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天行自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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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手撥弦, 左手虛扶, 《爛柯曲》最後是一個散音。
琴音崢崢,聲聲入耳, 曲必之後的餘音更是繚繞在眾人耳邊。隻是……馮昭看著秋靜淞平靜的睡顏, 還是忍不住有些失望。
不過他又快速的把這種情緒掩去。他想, 十四殿下畢竟隻是一個十來歲的孩子, 就算早慧, 他是不是也對他抱有太大期望, 要求太多了?
“其實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殿下。”——如果秋靜淞現在醒著,馮昭絕對會這麽對他說。
半天沒有聽到動靜的鍾一杳感受到崔文墨投過來的眼神, 也幽幽的歎了口氣。
“師叔, 你輸了。”
“輸了就輸了。”鍾一杳縮著脖子,一副認命的樣子,“你要把我怎麽樣你自便, 但是得說好一點,這件事跟他們沒關係。”
崔文墨一笑, 上揚的眉眼無一不給人傲慢之感,“他們我還不放在眼裏。”
在鍾一杳的認知裏, 從小就跟他耍心機的崔文墨此時肯定會把他大卸八塊。
可出乎他的意料, 人家什麽也沒做,隻聽崔文墨麵色不改的繼續說:“師叔,你跟我回去如何?”
在這時詢問他的意見,也不知道是真情還是假意。鍾一杳把手互相塞進袖子裏, 看著他問:“你要像你師父那樣繼續把我關起來?”
“師叔言重了。”崔文墨垂下眼睛,稍作停頓後說:“您知道,我們師兄弟三人,遲早會有一戰。師傅已故,門中也沒個長輩主持……”
就是在這個時候,馮昭覺得手心有些發燙。
“決戰之事,不如帶上我如何?”
秋靜淞無意間挑了一個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她的時候醒了。她這句話一出,不僅把鍾一杳嚇得一跳,連崔文墨都忍不住繃起了臉。
感受到危險氣息的唐玉幾乎是在第一時間站到了崔文墨身邊,“阿弟,這小子……”
有些不對勁。
“是《爛柯曲》的後遺症。”崔文墨看著秋靜淞黝黑的眼睛,伸手輕輕拍了拍唐玉的胳膊,“阿姐,你先讓開。”
唐玉不用想也知道崔文墨要幹什麽,她攔住他,“阿弟,你何必管他?”
“他現在也算是我桃笑門弟子。況且這事總歸因我而起,再者,他能在《爛柯曲》餘音散盡之前醒來,很不容易。”崔文墨重新拾起琴,一邊把唐玉推開一邊說:“阿姐,你先把家生之毒解了吧。”
鍾一杳眼珠子一轉,立馬喊話,“那我們的……咦——”話還沒問完,老爺子就感覺自己能動了。
唐玉翻了個白眼,一臉可惜的說:“看來下次這藥還要多放兩分。”
鍾一杳齜牙咧嘴,想罵又不敢罵,隻好蹲下來哼哼唧唧的把身邊的展驍扶了起來。
這大兄弟剛才可是直接從馬上摔下來了。
展驍活動了一下手腳,看著秋靜淞滿是擔心,卻又不敢表現,隻能克製著問:“殿下這是怎麽了?”
“魘著了。”鍾一杳心中一想,也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現在要過去,看他那樣子,絕對會把我腿打斷吧?”
秋靜淞陰沉著臉冷笑,看起來嚇人極了。
但是自己的徒弟,不能不管啊。
他記得,初聞《爛柯曲》,他睡了三天三夜。
在師父口中,他這還是快的了。
他回頭,問了崔文墨一聲:“你睡了多久?”
崔文墨回答:“三天半。”
鍾一杳立馬開心了,“我比你快!”
