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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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  返本還源

    大巧若拙, 大音希聲。毫厘錙銖, 褒采一介。蠹啄剖梁柱, 蚊虻走牛羊,是故賢者大含細入。夫青史名者寥寥,餘子碌碌。或非力怠, 實乃難為。仿佛道衝用之或不盈, 淵似萬物之宗。和光同塵, 思屬風雲。1

    “小子,專心!”

    看得頭暈腦脹的鳳梧杵著下巴有點兒迷糊, 眼睛正上下打架時猛地聽見這一聲便驚得跳起來。膝蓋正正撞在木案上, 疼得他齜牙咧嘴。揉了揉, 鳳梧有些埋怨地扭頭望向身後牆上的畫卷:“臭老頭, 做甚麽嚇唬我?”

    畫卷上那老叟依舊盤膝坐於船頭,手扶魚竿眼望江流:“人道合一,何足為懼。”

    “我又不是人……”鳳梧被他瞪了一眼, 便唉聲歎氣道, “可你也不能一直這麽關著我啊。”說時打量四下, “這裏黑乎乎的又冷清,完全不利於我念書!字兒都看不清。”

    “不明不為,不知不做。”那老叟揮了揮釣竿,立時小屋中竟不知為何亮了不少。

    鳳梧嘖嘖稱奇,那老叟掃他一眼又繼續盯著水麵:“困境求生,更需用心!”

    被逼念書甚麽的最討厭了!再說你又不是我家玉樹臨風的好師尊。鳳梧撇了撇嘴:“我沒想過要幹甚麽大事,學這些有意思麽?”

    那老叟似乎無奈地笑了一聲:“我自然知道你不想學。”

    那你還非逼我學。鳳梧轉轉眼睛道:“我說老頭兒, 你一直在這兒釣魚?”

    “有何不可。”老叟撫了一下吊杆,見鳳梧滿臉異色複又道,“有何不妥?”

    有,有有有!大大的不妥。鳳梧明白道法玄妙,以畫入魂並非不能,但是!

    “河裏有魚麽?”鳳梧純潔地眨了眨眼睛。

    “……”

    “可別告訴我,心中有既有。”鳳梧得意洋洋地瞟了一眼臭老頭的禿頂,“若我心裏想這裏有扇門能放我出去,如何?若是一遍不夠,千百萬遍呢?”

    “泰山不拒細壤,江海不擇細流。”那老叟歎了口氣鬆開魚竿,轉身正麵鳳梧道,“無為有中始,有自無中來。”

    鳳梧翻個白眼:“不懂。”

    老叟貌似有些無奈,撥了撥為數不多的頭發道:“造化玄妙,正出其中。”

    “不懂不懂!”

    “就是你學明白了自然能出去!”那老頭兒哼了一聲,狠狠一甩魚竿。

    “那我明白了。”鳳梧盯著他腦袋正中禿的那一塊道,“其實我懂。譬如你的頭上,生時是有胎毛,啊不對,原本是連你都‘沒有’,但是自從有了你,也就有了你的毛。然後等你老了,毛又掉了。這就是無為有中始,有自無中來。”

    “……”這會兒老頭兒直接背過身去,一副打定主意不想再說話的樣子。

    鳳梧聳聳肩,嫌棄地低頭瞅著手中的木簡。

    三卷,並不多。單論字兒的話,不過數百。但名字卻是離象宗弟子規,有這麽奇葩的門規麽?把道論當門規?!難怪你們離象宗江河日下,還連累了我師尊!

    鳳梧扮個鬼臉又很是愁煩,如今自己被封了法力困此地,真是進退維穀前後無依。

    唯一的出路,貌似還真就隻有麵前的這三卷木簡。

    鳳梧悄悄扭頭再去看那老頭兒,很想問問他知不知道點兒別的。

    “盯著我再一萬年,你也領悟不了。”

    鳳梧深深懷疑這老頭兒分明一張破畫兒,怎麽倒好像背後長了眼睛:“呃,我就是想說,睹微知著甚麽的,我真不會。”

    “不會就學。”

    得,又繞回去了。鳳梧嘟囔道:“說不定父皇以前也被你這麽折磨過,才把你畫那麽醜。”如此一想便覺得心癢難耐,是以試探道,“你認識我父……不,妖皇?”

