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荒寺隱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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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國國都,奉陽。

    剛覲見完皇帝陛下,趙國的兩位丞相一前一後走在出宮的長巷中。

    “陛下好像還是很焦躁的樣子。”

    “失去了一直守護在身側的靈仙,換做旁人也不會安然對待吧?”

    “但是,在泰常大人墜仙那晚,他看起來可是興奮得很。”

    不過三十出頭的左相杜岩鬆歎了口氣,“已經兩天了,新任的帝國靈仙還是沒有出現。”

    頭發胡子皆白的右相甘廉直視著前方,“看樣子,包括你在內,所有人都低估陛下對盧氏出手的後果。”

    杜岩鬆眉頭一皺,輕聲猜測,“難道,老師您一開始就知道……”

    “我記得,在初次教你為官之道時,就對你提過【天命】二字。”甘廉跟著廊道轉過彎,渾濁的雙眼裏閃爍著智慧的光芒,“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有這種可能,新任靈仙大人根本就看不上陛下,所以棄之,轉而自己去尋找趙國的下一任國君,我們的太子殿下了呢?”

    “還可以這樣嗎?”寒門出身的杜岩鬆,確實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事。

    “他們可是擁有自己思想的半神,隻要不違背天命,沒什麽不可以。”或許是累了,上了年紀的右相停了下來,慢悠悠的打了個哈欠。他用袖子掩著嘴問:“青簡大人還在重霄館?”

    “在。學生今日去行沐禮之時,還看到他了。”

    “他倒還是一如既往的怕死。”甘廉一笑,說:“你明天去問問他,看他有沒有想出來的意思。陛下手握九龍之器,身邊還是要有人護著的。”

    “學生記下了。”

    “盧氏那邊現在是什麽情況?”

    杜岩鬆說:“陛下先是派出了兩隊麒麟衛,又派出了一批影衛,先後三批人,都沒回來。”

    “當然沒那麽容易回來,秋家的暗衛,也不是吃素的。”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秋家家主盧正唐已經身死,還有秋家的靈仙楓絡墜仙的事。”

    “楓絡怎麽會無緣無故墜仙……”甘廉皺了皺眉,覺得此事並不會那麽簡單。他問:“泰常大人既然已經墜仙,那他的功德珠呢?”

    “這……”杜岩鬆遲疑道:“學生並沒有看到。”

    甘廉覺得有些不妙,他慎重囑咐道:“此事一定要重視,派幾個信得過的人,好好查查!”

    “學生遵命。”

    “明日你派幾隊麒麟衛,沿著所有離京的大道小道搜尋,再假借修路之名,封鎖所有前往通州的官道。不管是死是活,盧氏的那對兒女現在絕對不能出現在秋明幾麵前。她雖然是盧氏嫁出去的女兒,但是卻因為夫家不振的原因,常年鎮守秋家本家。盧正唐既然身死,那麽她絕對會是秋家下一任的家主。你肯定也聽過秋明幾的名頭,知道她不是什麽省油的燈,若是讓她現在就知道陛下如此作踐盧氏,藐視秋家……”

    想到幾年前在朝堂上有過一麵之緣的那位秋家女公子,杜岩鬆心裏還真有點慌。他拱手道:“學生必定想盡一切辦法,切斷奉陽通往通州的所有消息渠道。”

    “此事刻不容緩,你馬上去辦。”

    “是。”

    甘廉看著杜岩鬆匆匆離去的背影,目光慢慢變得暗淡。

    他剛才一直在想,為什麽泰常墜仙卻沒有留下功德珠?難道陛下的罪孽已經深到泰常必須燃盡所有的願力去填補嗎?

    握緊了藏在衣袖中的手,甘廉轉身,朝著重霄館的方向去了。

    ……

    迷迷糊糊中,秋靜淞感覺到有人在戳著自己的臉頰。

    她睜開眼睛,看見程婧正朝她笑。

    那笑容可真天真可愛。

    秋靜淞覺得這個表妹可真是奇怪,有時怯懦得一點動靜都能被嚇一跳,有時膽子大得都敢直接對她動手動腳了——就比如現在。

    她沒忍住,伸手掐了掐她的臉頰,“做什麽吵我?”

