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毛遂自薦
字數:9696 加入書籤
欲富天下, 則同時強力抑製兼並,收輕重斂散之權, 歸於公上。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取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隻要“治財有其道”, 就不患國家財用之不足1——這就是商家在趙國存在的意義。
富可敵國或許會遭人眼紅, 但商家十二族從來都是奉旨“斂財”。這個“唯利是圖”的家族,在趙國屹立數百年之久, 誰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囤積了多少財產,人們隻知道, 每當旱澇災情來臨時,商家,會是朝廷最重要的依仗。民間一直流傳著一句話,隻要緊握商家之器, 這世上又有什麽困難,是趙國麵對不了的呢?
對比起軍人,讀書人,混跡於市井間的商人與百姓的距離更近, 羈絆更深,說商家是趙國受尊崇最多的家族算是毫不為過。
“其實也有被人戳著脊梁骨罵的時候。在百姓心中,最不可侵犯的, 還是秋家人。”馮昭說話間,樓下已經開始拍賣第一件商品了。
那是一盞能在黑夜綻放出正日之光的琉璃燈。
“此燈名為七竅玲瓏燈,具體製造者無需多說, 整個三下都隻有三盞。一盞在商家之首王氏的祠堂中,一盞被今上送給了玉氏女端妃,一盞就在此刻的迎客來中……”
聽著在樓下的況悠提到了姨母,想到程婧之前跟她說過的話,秋靜淞的眼神暗了暗。
或許是察覺到她的情緒波動,又或許是習慣使然,馮昭此時又語帶試探的問:“這麽說來,殿下在宮中一直見過此燈?”
秋靜淞沒見過,但聽母親說過。
“這燈其實本來是在玉氏的。”——母親的原話是:“娘親和姨母因為是玉氏好不容易盼來的女兒,所以從小一直被家長寵著。行笄禮之時,為了祝賀,身為家主的爺爺直接把一盞七竅玲瓏燈送給了我們。當時年紀小,娘親和姨母都頑皮得很,也不識寶物,晚上就拿著那盞燈出門逛燈會了。雖然有護衛保護,燈卻還是丟了。”
“那娘親回家後,肯定少不了一通責罰了。”
“也還好。因為後來那盞燈又回來了。”
“是被知禮的士族拾到的?”
“是被陛下拾到的。他日後還以此燈為聘禮,聘了你姨母入宮呢。”
在玉書言的眼裏,妹妹和君王是兩情相悅的,他們的婚姻肯定也是幸福至極的。她怎麽也不會想到,有過一燈之緣的妹妹妹夫,幾年後會突然成為一對怨偶。
“靜兒,你說為什麽呀,為什麽你姨母不肯見我呢?”
秋靜淞當時懵懵懂懂,還沒來得及問發生了什麽事,父親盧正唐就十分著急的走進來了。
“言兒……靜兒,爹跟你母親有話要說,你先跟小婢出去玩好不好?……這本來是後宮之事,我不該過問,可是傳到前朝,我不想聽卻也是不成了。有位女史親眼所見,端妃將七竅玲瓏燈砸了。”
“天呐,那可是她與君上的定情之物啊,怎麽會……”
秋靜淞眨眨眼睛,思緒慢慢的從回憶裏抽離出來。
她往旁一瞟,發現馮昭撐著腦袋,似乎一直在盯著她看。
她不由得就覺得有些不自在,“你看什麽?”
“看殿下。”馮昭笑著說:“殿下生氣了?殿下要把昭的眼珠子挖出來嗎?”
秋靜淞翻了個白眼,“我可不敢,你又不是第一次這樣做了。”
馮昭便換了隻手說:“那不如殿下給昭說說,宮中的那盞玲瓏燈,與閣下這盞相比有何區別?”
“忘了。”其實這燈秋靜淞哪裏見過?她結合起母親和程婧的話,道:“我隻知道母妃把它砸了,最後被宮人同茶盞碎渣一起,丟出了皇宮。”
她又接著有感而發:“不管是器物還是人自身,生前就算再怎麽風光無比,死了還是一樣。”
“但是不管怎麽說,居於高堂的華燈,與隻能在在遮風擋雨磚瓦,兩者眼中所看到的風景還是有區別。”
“你這麽說也沒錯。”
“殿下覺得華燈好還是磚瓦好?”