崔文墨笑了笑,並不接話。
被秋靜淞敵意鎖定的他,完全不敢動。
今次,小皇子能這麽快醒,雖說其中少不了機緣,但由於沉睡時間太短,神遊時接觸到的負麵情緒沒有來得及消化,鬱結於心,在這種情況下醒過來……
鍾一杳是不知者無懼,但是他不行。趙國的靈仙,崔文墨是見過,並且領教過所謂士族家主的五行之力——那種完全不能用常理來解釋的力量。
季氏係皇族,屬程姓,那麽他要是朝著自己出招就應該是以“土”的方式呈現出來。
慢慢領會到崔文墨要做什麽的鍾一杳把旁邊的人趕開,看著他倒還有些擔心的問:“要我幫忙嗎?”
崔文墨點頭,“若我擋不住,還請師叔及時出手相助。”
必須讓他把那些鬱氣排解出來。
“你們隻怕要小心些了。”久不做聲的馮昭一開口,眾人皆朝他看了過來。注意到他蒼白的臉色,鍾一杳下意識就望向唐玉。
唐玉往後一退,好不無辜,“毒性早就散了。”
“不是毒。”馮昭搖搖頭,慢慢的把握成拳的右手張開。
他的手心似乎有什麽東西被綠光籠罩了。
付卿書著急的抓住他的手,“這是……”
“是殿下在吸取我的力量。”馮昭雖然有氣無力,但看起來還是很開心的樣子,“大概不會有人教他這些,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麽學會的,但其實,從剛才這裏燃起【秋火】時,我就應該要注意了,無心撒下的種子,居然這麽快就發芽……卿書,我怕是逃不過了,整個馮家都要被我搭上了。”
“你先別說話了。”他話說的前言不搭後語,毫無邏輯,怕是人都要糊塗了。付卿書趕忙將人扶著坐下,抬頭對崔文墨說:“若是不趕快阻止殿下,我昭兄會死的。”
秋靜淞正無意識的,源源不斷吸取馮昭的力量。
——不僅僅是他,不見於人前的程茂林也好不到哪裏去。
他之前發過的誓言,其實與向秋靜淞效忠的公告無異。也已經成為秋靜淞“臣子”的程茂林看著手心的功德珠,在疼痛之餘,突然感受到了一種奉獻感。
每位靈仙,對待主人時的奉獻感。
他抬頭,看著秋靜淞,抬手嚐試著自己去控製那股力量。
崔文墨將內功運於手心,緩緩奏出一首《廣陵散》。
展驍隻聽前奏,便內心一沉,他連忙開口阻止,“別彈這個!”
《廣陵散》又名《聶政刺韓傀曲》,《史記·刺客列傳》之中有載,嚴仲子與韓相俠累有睚眥之怨,嚴仲子聞聶政之名,聶政以母在,不從;母死喪畢,聶政懷之,遂報嚴仲子,刺韓相俠累,自己毀容以不連累親友,韓人暴屍街頭,無人識;其姊聞之,以為乃其弟,赴認之,大哭而死。此曲慷慨激昂,起手揚琴間奏的便是為至親報仇的一戈一矛。在剛剛失去雙親的秋靜淞麵前彈此曲,簡直與作死無異!
然而展驍的提醒還是晚了。
把麵前所有人看作仇人的秋靜淞抬手的那一瞬間,枯木逢春,春回大地,剛才才被燒毀的樹木此時居然開始發芽。
唐玉倒吸了口冷氣,心裏直喊著“乖乖”,她想著秋靜淞一路過來全靠嘴遁,忍不住嘟囔了一聲,“小鬼倒還會藏拙。”
也不知道是馮昭存了多少年的念力。盡管有付卿書扶著,馮某人還是跌倒在地,忍不住噴出了一口老血。
我的祖宗誒,您可省著點用吧。
付卿書拍了拍馮昭的背,好心提醒崔文墨說:“馮氏的力量溫潤,傷不了人,但是我們的殿下好像已經得到秋家的承認了。”
秋火出動的下場,化為灰燼的**便是最好的例子。
展驍皺著眉頭對付卿書說:“秋家的力量殿下方才已經用過了,短時間應該不會再用吧?畢竟頻繁的使用,對她自己的身體……”
付卿書搖頭,一針見血的指出:“如果殿下已經得到秋家的承認,那麽不勞多費秋家的力量,他也能用出【秋火】,五行之中相生相克,怎可忘了木能生火之事!”
