏天黑地,頓時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尖對男人笑笑:“我已經睡得夠久了,也不困,就不睡了。”
他下床把窗簾“刷”地拉開,清晨時分的光線白蒙柔和,籠在眼前非常舒服。
大雨過後的巷道更顯素淡,黎之清索性把臥室和客廳的窗戶全都推開,幹淨清新的空氣一下就全湧了進來。
他站在窗前深吸一口氣,轉身看到男人也跟他從臥室出來,就站在離他兩步之外的地方,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我去衝個澡,你……”黎之清身上發黏,眼睛往周圍掃了一圈,指了指窗邊專供躺坐的毛毯,又指了指圍成半圓的沙發,“你隨意。”
說完他走向臥室,臨關門時忍不住回頭看了男人一眼,直接撞進對方眼底,那種比新生兒瞳仁還黑的顏色頓時震得他心跳一滯,進了浴室眼前還晃著兩點黑色。
黎之清調好水溫,仰頭衝了一會兒,手從額頭籠到腦後,抓著頭發小聲嘀咕:“……怎麽會有那麽黑的眼睛,蛟的眼睛有那麽黑嗎?”
他對那雙眼睛在意得厲害,草草洗完澡就濕著頭發走出去,在書桌找到手機,不用充電就開了機。
他打開瀏覽器去搜蛟的眼睛顏色,沒搜到什麽蛟不蛟的,倒出來一堆正對鏡頭的豎瞳蛇眼,大多是明度不同的黃綠紅,邊緣貼著緊密的鱗片,齊刷刷地排在一起,看起來格外觸目驚心。
黎之清沒翻幾頁就退出去,頸後差點冒出雞皮疙瘩。
他無意看到掛在自己腕間的黑鱗,眨眼想了想,給唐順時撥去一個電話:“你無情無義。”
“那我無理取鬧了嗎?”唐順時在那邊笑了。
黎之清光聽聲音就能想象出對方癱在床上拍肚子的模樣:“你見死不救。”
“嘿?我怎麽著你了小祖宗?”
“你老年智障。”
“……行我換個問題,你那邊怎麽著了又?”
“昨天宋俊麟給你打電話了吧。”
“我昨兒去了山裏,哪來的信號。”
黎之清自我檢討了一下,把罵他的詞都收回去:“銅錢裂了。”
“你當那是小酥餅?”唐順時哼哼兩聲,明顯不信。
“真的裂了。”黎之清看向門邊,發現自己還不知道男人的名字,“昨天有點小麻煩,但是上門的那位幫了我。”
唐順時靜了片刻,黎之清聽到他坐起身的聲音,看樣子是認真了,說的話卻還是不正經:“你挖了誰家祖墳了?”
現存的天成元寶折十錢樂觀估計不超五個,剩下幾個十有**還是假的,隻有黎之清身上這枚是確定的曠世珍品,到他手上之前又被那位很有功德的老先生溫養多年,隻要黎之清不作死,保他平安還是能做到的。
黎之清把昨天發生的事情敘述出來,唐順時聽完也不貧了:“給你的鱗上有沒有紋理?”
黎之清把鱗片捏住:“有。”
“幾道?”
他仔細打量那些道道緊貼幾乎合成一體的紋路:“……好像挺多的。”
“什麽叫好像?”唐順時氣笑,“細雜線不算,揀明顯的說。”
明顯的……
黎之清數出最粗的幾條:“兩道吧。”
“喲,不簡單啊,估計是位活了至少兩千年的蛟爺。”唐順時嘴上逗他,心裏鬆了口氣,“我這邊問題解決了就回去,具體情況見麵再談,你最近就好好抱他大腿吧。”
黎之清想到男人的眼睛,又想到昨天在他背上聽到的那些話,剛想說男人不是來討封正,聽筒裏就傳出一陣忙音,隻好把手機放下。
他在洗澡前忘了先把發繩解下來,吹完頭發又懶得再把發繩吹幹,幹脆散著頭發推開房門,眼睛還沒抬起來就感到一束目光探照燈一樣cua地射到自己臉上。
他腳步本能一頓,隔著十來米的距離跟客廳裏的男人對視半晌才重新邁腿走過去:“怎麽不坐?”
男人在黎之清回到臥室前就站在落地窗後麵,現在還是一步未動,依舊直挺挺地立在那裏,活像國家陳列館裏的一尊蠟像。
黎之清已經完全習慣對方半天難憋出一個字,也開始適應被他這麽大大咧咧地直白看著。
他沒多大心理壓力地頂著那道目光走進廚房,從冰箱裏取出一部分食材開始準備早飯。
就算不提男人在昨天救了自己,即便來的是普通客人,也不能在吃飯這件事上把對方落下。
黎之清抬起頭,發現男人還在原地一瞬不瞬地瞧著自己,微歪著頭迎上他的眼睛:“早飯想吃什麽?”
有一縷頭發在他說話的時候滑到眼前,黎之清隨手撩回耳後,卻見男人突然垂眼把視線錯開,過了幾秒才慢吞吞地把目光移回來,接著又錯開,再看過來,反複三遍才恢複先前的注視。
“你怎麽了?”黎之清覺得他這反應好玩,沒忍住輕笑一聲。
男人抿了抿嘴角,沉默片刻後沒說自己想吃什麽,單單回答了後一個問題:“你真好看。”
他聲線低沉,嗓音帶著點不明顯的沙啞,黎之清聽到這句話差點沒把雞蛋砸到地上。
他瞪著眼睛跟男人四目相對,自己這邊還沒來得及做出什麽反應,男人倒一下把視線給縮回去了。
那張臉上除了冷峻還是冷峻,不可思議的是黎之清竟然能從他眉目間看出一點不好意思來。
“……謝謝,你也好看。”黎之清覺得這話好像有點敷衍,又幹巴巴地補上一句,“你眼睛特別好看。”
黑得就跟不是人似的。
……噢不對,他本來也就不是個人。
男人靜了一會兒又誇回來:“你都好看。”
他開口時語氣淡淡,可嘴角分明提了一下,笑得比前幾次自然很多。
黎之清是真不好意思了,看著男人憋不出話來,腦子裏反複轉著四個大字:業內互吹。
他明顯感覺到自己耳根被男人看得發起熱來,正窘迫著,宋俊麟突然趿拉著拖鞋從臥室撲出來:“大清!苟富貴!勿相忘啊!”
黎之清眼睛一眯:“什麽玩意?”
宋俊麟這會兒興奮得連聲音都劈了,舉著手機嘴角咧得老大:“昨晚有人在微博上搞你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