“華燈好看,磚瓦實用。”
“那殿下是想做華燈,還是想做磚瓦?”
秋靜淞抿了抿嘴,突然沒說話了。
以前,作為盧氏長女的秋靜淞,自然是想做一塊為帝國遮風擋雨的磚瓦的。然而如今,變故橫生,她沒有了家,國在她心裏也不是那個國了。
要她像以前那樣對趙國懷抱奉獻之心,顯然是不可能的了。
好在馮昭見秋靜淞沉默也沒有繼續逼問,她在鬆了口氣的同時,也第一次認真的思考接下來的路該怎麽走。
待她回神之時,桌案上點的新香都快燒沒了。
馮昭估計是察覺到動靜,他抿了口茶,回頭對秋靜淞說:“給八公主調養身體的碧海西參,昭剛才已經買下來了。”
“是嗎?”
“這次的品相較好,昭還買了兩支呢。”
秋靜淞抓了抓臉,站起來說:“既然買到了,那我們就走吧。”
她剛將起身,就聽到下麵的況悠在說:“這次拍賣的商品,是一個人。”
人?
“人何以為物?百年前廢除奴隸法後,不是就不許再販賣人口了嗎?”秋靜淞說著,腳步一轉,走到了縷花窗前。
“醅陽商會的【賣人】可不是普通的賣人。”馮昭慢悠悠的走過來,站到她身邊道:“殿下可知道【毛遂自薦】的典故?”
秋靜淞幾乎是下意識的說出:“錐處平原之囊,必將穎脫……”
馮昭微笑,伸手一指,“殿下請看。”
甬道出口,有一灰袍男子慢慢的登上高台,立在況悠身邊。
趙國對於一個人的評判,首先是看臉。在閑置科舉法前,曾有一學識斐然,將滿朝文士辯得啞口無言的年輕人,卻由於臉上有一道刀疤,雖得了狀元之位,日後仕途卻極為,至今隻能在翰林院記書。
從他之後,對考生容貌的要求也成了科舉舉薦的暗則之一。
馮昭看著秋靜淞連帶滿堂之人第一眼就看他的臉,不由得一笑,“說起來,都是秋家的不好。”
秋靜淞一聽他提秋家,人也不看了,心整個兒都吊了起來,“怎麽又突然說到秋家了?”
馮昭“嗯”了一聲,“全國上下誰人不知,秋家出美人。這麽些年下來,秋家的男男女女長得是一個賽一個,若不是陛下看他們看多了,怎麽會覺得全天下的讀書人都應該長成他們那種端正樣,從而出現羅筱袁這種情況?”
羅筱袁就是那位“刀疤狀元”。
馮昭往秋靜淞身邊靠了靠,打趣說:“我聽說,吏部尚書——也就是秋家家主盧正唐曾一度擔任學子教習隻責,殿下可曾見過?這位大人的風度儀容,可是連子都,叔段都比不上的。”
秋靜淞為他這個比喻冷哼了一聲,“盧大人溫柔仁慈,子都叔段出了貌美之外,還以心狠手辣著稱,馮君這樣類比,恐怕有些不妥吧?”
“是昭錯了。”馮昭眼睛一轉,又故意道:“那類鄒忌與龍陽君之比,可否妥當?”
越說越不像話了!秋靜淞嘴巴一鼓,竟轉身就走。馮昭一看玩大了,連忙認錯,“是昭少了學識,殿下不要生氣嘛。拿古人與今人相比確實不妥。盧大人學識淵博,從十七歲擔任吏部尚書至今,一直敬職敬責,不僅替陛下管束調停百官,還提出了很多益民之論。日後史家評判起來,成就必定不輸前人。”
現在誇她父親也沒用了!秋靜淞算是看明白了,她把馮昭的手甩開,說:“看到我生氣,你是不是很高興?”
