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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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早晨, 霜樓結束了所有的工作,正式回到了公館當中,最後在幫助整理所有從遺跡中挖掘出來的文物。
這時候, 他遇到了容幽。
容幽的病已經完全好了, 精神奕奕,笑容裏帶了一絲豁達。
霜樓看見他的模樣, 突然感到一絲欣慰, 問道:“最近過得還不錯?”
容幽說:“嗯,說來話長。霜樓將軍,需要我幫忙嗎?”
霜樓親手在搬運一個箱子, 聞言稍微猶豫了一下,說:“你替我扶一下吧,不要傾斜。”
容幽欣然應諾,兩人合力將東西放進一個密封的儲藏室當中,霜樓合上了兩重合金大門,並上了密碼。
“這是最後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東西了。”霜樓說,“做完這件事,殿下在這個星係的事情就辦完了。”
容幽知道,這是霜樓在提醒自己:明親王已經沒有理由留下來了, 那麽就該很快啟程, 回到帝國的中心去了。
容幽說:“我知道,謝謝你,霜樓將軍。我也在跟殿下說起這件事情, 帝國的中心星群我也是很想去的。等馴龍師的資格考試過去之後,如果殿下還在的話,我可能搭個順風車;或者我再晚一點,但總有機會去那邊繼續打擾你們的。”
霜樓聞言有些吃驚,他以為容幽是不會明確表達自己想要什麽的。
容幽確實是這樣的人,但他沒有在這件事上掩飾,坦然地說:“我要做的事很難,我知道,你也知道。我沒有生來煊赫的背景,更沒有平步青雲的運氣,但是我至少可以先把握住自己能做成的事,站在一個位置就要有足夠迎麵所有非議的骨氣。我問心無愧,也自認除他以外,沒有什麽可以失去的了。”
霜樓沉默良久,點了點頭。
從容幽的身上,他已經吃驚過很多次了,但是每一次他都意識到,自己確實從未認真了解過這個孩子。
諦明從來沒有看錯過人,容幽身上一定有著超越常人的潛質——或許像先賢說過的那樣,在他的心裏有著一團火,而過路的人都隻看到了煙。
隻有諦明看見了那團火的本來麵貌,小心地伸出手為他護住了風。
霜樓說:“殿下當時的決定,我已經理解一些了。容幽,我很高興當時我可以幫上你。”
“我也非常感激你的幫助。”容幽說,“最感激的,或許是那三個月的約定……請千萬要當作你沒有說過那個請求。”
霜樓愕然。
容幽說:“我也絕對沒有聽說過這種奇怪的請求。千萬不要忘記這一點,霜樓將軍。否則要是被什麽人知道了,他大概又要發脾氣了。”
霜樓沉默了一下,忽然嘴角微微一翹,露出一個萬年難得一見的笑容,搖了搖頭走開了。
這天是白瀚離世的第一百天,容幽前去為他掃墓。
走的時候,諦明說:“真的不想我去嗎?”
容幽說:“嗯,以後還有機會的。不過今天,我想跟我爸爸說一些秘密的話。”
諦明很識趣地放棄了跟去的念頭,隻說:“你自己注意安全。”
自從上次容幽在外麵出了無妄之災,平白無故被埋在地底下之後,他就覺得諦明有點保護過度的意思了。明明從前瀟灑得不得了,還在雲室裏跟他說什麽“龍是不需要其他任何人的幫助的”。
不過,容幽很高興。
“我出去帶點東西回來喔。”容幽說,“怎麽樣,明明還是很想吃甜點的吧,老實交代就行了。我知道你天天吃老幹部餐,心裏也很難受,偶爾不紳士不優雅一下,我們都原諒你的啦。”
諦明麵無表情道:“好好說話,去掉那個‘老’字。”
容幽心裏先笑個不停,嘴上很乖的說:“好的,殿下,那我走了。”
“別去得太晚。”諦明淡淡囑咐道,“替我也問個好。”
容幽停住步子,認真地說:“好。”
上一次見到父親的笑容,似乎已經是很久的事情了。
但一切卻又曆曆在目,仿佛隔了一層遙遠昏黃的濾鏡,所有回憶都被蓋上了溫暖的色澤。
容幽站在白瀚的墓前,放下一束花,致敬許久,終於忍不住單膝跪在他的墓碑前,伸手輕輕抱住了冰涼的墓碑,側臉倚靠在“白”字的邊緣,好像貼近了父親的溫暖。
“爸爸,我還是學不乖。”容幽說,“我明明想得很好,想做一個老實本分的小人物,最大的抱負大概就是攢下很多工資,然後買一個小飛艇多遊覽一下這個宇宙。但是我失敗了,爸爸,我以前以為我沒有辦法控製的東西隻有流動的風、徜徉的雲——那些人力無法控製的東西。但是風和雲都能被神龍控製了,真正不能控製的是人對另一個人的眷戀。”
微風輕輕拂過,墓前的小草在溫柔向他致意。
容幽低頭想了很久,才繼續說:“就像我對你的眷戀一樣。我沒有哭過,但我一樣是難過的。為了不再一次這樣難過,我願意放下很多別的東西。爸爸,你說人的原則可以為重要的人而打破,我覺得現在應該是時候了。
“控製歡欣,吝嗇感情——這樣的事,我可以做的很好,但我不快樂。爸爸,從小我就知道不應該和別人家的孩子爭奪第一名的頭銜,不應該和別人爭執得太過,不應該把任何東西看成是獨屬於自己的,我活得很好,但是我不快樂。”
他輕聲地問出了一個困惑他許多年、許多年的問題:“爸爸,為什麽我不可以和別人不一樣?”