    “我無聊嘛。”程婧拉著秋靜淞的手撒嬌,“皇兄,你陪我說說話好不好?”

    不知道程婧是什麽時候徹底拋棄對她“小姐姐”這個稱呼的,秋靜淞還覺得有點可惜。不過她知道小丫頭想哥哥,再加上馮昭那個家夥假借順路之名厚著臉皮非要一路同行,怕被他看出什麽,就連展驍和一眾秋家暗衛都改口叫她殿下,她也就更沒理由讓她改回去了。隻是這小姑娘是不是精力太過旺盛了?秋靜淞打了個哈欠,問:“你不困嗎?”

    今昨兩天過的實在太過驚心動魄,攪和的她都沒有怎麽睡好覺。

    程婧搖頭,“我已經睡醒了啊。”

    對比起來好像她有多能睡一樣。秋靜淞打哈欠的動作戛然而止,她扯了扯嘴角,盤腿坐好,挺直著背脊說:“好吧,你要我陪你說什麽?”

    程婧突然一笑,她伸手摟住秋靜淞的腰,把頭放在她腿上,小聲說:“小姐姐,我最喜歡你了。”

    她這聲小姐姐叫得真的很好聽。

    秋靜淞的嘴角都壓不下去了,“突然之間對我阿諛奉承,你是不是做什麽壞事了?”

    “哪有。”程婧側了下身,直接枕著她的膝蓋躺下了,“我的話說完了。皇兄,你不是還困嗎?你就繼續睡嘛。”

    這哪裏還能睡得著?秋靜淞握住她的雙肩,說:“你起來。”

    程婧順著她起身,有些不解,“怎麽了?”

    秋靜淞說:“你像我一樣坐好。”

    程婧看了看自己隨意搭著的腿,又看了看端端正正跪坐著的秋靜淞,立馬照著她的樣子調整坐姿。

    “這樣嗎?”

    秋靜淞用了點力,拍了一下她的背。

    程婧忍不住“啊”的叫了一聲,“皇兄,疼。”

    “疼嗎?給你吹吹。”說完秋靜淞還真吹了兩下,隻是手卻沒停,在這之後又點了她的肩胛骨,腳踝,雙手,腹部,最後抬手勾起她的下巴,“婧兒,你作為一國公主,該有的儀態還是要有的。腳背搭好,後背挺直,雙手疊好放在膝上,收腹,再把下巴稍微抬高一點——以後就坐就這樣坐,知道嗎?”

    “但是……”程婧斜睨著秋靜淞,委屈的說:“這樣很難受啊。”

    “習慣了就不難受了。”秋靜淞把手放下來,看著程婧僵硬的姿勢,偷笑一聲。她拿起旁邊桌案上的一個橘子,舒舒服服的靠著軟墊說:“你乖乖聽話,皇兄喂橘子給你吃。”

    程婧皺了皺眉,有點想不通,“為什麽我不能像皇兄你現在這樣呢?”

    “因為我現在是男孩子嘛。”秋靜淞隨口編了一個理由,低頭準備把手裏的橘子剝出花來。

    “皇兄你騙人,男孩子明明得更有儀態才是。”

    “嗯,你說話就說話,頭別歪啊。”

    展正心推開車門的時候,看到的就是秋靜淞懶洋洋的倒在一邊,而程婧一臉苦巴巴的正坐著的場景。

    他沒忍住笑了一下。

    “殿下。”他奉手稟告,“天色已晚,大家奔波一天也很累了,展護衛在前方發現了一座荒寺,他提議去那裏休息一晚,您看……”

    “當然是可以的。”秋靜淞把腦袋探過來一點,問:“馮昭還跟著嗎?”