馮昭眯著眼沒心沒肺的說:“殿下太難接觸,昭又不會說話,所以就想著,既然討不到您喜歡,不如就讓您討厭我好了。”
秋靜淞張著嘴,想了半天才憋出來一句,“你簡直不可理喻。”
“這些其實都是殿下的錯。”馮昭笑了一聲,伸手又把秋靜淞拉回來,“難得來一次醅陽,又難得碰上商會,還恰好看到有人自薦,如此機緣巧合,殿下不如就看完再走吧。您可知當朝左相杜岩鬆就是因為在醅陽商會上自薦,被人看中後引至奉陽,得到了右相老大人的青睞。他現在的成就您相必也聽過。從一個窮酸書生到相門學子,從一介寒士到當朝右相……這麽些年來,有多少人心裏是想著成為第二個杜岩鬆?”
在秋靜淞心裏,父親盧正唐是天下最好最有學識的人。
此時,就算樓下之人再怎麽英俊瀟灑,風度飄飄,秋靜淞對他也提不起任何興趣。
“在下崔文墨,師從龍山書院,今日想為自己謀一份士族西席的差事。”
“不過是嘩眾取寵的凡夫俗子,有什麽好看的。”帶著內心的情緒,秋靜淞斷下此言,真正的轉身離開。
馮昭笑笑,還是謹慎的跟上去了。
“殿下,您等等昭嘛,昭這回可沒有惹您。”
秋靜淞風風火火的,走過一間又一間的門房,任身後的馮昭怎麽追喊,也沒停下。
直到她在樓梯口被人攔住。
看著眼前儀表堂堂卻十分麵生的年輕人,秋靜淞一甩衣袖,喝到:“好好的路不走,擋在中間作甚?還不快點給我讓開!”
陳雪寒一看這位小皇子眉眼中皆帶著怒氣,就知道自己來的不是時候。可錯過了這個機會,他就隻能去闖況府了。易希的命著實要緊,兩廂權衡之下,他隻能頂著秋靜淞不善的目光,抱拳垂首道:“江州陳雪寒見過十四皇子殿下,敢問皇子殿下,今日商會之中兩支碧海西參,是否皆被殿下買去?”
秋靜淞撇了撇嘴,語氣放輕了一些,“是又如何?”
“是這樣的,請殿下容稟。”陳雪寒又躬下身子說:“在下的朋友重病突發,尋得神醫救命,今時他病雖好了,體內餘毒卻未完全清除,正是需要一味碧海西參化解。”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秋靜淞伸手把他扶起來,看著他的雙眼認真的說:“想必你也知道,我的妹妹近日突發重病,找了一個江湖大夫治了一半,到頭來居然給我跑了。妹妹的病是好是壞,日後又該當如何,我完全琢磨不清,隻能靠這西參養著。世事如此,誰都不易。我希望你能明白,碧海西參是我光明正大買回來的,想必你也參與過競拍,沒有買到說起來終歸是你的不是,如今事了,再在此地相求,未免有些過於小人。”
秋靜淞這話,說得實在太直白。
不過趕上來的馮昭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好。
陳雪寒臊紅了臉,“這……我也是沒辦法,我當時以為還會有一支西參的。”
“那你想錯了,所以結果你也得自己受著。”
看著秋靜淞上前,陳雪寒不知為何後退了三步。待她從身邊走過後,他咬了咬牙,還是開口喊了一聲:“殿下!”
他轉身,拱手一禮,“殿下,在下的朋友易希,是成武二十一年的舉子,十年來矜矜業業,一直在爻縣為官。此番卸任,也是因為久病纏身回鄉診治。他為人正直,為官清廉,殿下前日進城也曾為其出過頭,今日難道就忍心看著這麽一個好官落得個英年早逝的下場嗎?”
秋靜淞承認,她猶豫了。
她前日因見舉子被欺,窩了一肚子火。
今日再麵對陳雪寒的誠懇請求,她又生出一絲可憐。
“我可以勻你一支。”她在心裏歎了口氣,輕聲說:“下午你來況府來拿吧。”
陳雪寒欣喜若狂,連聲道謝,“謝皇子殿下!”