    “大名鼎鼎的妖皇鳳嫡,誰不認識。”那老叟並未回頭,卻還是忍不住應了。

    鳳梧一聽有戲,便行到牆邊:“那你們是不是認識很久了?”

    老叟並未立時回話,鳳梧盯著畫卷上那個一動不動的背影,暗中揣測他現下究竟是個甚麽表情:“我看這畫紙也有些年頭了,莫非你們是故人……”

    “不是。”那老叟突然發聲打斷,跟著回過身來盯著鳳梧道,“無需顧左右而言他,你一日學不成一日不得出。”

    “憑甚麽?!”鳳梧一跳三尺高。

    “就憑現在的你,出不去。”

    鳳梧頓時蔫了:“可為甚麽……”

    “為甚麽是你,為甚麽來這兒?”那老叟重新坐好,捏著吊杆道,“富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哼,說得好像我們能做主似得。”

    鳳梧本疑心前一句,卻被最末這句急得皺眉吼道:“自然!若自己都做不得自己的主,活著和死了有甚麽區別!”

    那老叟卻沒生氣,隻淡淡掃他一眼道:“這也並無不可。隻是,或許因此你……們妖界終歸隻能稱霸一方,而非問鼎六界。”

    “誰稀罕!”鳳梧哼了一聲,也不願再與他說話。自顧氣鼓鼓地回去坐下了,勾著那木簡卷起又展開,稀裏嘩啦亂翻著索索作響。

    那老叟垂下眼目,輕聲道:“真像他……”卻見鳳梧耳朵動了動,似乎要轉過頭來,他便順勢合上雙目。

    鳳梧回頭隻見那破老頭兒睡著了似得,也就在心裏呸了一聲。睡覺都抱著那破吊杆,也不知道寶貝個啥。

    “帝君果然一如既往鍾愛這寶物。”一個仙人緩步趨近天池畔,望著前麵那服玄端之製的人道。

    “哪裏談得上是寶物。”那人微微揚首一笑,那十二瓣金線壓五采玉雲的冠匡上,組纓雙玉簪映襯得他雙眸閃閃發亮,“玉仙君,多得勞煩你。”

    “邊界多寒,帝君的紫金裘呢?”

    天帝下意識舉手摸了摸肩膀,複又笑道:“一時忘了帶出來。”

    玉仙君嗬了一聲,望著他手中摩挲著的釣竿道:“這個倒是不曾忘。不過帝君當知,此等下界尋常之物,是無法與天地同壽的。”

    “本該如此。”天帝垂目看著那泛黃彎曲的竹枝歎息一聲,“不過是帶在身邊久了,多少總有些……玉仙君無須費心,且略看看便是。”

    玉仙君接過這光滑無比的細枝,即使一眼就能看出問題所在,還是盡心檢查一番:“天帝也有牽掛。”

    天帝失笑:“自然,無牽掛自在灑脫,便是天道亦不能。”

    玉仙君捏著竹枝的手頓了頓,克製著不在麵上顯出譏諷之色:“天道可有啟示帝君,接著又當如何?”

    天帝微微眯眼:“玉仙君何意?”

    玉仙君揚了揚那根釣竿:“比如,此物天道是叫天帝舍或留?”

    天帝拉平了嘴角並未回答,玉仙君這便冷笑一聲,垂目接著查看那物:“小仙懂了。”

    天帝嘴角一抿,還是轉眼望著雲煙浩渺的天池幽幽道:“名為池,澄澈清冽,實則空無一物。”

    “自下慕上,天威浩浩;自高至低,一覽無餘。”玉仙君將那竹竿橫托於掌心,“若非帝君仙力,此物早些年已腐。”便又點著某節處道,“此處曾被折斷,便是修好,也無法釣上魚了。”

    天帝一臉悵然:“魚自不是本君所求。”

    “小仙盡力而為。三日,也許。”玉仙君手中法力靈光一轉,竹枝已收入袖中。見天帝目中微微露出期盼之色,便忍不住冷笑道,“帝君可曾有求而不得之物?”