    展正心點了點頭。

    秋靜淞皺了皺眉,表情有點嫌棄,“不知道是存了什麽心。”

    “沒事的。”展正心猶豫了一下,還是拍了拍她的頭,“我先去前麵了。”

    “好。”秋靜淞摸摸劉海,回頭就看到程婧朝她撲過來。

    “皇兄。”

    看著她又埋在自己懷裏啜泣,秋靜淞有些無奈的把她扶起來,心裏想好的說教的話全都被她臉上的眼淚給吞沒了,“你……怎麽真的哭了?”

    程婧吸了吸鼻子,哭唧唧的說:“皇兄,我腿麻了。”

    秋靜淞一時有些哭笑不得,“你這……”

    程婧這下直接“嚶”出了聲,“皇兄,我好難受,真的好難受。”

    這看起來跟剛才叫醒她的又是另外一個人了。

    到達展驍看好的那座荒寺時,程婧下車的時候還在哼哼唧唧。

    秋靜淞隻好全程扶著她,“來,小心點啊。”

    從另外一輛馬車下來後走過來的馮昭看到這一幕忍不住笑出了聲,“小妹這是怎麽了?”

    秋靜淞並不抬眼看他,眼神全程放在程婧身上,“大概是坐久了,腿有些麻。”

    “是不是車板太硬了?”馮昭說完,立馬回頭對仆從吩咐,“下次啟程前,再往馬車裏墊兩層毯子。”

    “不用了。”秋靜淞抬頭盯著他,“占用了你的車駕,我心裏已經很過意不去了。”

    “您才是跟我客氣了。”馮昭看了一眼展驍說:“多了您的護衛,這一路,我的貨可以說是更穩了。給您空出一輛根本沒有人的馬車,又能算得了什麽呢?”

    秋靜淞垂眼笑笑,扶著程婧進了正殿的大門。

    展正心已經給她們清理出來了一塊地,“坐這裏來吧。”

    秋靜淞點頭,一路觀察著周圍的情況,一路走過去。

    或許是有很多像他們這樣路過的人來借宿,這間荒寺雖然已經廢棄,但除了房梁上的蛛網外,周圍並沒有什麽灰塵。地上除了有別人用過的舊鍋外,還有幾處很明顯的火堆烤過的印記,秋靜淞眼尖,甚至還在一旁的草垛後找到了一堆書。

    這個時代的書籍,對讀書人來說可是比黃金還要貴重的東西。

    就算不怎麽知世,程婧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她立馬就說:“這是別人放在這裏的嗎?”

    秋靜淞第一時間就對正在搬箱倒櫃的馮昭的仆從說:“這裏還有人住的,你們搬歸搬,千萬別挪動別人家的東西。”

    馮昭也發現這點,連忙跟著道:“你們都聽到了嗎?”

    “諾。”仆從們一低頭,連忙把剛才抱起的那堆圓木放到了原地。

    馮昭看了他們一會兒,回頭看著連故意撒嬌的程婧都不理會,單純的看著書發呆的秋靜淞一笑,“想看,為什麽不看?”

    “不問自取視為偷,這是別人的東西,我不能動。”經過慎重的考慮,秋靜淞還是把書放了回去。

    馮昭沉吟了一下,他把一隻手背到身後,故意說:“讀書人的事,怎麽能算偷呢?你看完了,再放回去不也一樣嗎?”

    “不一樣。”秋靜淞牽過程婧,回頭掃了馮昭一眼,兩人相攜著走到另一邊去了。

    這間寺廟挺大,足夠所有人容身。

    鋪好草席棉被,秋靜淞回頭對程婧說:“今晚你就跟我一起睡這裏。”

    程婧十分乖巧的點頭,“好。”

    怕她二人渴了,入夜前,展正心問馮昭的仆從借了瓦罐,打開了一大罐的水。

    馮昭在不遠處坐著,手裏捧著展正心取來的水,一臉滿足,“展兄弟,可否問一句,這水是從何而來?”

