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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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燕婉之歡

    離幻花, 夢魂樹。茹藘舜華,依依蔓草零露。浮翠流丹, 紆朱曳紫,迢迢丹墀皁蓋, 牽纏五音。麗藻春葩之姿,類百味口爽之態,肝膽俱醉。玉盤珍饈, 推杯換盞又幾番。醴澤愈渾, 香馥飴甘。漸不聞歌吹洞簫, 卻又廣袖迷途遮雲,旋染迷目五色,惑人心魄。

    時值妖界百年一次的精穀節誕,自然眾妖歡慶,興致甚高。觥籌交錯,言笑盈盈。務要酣暢淋漓, 縱歌攬月求醉。

    一身赤紅衣裳的妖皇大人坐於高位, 端著酒盞已近微醺。他揉了揉額角, 掃眼左側空著的那個位置,無聲地歎了口氣。滿目喜樂鬧甚,他心裏卻是有些膩味。隨意將那酒盞一推,悄然離殿。

    階前廊下滿植梧桐白茸,此刻無風無聲亦無人。

    “葉綠丹豔八角玲,鸞鳥赤羽颯颯吟。”

    妖皇腳下一頓,掃過院角深處那棵青桐, 嘴角掛上了一絲譏諷之色。他慢條斯理拉了拉袖口,邁著步子施施然行了過去。

    “字字似泣誰人訴,依稀當年美人影。”

    聲似低唱淺酌、音如擊玉敲金,自枝繁葉茂仿佛嵌滿朱玉翡翠寶座般的樹下傳來。那裏立著個有些格格不入,卻又器宇非凡的人。一係菱角巾,肩披紫金裘,通身再無旁的飾物。單手裏把玩著一柄玉如意,神情悠然。望來頗具隱逸高士之態,麵有玄妙莫測之意。

    妖皇翻個白眼,重重咳嗽一聲。

    那樹下之人卻未抬眼來看,隻揚手微微一招。妖皇揚起下巴,一臉傲慢地站定原地不動:“很閑的麽,一路竟散步到我妖界來念酸詩。”

    “不過觸景傷情,倒叫妖皇見笑了。”

    “這天下還有敢笑話你的?”妖皇觀那人依舊麵如沉水,這就挑眉道,“隻就這麽跑了來,不見隨禮不見賀詞,若是叫旁的甚麽看了去,可不曉得要編排出些甚麽來呢。”

    這話末尾音上揚,聽著倒有那麽幾分刻意為之的含羞帶怨,是以那人抿唇笑道:“由得他們說去。我不過來看看你。”

    妖皇嗬了一聲,這才緩步走近。將手輕輕搭在他肩上戲謔道:“可不得了,這話要叫你手底下那些道統義士聽見,還不得把我們這些妖魔鬼怪抽筋拔骨?”

    那人勾起唇角無聲一笑,將玉如意塞進他手裏,狀似無意輕輕擦過他手背道:“他們不會聽見。”

    妖皇翻個白眼縮了手,指尖輕撥將那玉如意轉了幾個圈兒:“可不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雖也不少,但能知道的也懂甚麽該裝不知道。”

    “嘖嘖,這話聽起來可跟你這通身的氣派不合。”妖皇掐著玉如意勾了勾他的領口邊兒,含義不明地笑了。

    “入夜穀寒,你又喝了酒。”那人隨手解下皮裘披在他身上,“怎麽,這回出去散心反倒弄得心裏不安泰了?”

    “好一個散心。”妖皇一眯眼,“若我說是,豈不終是遂了你的願,好插手我這三十六山八十一洞了?”

    “下一句是不是就該說‘我還沒死呢,你最好死了這份兒心’?”

    “認識這麽久,數這句話你說得最這麽快就想到了。”妖皇作勢拍了拍掌。

    那人伸手點了點他的鼻尖:“不插手也行,你求我。”

    妖皇嫌惡地一把抽在他手背上,往後退了一步鄙視道:“你還能坐得穩那上位,也是天不開眼。”

    那人也不甚在意:“若非你鬧得太沒道理,我自也可視若無睹。”

    妖皇冷笑著環起手臂上下打量他:“我鬧?那是我兒子!”