青草離離,生死被隔絕在墓碑前後。
白瀚並未回答他,白瀚永遠不可能回答他了。
容幽一個人祭拜白瀚許久,到下午時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
來電顯示的是“許院長”,正是當年白瀚接走了小容幽的那個孤兒院的院長。孤兒院很小,甚至沒有固定的員工,來回都是臨時打工的年輕人。隻有一個院長常年陪伴,後來白瀚和他似乎依然時常聯絡,容幽的手機也因為一次偶然而留下了他的號碼。
這個人為什麽突然來電話?
容幽拿起電話,聽到的卻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您好,是容先生嗎?不知道您是否還對星光孤兒院還有印象?我叫卡米拉,有一件事情,懇請您務必要聽我說下去。”
容幽記得她。卡米拉是當年的一位誌願者,從本地招募來的漂亮姑娘。
在容幽小的時候,她曾經照顧過他一段時間,但後來因為是護士專業,就去照顧其他更有需要的孩子了。卡米拉是個溫柔而多愁善感的女性,偷偷為每個命途多舛的孩子哭泣過。
容幽知道,因為他小的時候很仰慕她,見到過這一幕。
他曾經偷偷祈禱,希望自己能有個同樣和藹的母親。
往事紛紛,令他頗有感觸。容幽說:“你說吧。”
卡米拉誠懇地說:“孤兒院在十年前,已經隨著我丈夫的離開而關閉了,其中有一個孩子是由我和我丈夫收養的,他叫做許恩,今年和你差不多大。他是個患有先天性疾病的孩子,至今都沒能診斷出基因缺陷,今年年初的時候被下達了三次死亡通知書,一直住在重症監護室裏,被頑強地搶救了回來。”
她說到這裏,有些哽咽。容幽沉默地聽了下去。
卡米拉說:“小恩現在唯一的一線生機就是造血幹細胞移植,因為他的造血和免疫功能都已經近乎崩潰了。隻有造幹移植,才能保住他的性命,為醫生爭取到更多的時間來診斷,或者找到治療他的更好方案。小恩血型特殊,我找遍了醫療係統登記的六個人,沒有人願意捐獻——容幽先生,我很抱歉打擾您,可是您和他血型匹配,很可能是他唯一的希望……”
容幽說:“我沒有在醫院登記過,你怎麽知道血型相匹配?”
“因為您剛送到孤兒院的時候,是做過dna登記的啊。我真的已經走投無路,才會重查孤兒院當年的記錄的,真的很對不起……”
容幽沉默了許久,說:“許院長已經去世了嗎?很抱歉,我第一次知道這個消息。這件事情,我會考慮一下的,你方便留個通訊方式嗎?”
卡米拉留了號碼,同時也給容幽發過來一張照片。
照片上,一名臉色蒼白消瘦的年輕人正在憂鬱地微笑。和卡米拉說的一樣,他和容幽一般年紀。
容幽看了許久,又問:“我可以回到孤兒院的舊址去看一看嗎?”
當年那座孤兒院,是戰爭年代過後無數林立的孤兒院中其中一個,並不起眼。
許院長幾乎是以一己之力負擔起了所有的開銷,生活十分拮據,孩子們更是沒有什麽正常的童年。
容幽對許院長的印象已經沒有剩下多少,但他看見熟悉的擺設之後,一段痛苦而記憶驟然間湧上心頭。
他想起來一件事,那可能是唯一一次見到許院長失態。
這名院長曾經鞭撻著年幼的容幽,對他說:“你憑什麽任性!你有什麽資格說東西本來就是你的。別人有父母,你沒有!容幽,你沒有!你給我記住,你沒有資格和別人爭搶,你沒有資格保占有什麽私人物品,你更加沒有資格說‘我喜歡,所以想要’!改過來,你給我改過來!不準掠奪,不準占有,不可以與眾不同,你會死的,容幽!”
小容幽當時很倔強地說:“我有父母,我什麽都有的,我隻是從來沒見過他們而已,憑什麽說我沒有?”
院長說:“不準再想父母的事情!容幽,你天生是個孤兒,你什麽都沒有,你什麽都不懂——你正在渴求的東西,隻會招致你的死亡……”
他是第一個戳破孩子的夢的人,所以小容幽恨他。而恨一個人的最好方式,就是忘記他,讓他從自己的世界裏徹底消失。
克製,就像是容幽與生俱來的能力一樣。
他牽著白瀚的手離開孤兒院的時候,已經心如止水,從此沒有再關注過許院長的任何事。
而現在,容幽已經不再恨他,因為他意識到,在許院長那種行為的背後,一定有著一個神秘而痛苦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