果然,由秋靜淞控製住的一根藤條在瞬息間化作一條火龍朝崔文墨撲去,“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來了。”崔文墨神色一暗,朝他衝來的這股力量極強,他躲也躲不了,隻能硬抗,將內力盡數灌予手中所奏的琴曲之中:“萬裏風沙知己盡,誰人會得《廣陵》音?”
“風沙?”秋靜淞冷哼一聲,“那我便讓你看看什麽是風沙!”
馮昭咳嗽一聲,有些絕望的看著付卿書道:“所以,火生土也是可行的?”
付卿書一臉複雜的說:“聽家母說,皇帝舅舅登基之時遇五王叛亂,舅舅就是在正唐大人的幫助下,施了一招火風沙……”
感受到眼睛裏進了什麽東西,馮昭低下頭連連擺手。
不行,今次之後,他絕對要好好教教小皇子怎麽使用“下臣”之力。
任誰的心血,都不是大風刮過來的啊!
那廂,崔文墨整個人都被秋靜淞這招“化火為沙”掀飛了。
琴弦也斷了。
好在曲子奏完了。
鍾一杳將崔文墨扶起來,悄咪咪的給他運功療傷之際對著秋靜淞大喊:“季氏十四,《廣陵散》已散,你還不魂歸嗎?”
名字都叫錯了哪能見效?
程茂林搖搖頭,忍住身上的疼痛對著她喊到:“靜凇妹妹,現在我們已經到家了,你快回來啊!”
毒性完全消失的程婧就是在此時咳了一聲。
聽到聲音的秋靜淞眨了眨眼睛,下意識的就說:“婧小妹,你好了嗎?”
程婧發了會兒楞,也是聽清楚了這句話才回答:“好了。”
動了動胳膊,轉身之時,秋靜淞覺得渾身都酸疼極了。
雖然無法控製自己的意識,但是剛才她做了什麽她還是知道的。
“對不起……”
秋靜淞走到馮昭麵前把他扶起來,“你……你沒事吧?”
他看起來跟快要死了一樣。
馮昭有氣無力的看了她一眼,突然想哭,“殿下,我妻子還……大著肚子等我回去呢。”
秋靜淞不知道怎麽就想笑,“你定然會回去的。”
她看了付卿書一眼,也沒問這是誰。事有輕重緩急,她總要一個個的來。在看過程婧後,秋靜淞站到了崔文墨身前。
疊起雙手,躬身,秋靜淞十分真誠的向他行禮道謝,“此番多謝師兄了。”
“你不用謝我。”就算是重傷,崔文墨嘴角還是噙著笑,他拍了拍身上的灰,搖搖晃晃的站起來說:“這本來就是崔某自作自受。”
咳了兩聲,程婧跑過來拉著秋靜淞喊了一聲“皇兄”。
崔文墨來之時的事,秋靜淞昏迷了沒看到,她可是還記得清清楚楚。可以說,經這一次,在場的所有人在她看來都不是什麽好人。
她的眼神,慢慢的變得陰沉。為了怕人看見,她稍微往秋靜淞身後躲了躲。
“我們回去嗎?”
“等我把話說完。”秋靜淞稍微安撫了一下程婧,然後看著崔文墨問:“師兄是來找我師父的。”
崔文墨點頭,他對秋靜淞的態度有些奇怪,“我以為,師叔不會在你麵前說我好話。”
秋靜淞也很不給麵子,“他是沒說。”
鍾一杳有些尷尬,立馬往旁跨了一步。
崔文墨繼續說出自己心中的疑慮:“但是你卻並沒有像別人那樣對我懷有成見。”
秋靜淞搖了搖頭,說:“因為別人的片麵之詞而判斷一個人的好壞,這叫耳根子軟;跟著身邊人的喜惡去決定自己對那個人的喜惡,則叫沒主見。對於既不耳根子也不沒主見的我來說,我隻會根據自己的感受和感官去決定那個人在我心裏的地位。”
崔文墨聽完後就忍不住朗聲大笑,“有趣。”他忍不住追問:“就算一萬個人都說壞,隻有你一個人說好,你也會堅持你自己的想法嗎?”