    那人頓了頓,有些無奈地看著他道:“我自然曉得那是你兒子。”說時卻又苦笑著伸手,將他額前幾縷散發細心地攏到耳後,“而且還是你最小的一個兒子。”

    妖皇再退了一步斜眼看他:“怎麽,羨慕啊?那你自個兒也去生啊。”

    那人抿了抿唇,將手搭在他肩上低語:“鳳嫡。”

    妖皇身上微微一抖,猛地甩開他手道:“快別叫得這麽親熱,咱倆很熟麽?”

    那人略一皺眉,妖皇鳳嫡又道:“既已恩斷義絕、形同陌路,如今又何必惺惺作態?”

    那人聽不過耳,直接扯著紫金裘的領子將他拉過來,連人帶袍一把扣在懷中:“你說咱倆不夠熟?”

    “誰跟你‘咱倆’?!”妖皇啐了一口,揚手一揮登時卷起股烈焰濤濤呼嘯而來。

    那人低笑一聲,反手隻一擺,先前那氣勢洶洶的火焰便化歸烏有:“謝妖皇不殺之恩。”

    妖皇翻個白眼卻也沒再掙紮:“厲害不死你!敢在妖界放肆,真當我麾下百萬妖眾是假的?!”

    “自小你便愛用火燒我,如今兒子都那麽大了,還沒改。”那人貼著他耳根輕笑,“你與妖界自然都是真的。但若定罪,我總該問個分明吧。”

    “惺惺作態!”妖皇眯起眼盯住他,“別以為我不曉得你背後搞的那些小動作,有意思麽?”

    “那你要我如何?”那人歎了口氣,將他抱得更緊些,“我總在那個位置上,就如你……我原以為,你會懂這是不得已。”

    “我敢要你如何,我又懂甚麽?我不過是個下界小妖罷了。”妖皇嗬了一聲,“堂堂的上界至尊這幅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欺負你呢!”

    那人無聲一笑,在他耳根處輕輕吹口氣:“自來都是你欺負我。”

    妖皇隻覺得耳後臉頰,連著頸項一片都溫熱麻癢,這就氣急敗壞踹他一腳:“你敢!”

    那人挑挑眉,見鳳嫡當真滿臉惱恨這才鬆了手:“不敢。”

    妖皇哼了一聲道:“一道分影就闖我妖界,我倒覺得你很敢。”

    “幼時常至,自然沒忘了怎麽不觸動妖界壁壘。”那人眼帶笑意,口裏輕聲道,“隻你這是在擔心我?”

    “……”妖皇一時語塞,移開眼睛不看他。

    “我很歡喜。”那人眼中越發溫暖,一股柔和甘美之意輕漾而出,“不礙事的,左不過一點點修為罷了。”見妖皇雙眉一擰就搶道,“至於那事,他們確實姻緣無份,又何苦強求。”

    妖皇皺起眉來:“你說有就有?月老——”

    “月老壇前無尊卑。”這人似是想起甚麽,聲音略低了幾分。

    妖皇頓了頓,卻是重重一哼:“已然最後一世,我倒要看你還能玩兒甚麽把戲!”

    這人很是頭疼地看他一眼:“你可知亢宿不得歸位,會——”

    “我不知!”妖皇瞪住他,“我為何要知你們天界的事?!”

    “……”這人深深看他一眼,最終還是露出個笑來,“罷了,你也不必掛懷。橫豎,天自有意,天自有常,天自有定,天自有情。”

    妖皇一怔欲問,那道分影卻散作萬點金光。妖皇不由自主踏前一步,金光已瞬間化去了。妖皇呼吸一頓,隨後懊惱地哼了一聲。垂目掃了眼裹在身上的紫金裘,一把扯下來就扔在地上。猶自不解氣地再踩了幾腳,抬手一道火焰就給燒了。

    妖皇忿忿轉身往殿外行,走了幾步卻又停下。低頭一看,原來手裏還捏著那柄玉如意。

    ——長相思,羲和意。帝俊隕,金烏匿。河圖現,洛書玉。

    妖皇打量著那玉美澤溫,哼了一聲喃喃道:“以為這樣就算賠罪?!一句老實話都沒有……”