秋靜淞“哼”了一聲,“遇到你這個不靠譜的朋友,那人也不知道是倒了幾輩子的黴。”
嘴硬。
看著秋靜淞哼哼唧唧的走了,馮昭搖了搖頭,回頭朝著陳雪寒一笑,“既然殿下說了,另外一支碧海西參你盡管可以拿去,不過你得明白,那是我花錢買來的。”
陳雪寒聞弦歌而知雅意,連忙道:“在下願奉上一半的買金。”
“好說。”馮昭眯了眯眼睛,打著顛兒跟了上去,“殿下,您看您又不等昭了。”
看著空無一人的大殿,陳雪寒擦了擦額頭,慢慢的吐出一口氣。
好險。
他回頭,對著頭上隱蔽之處喊了一聲:“陳兄?”
他的聲音中氣十足,不肯定存在被人聽不見,可原先留在那處的鬼醫陳芳卻遲遲不出……
陳雪寒皺了皺眉,“神醫這是去哪兒了?”
陳芳去幹和陳雪寒同樣的事了:
攔人。
他倚著牆,站在空無一人的廊道中,等聽到腳步聲後,撫掌一笑,“崔先生才高八鬥,不愧為博聞強識之人。”
在這裏見到陳芳,崔文墨一點兒也不意外。
不,或許該叫他的本名:陳林漬芳。
崔文墨微微一笑,朝他道:“來了醅陽,卻未第一時間去看望你,是我這個做師兄的不對。”
陳林漬芳十分諷刺的扯了扯嘴角,偏頭看到唐玉,話刀子就直接朝她紮過去了,“喲,這個殘花敗柳,你還帶在身邊呢?”
唐玉把手放在腰間,擰眉咬牙,“陳林漬芳,你小子找死不是?”
“你跟我動手才叫真的找死。”陳林漬芳完全就沒有把這個會幾招花拳繡腿的女人放在眼裏,他轉了轉眼睛,又把目光放到崔文墨身上,“剛才你自薦之言,我聽了。”
崔文墨十分有風度的一笑,“師弟以為如何?”
“狗屁不通。”
唐玉又忍不住了,“陳林漬芳,你……”
陳林漬芳翻了個白眼,笑道:“我的名字很難念吧?罵我之前,是不是要先把舌頭捋直了?”
崔文墨搖搖頭,伸手攔了唐玉一下,“他在故意惹你發怒,你沒必要把他說的當真。”
唐玉若是能真的看的那麽開就好了,“可這小兔崽子……”
“聽不到就好了。”崔文墨伸出兩指,直接把唐玉聾穴點了。
然後他抬頭道:“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說話了。”
陳林漬芳果然收起了剛才的輕浮之態。
他十分正式的問:“你是準備擇主了?”
崔文墨點頭,“學了二十幾年,咱們也是時候讓師門先族見見成績。”
“好,我便也在此應了你。”陳林漬芳把跑到前麵的頭發撩回去,挑眉道:“你陰險狡詐,我也不是正人君子,由我們兩個來打擂,剛剛好。”
崔文墨低頭一笑,“難得師弟能看得上我。”
陳林漬芳哼了一聲,又問:“你可有二師兄的下落?”
崔文墨反問:“你剛才不是把他排除在你我之外了?”
陳林漬芳道:“若你我分出結果,他卻不服,那就不好玩了。所以,我決定帶他一起玩。”
崔文墨點頭,笑著回答他剛才的問題:“二師弟個性瀟灑,向往閑雲野鶴,下山之後我就沒有他的消息了。”
陳林漬芳也不藏一下話,“那你的手下,也真算廢物。”他的分寸把握的十分好,不等崔文墨發怒,他又繼續說:“像我,可是已經得到了鍾一杳的消息。”
崔文墨第一次變了臉色,“你……”
陳林漬芳看他急了,哈哈大笑,“著急了吧?崔文墨,你明明比小爺都髒,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在裝什麽。虛偽!”
他做了個鬼臉,攀上房梁,幾下沒了蹤影。
崔文墨隻能聽得他刻意留下來的聲音:
“在門中我就說了,鍾一杳手裏的千生萬死符,我們各憑本事。若是小爺先得,你可得按照約定,跪著叫小爺一聲【爹】。”
崔文墨眯了眯眼睛,一不小心,握碎了手中的玉珠。
果然是個小兔崽子。
作者有話要說: 1王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