“那我則會分辨這一萬個人之中有多少人是根據自己的考量做出的判斷。這個世上,懶得自己動腦子的人太多了,當人雲亦雲成為了一種習慣,就算是聰明人也會變得蠢鈍不堪。”
“那你覺得我是好是壞?”
秋靜淞低頭思考了一下,然後搖頭,“我不知道?”
崔文墨問:“為什麽不知道?”
秋靜淞十分冷靜的說:“因為這個世上不存在純粹的好人與壞人。”
程婧實在是忍不住,插嘴道:“但是我覺得你是壞人。”
崔文墨沒有生氣,他又低頭看著程婧問:“你為什麽覺得我是壞人?”
程婧一點兒也不猶豫,“因為你一來,我就沒有好日子過。”
崔文墨搖頭說:“那是因為我損害了你的利益。”
秋靜淞把程婧往身後護了護,“我妹妹不懂這些。”
崔文墨隻是笑,“大多數人都不懂這些。”
秋靜淞沒有對這句話發表意見,她把話題轉移了一個方向,“你為什麽要一直追著我師父?”
“我想讓他回去。”
“回去做什麽?”
“與我平輩,還有師弟二人。我們從入門之初便是注定的對手,十年內,總歸是要分出一個高下的。到時候門中更迭,沒個長著坐鎮,不合適。”
所以,誤服了千生萬死符的程婧安全了?
秋靜淞歪了歪頭,在這裏留了個心眼。
倒是崔文墨看著她突然笑道:“你現在也算是我們中之人,我們的比試,你也可以來。”他看著鍾一杳反問:“師叔你不是一直想一雪前恥嗎?不如就好好教教師弟?”
秋靜淞對他口中的比試突然有些興趣,她問:“若要比,拿什麽比?”
崔文墨的眼睛裏突然就有了不一樣的神色,“舉國相拚。”
鍾一杳張了張嘴,“你這小子,現在還是這麽狂……”
以國對弈稍作不慎便是千萬條人命啊。
“我這麽有才華為什麽不能狂?讀書萬卷,難道僅僅是因為自己想讀就讀嗎?”崔文墨哼了一聲,“就是因為這個世上愚人太多,所以跟不上我們思想的他們才發明了【恃才傲物】一詞。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當今天下三國蠢蠢欲動,就算我不動手,百年之內,也必要動蕩。”
秋靜淞沒說話,她不知道怎麽說。
崔文墨這是又惡意的一笑,“他教不了你這些。”
秋靜淞挑了挑眉,“什麽?”
“為君之道。”
鍾一杳漲紅了臉,“我不能,你能嗎?”
“我未必也能。”崔文墨居然十分大方的承認了這點,“所以,你需要一位真的懂得治國之道的正人君子做你的老師。”
他所說的“君”,有兩個含義。
聽懂了這個,確實不怎麽懂人情世故的鍾一杳熄了火。
秋靜淞倒是沒有放在心上,“這個,到時候再說吧。”
崔文墨笑笑,也不在意,“我要走了。”
鍾一杳在內心歡欣鼓舞之餘幸災樂禍道:“你被我徒弟打成這樣,至少得養大半年的傷吧?”
崔文墨直接嘲諷:“師叔何時開始關心氣我了?”
鍾一杳果然一點就炸,“我呸,我巴不得你現在直接蹬腿呢。”
秋靜淞攔了攔,嘲崔文墨行禮:“有緣再見。”
崔文墨點頭,回首之際,瞟了付卿書一眼。
正在照顧馮昭的付卿書有意識的抬頭,卻隻看到崔文墨離開的背影。
然後她對上的是秋靜淞的目光。
她有些奇怪的問:“十四弟,怎麽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其實寫的挺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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