    還是自家兒子有眼光,至少看上的不是這種表裏不一的偽君子。說來還得找個機會提點提點那個歐陽庭,免得他總以為這家夥是甚麽好東西。

    當然,在妖皇鳳嫡的心裏,敢把自家兒子拐跑的也不是甚麽好東西。

    也不是甚麽好東西的歐陽庭一路回了離象宗,徑直落在大殿前。滿腹心事的他抬腿正要進去,就看見一個身著黛綠色衣袍的內門弟子急急出來。

    “誒?弟子清潭拜見正陽長老。”章潭忙見了禮,眨眨眼很是驚訝,“長老這就回了?”

    歐陽庭略一頷首:“掌門可在?”

    “師尊在,隻是……”章潭苦著臉,偷偷看了眼跟在他身後的鳳梧。

    鳳梧衝他回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歐陽庭放出神識輕輕探過殿內,心下明了:“萬法宗的人來了。”

    “呃長老,您不用搭理他們的!他們就會胡說八道!”章潭哼了一聲。

    歐陽庭抿一抿唇走了一步卻又回頭:“你且在外候著。”

    鳳梧一愣,似要分辨甚麽。但見自家師尊麵色不渝,也隻得垂首應了。

    待歐陽庭進去了,章潭才心癢癢地小聲道:“小師弟,你跟大師兄我可得說老實話,到底怎麽回事兒?”

    鳳梧嘴角抽了抽,看他一臉嚴肅的樣子很是那麽回事兒,可惜嘴裏的話聽著太過幸災樂禍:“就,就是那麽一回事兒唄。”

    章潭嘿嘿一笑,上前拍著他肩膀低語:“我可從沒見過正清長老生氣,小子,本事!有本事!”

    鳳梧哭笑不得矮身躲開了:“大師兄……”

    “說說唄,我不告訴別人。”章潭嬉笑著,另一隻手又來勾他脖子。

    鳳梧不好、更不敢跟他在大殿前動手,隻好左躲右閃。

    “好啦,我猜這事兒其實跟你沒太大關係。”章潭鬧了他一陣便罷手,搖晃著腦袋作沉思狀,“否則依正清長老與正陽長老的脾氣,根本不會把你帶回來。”

    “那是自然。你這樣的大師兄都沒逐出門去,小師弟的事兒又算得了甚麽?”

    “我說你誰——”章潭轉頭一看,後半句再吼不出來,換上副笑臉諂媚道,“好師妹,你今兒怎麽不在離雲峰上跟正霄長老煉器?是要甚麽物件麽,我給你拿!”

    鳳梧縱是心再焦躁,也忍不住笑了一下:“見過清羽師姐。”

    來人正是林語絡,她狠狠瞪了一眼章潭才轉頭對鳳梧柔聲道:“小師弟一路辛苦。”

    “不敢不敢。”鳳梧欠欠身,“都是師尊降服鬼魔魍魎。”

    “可不是?咱們正陽長老那是——誒呦!”插嘴的章潭捂著耳朵嘶嘶做聲。

    林語絡狠狠擰著他耳朵:“萬法宗的同道來訪,掌門要你安排他們住下,你這是打算安排他們跟你一樣蹲在大殿前麵?”

    章潭想抓她手又不敢,隻好哭喪著臉道:“我這不是太久沒見小師弟,想親近親近麽。”

    林語絡掃了眼緊閉的殿門:“要親近也不必非挑這時候。”

    章潭轉轉眼珠子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些甚麽,好師妹,跟我說說唄?”

    林語絡笑得柔情似水:“好吧,我一定好·好·跟你說!”

    鳳梧見林語絡揪住章潭的耳朵就走,頓時瞠目結舌。瞟眼靜悄悄的離象宗大殿,愁苦地又轉回頭來歎氣。卻見還沒走遠的林語絡與章潭都在看他,口中竟比劃了不同的兩個字。

    ——小心

    ——別怕

    鳳梧定定站著直到他倆走開幾步禦劍去了,心頭翻湧百味。歎了口氣捧著臉蹲下來,忐忑不安地等著裏麵人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唉,其實本來這章該昨天發的,以及這章本來該有四千多字的【惆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