    天帝看了他一眼:“玉仙君,此非彼。”

    玉仙君毫不畏懼直視他道:“天帝聖明。”

    天帝悠然一歎:“……玉仙君,本君知道你與亢宿星君私交甚篤。”

    玉仙君嗤了一聲:“天上日月無年,誰和誰還不能多說幾句話。”

    天帝攏了攏袖子:“玉仙君,本君並無此意。”

    “是極,天帝安排自然別有深意。小仙慚愧,不能明了。”玉仙君淡淡地刺了他一句,見天帝依舊麵容繃緊了便挑眉道,“隻是他卻不知,豈非不公?”

    “下界曆劫一事,他自然是知曉的。”天帝淡淡應了。

    “可他知道多少?”玉仙君盯著對麵人的臉,不放過他一絲一毫的神情變化。

    “該知道的,本君能說的,並無隱瞞。”天帝坦然地與他對視片刻方微微移開眼睛,望向雲海之下,“他並無異議。”

    “整個天界誰不曉得亢宿星君最重規矩!”玉仙君逼近一步,“便是你要他去死,甚至連理由都不用,他也會去——就因為你是天帝!”

    天帝露出遺憾之色應道:“雖則本君承命為天帝,也不過是天道之下一枚棋子罷了。”

    玉仙君瞪著他:“凡不能解釋之事,統統推給天道,天帝是否覺得天道當真一無所知?!”

    “本君從未如此想過,亦不敢。”天帝斂容正色道,“本君念你護友心切,已破例允你下界一次。”

    玉仙君嗬了一聲:“那又如何?一切還不是按著你所想的那個方向前行!”

    “並非是本君所想。”

    玉仙君挑眉嗬了一聲,自然是不信的。

    天帝長歎口氣:“玉仙君,何為亢宿?”

    “……東方青龍七宿第二宿。”玉仙君滿心不悅,最終還是應了。

    “二宿屬金,應蒼龍之頸。”天帝揚起手來,掌心浮現一縷淡金色的光芒,漸漸化為一條飛龍,“而龍頸,有龍角之護。雖涉險地,亦可化吉。”

    玉仙君眯了眯眼:“所以除了我,你還安排過其他人?”

    天帝失笑:“玉仙君,你究竟是有多不信任本君?”

    “自居然是你得天命登天界之主那日始。”玉仙君毫不畏懼,揚首朗聲應了。

    天帝笑容更大:“甚好,甚好!”這就指尖微轉,引得掌心那條小龍盤旋飛翔,“玉仙君,龍頸變者帶動全身,故多吉。”

    玉仙君聞言一怔,有些摸不透他本意,是以猜測道:“天界將變?”

    天帝輕輕一揮,那小龍光華散去:“相依相存,相叛相信,唯天道亙古不變。”

    玉仙君轉過一個念頭,頓時大吃一驚:“難道你——”

    天帝轉身看著他輕聲道:“老芋頭,便是最後一次幫我吧。”

    玉仙君叫那許久不聞的名字弄得心頭大亂。勉強定定神又重重哼了一聲:“看在那一世交情的份上,最後一次——隻要不是害人!”

    “我已害人害己,自知其苦,怎敢叫旁人再受。”天帝幽幽道。

    玉仙君摸了摸袖子才勉強道:“說。”

    “昊瓊秘境,你替我走一趟可好?”

    “甚麽?!”玉仙君嘖了一聲,“我如今可已重返天界,不再是凡人之身。”

    天帝語氣有絲凝重:“死生之地,至吉至險。”

    玉仙君一口氣差點兒背過去:“阿庭現在可是——”

    “我知道,我知道……”天帝垂下眼來,將一切情緒擋在眼睫之下,“沒有他,便會有旁人。但若是旁人,他又會如何?”

    玉仙君梗得簡直想揍他一頓,直接從袖裏將那根竹枝又取出砸在地上:“禿子,我告訴你!這個我沒本事修!你找別人去吧!”

    瞬間變了臉色的天帝急急過去拾起,卻見玉仙君已駕雲離去。幸得是往正東而去,天帝方才心中稍安。握著那竹枝的手緊緊收緊:“還好沒摔斷。”言罷卻又仿佛自嘲一般道,“若是真斷了,說不定才好。”

    作者有話要說:  1末句出《晉書·宣帝紀論》:“和光同塵,與時舒卷;戢鱗潛翼,思屬風雲。”而“和光同塵”,原出《道德經》第四、第五十六章: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