    “離小廟三裏之處,有一條小溪。”

    “那你腿腳可是夠快啊。”

    “公子過獎了。”展正心伸手往火堆裏添了幾塊幹柴,回過話後轉頭問秋靜淞,“冷不冷?要不要我再給你生一堆火?”

    “不冷。”秋靜淞抱住程婧,笑嘻嘻的說:“婧兒會給我取暖的。”

    程婧也點頭,“我們兩個一起,不冷。”

    展正心畢竟還是少年,對程婧沒那麽大的恨意。他笑了笑,連著兩個人的頭都摸了一下,“水是從冰河裏取出來的,很涼,我把瓦罐放在火邊,等它稍微熱了後,你們再喝。”

    “好。”

    “晚上我就睡在旁邊的偏殿,你們要是有事,大聲叫一聲就行。”

    “我知道的。”秋靜淞把下巴靠在程婧的頭上,對他說:“你也去休息吧。”

    “嗯。”展正心給她們二人蓋好被子,起身,回頭時對上馮昭的目光,禮貌的朝他點了點頭,走出去時,順便帶上了大殿還完好的門。

    秋靜淞朝著馮昭小小的翻了個白眼,抱著程婧轉過了身。

    屋外,隱隱傳來一人的喊叫,“護衛大哥,你們的刀能不能收一下,怪嚇人的。”

    “抱歉抱歉。”

    喧囂也不過就是那麽一陣。

    看著窗外慢慢升起的月亮,聽著懷裏程婧越來越穩的呼吸聲,感受到身後的火快要熄了,秋靜淞慢慢的把胳膊從程婧手臂裏抽出來,起身,往火堆裏又添了些柴。

    看著慢慢旺起來的火,她抱著膝蓋坐著發起了呆。

    等到她的腿也像白天程婧那樣麻了之後,她起身,走到了門口。

    睡不著,她莫名其妙就睡不著。

    怕弄出聲音,她沒有開門,在門口站著看了會兒月亮後,她又轉身去看程婧,去看馮昭,去看角落裏的那堆書。

    幾天前,在溫暖的奉陽城裏,她明明還一如往常的,無憂無慮的同哥哥一起跟教習老師學習《春秋》。

    那天下午,母親照例親自送來一盒鮮花糕,然後一臉幸福的看著他們吃下去。

    秋靜淞甚至還記得那天晚上她給父親背誦白天課業的事。

    “僖公二十五年,春王正月,丙午,衛侯毀滅邢。夏四月癸酉,衛侯毀卒……”

    之後的“僖公二十六年”,或許她這輩子都學不到了。

    那座屬於秋家的大宅,她也回不去了。

    溫柔的母親,慈愛的父親,爽朗的大哥,她同樣也有可能再也見不到了。

    為什麽會這樣?他們家到底做了什麽?

    “皇兄……”

    突然聽到程婧的這聲低喃,秋靜淞嚇了一跳,她連忙把快要流出眼眶的眼淚憋回去。

    就在她低頭那陣,程婧被噩夢驚醒,她一個激靈坐起來,看到秋靜淞不在身邊,連忙爬了起來。

    秋靜淞一抬頭就看到程婧差點快要絆到火把,她下意識的就喊了一聲小心。

    然而還是晚了,程婧無意間,不僅自己被火堆伸出來的枯枝絆倒,那根帶著火苗的柴火,也被她踢到了一邊的草堆上。

    幾乎是瞬間,火就燒起來了。

    被秋靜淞剛才那聲叫醒的馮昭立馬起身,撿起旁邊的水罐將火撲滅。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高興起來,就聽到程婧一聲刺耳的尖叫:“啊——”

    馮昭皺著眉看過去,自己也被嚇得冒出了汗。

    他的麵前,不知何時多了許多個披頭散發,麵色鐵青,雙目無神,指甲烏黑一臉垂涎的盯著他們的遊魂野鬼!

    而秋靜淞,正站在那群鬼魂中間眉頭微皺,一臉不解的看著他們。

    “你們怎麽了,突然跟見了鬼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