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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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到了那洞中,孫悟空發現自己突然消失了。

    是的,他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了,也再用不出任何的法力。黑暗沒有邊界,他自己也沒有了邊界,他的觸覺一直伸展,無邊伸展,可觸到的隻是虛無。

    忽然一個聲音傳來,像是那隻鬆鼠的:“猴子,你一定要回來啊——”

    我不是猴子,我是齊天大聖孫悟空!”他喊,可是聲音卻隻在自己的思想裏回蕩。

    而那鬆鼠的聲音卻也分明地從他的頭腦中傳來:“猴子,你說你是誰?”

    我是……”

    他一直向黑暗深處墜了下去,直到感覺完全消失。

    仿佛一陣叮咚的仙樂,又像是葉子上的露水落在山中深潭,葉子變幻著色彩,在空中輕盈地飛翔,穿越了天和水的界限,變成一條魚,又幻出人形,身影如霧朦朧,長發像風飄然,一轉眼又消失了,隻剩下悠悠的歌聲,詠歎著世間蒼茫。虛空中隱隱傳來千萬和聲,又變成精靈的狂笑。

    沒有邊沒有界,是我;

    花園也是荒野,是我。

    光陰,在花綻開中消亡;

    歌舞,卻永不停下。

    他看見了那方寸中的世界。

    但見:

    煙霞散彩,日月搖光。千株老柏,萬節修篁。千株老柏,帶雨半空青冉冉;萬節修篁,含煙一壑色蒼蒼。門外奇花布錦,橋邊瑤草噴香。石崖突兀青苔潤,懸壁高張翠蘚長。時聞仙鶴唳,每見鳳凰翔。仙鶴唳時,聲振九皋霄漢遠;鳳凰翔起,翎毛五色彩雲光。玄猿白鹿隨隱見,金獅玉象任行藏。

    這是哪裏?”孫悟空問。

    這是哪兒?”忽然也有一個聲音問。

    孫悟空一轉頭,啊!那不正是假悟空?

    隻見他卻無了金冠金甲,隻在腰前係了一條草編的腰裙,赤著足,臉上神態也大有變化,那種狂傲凶頑不見,倒是滿臉的稚氣。

    好,正撞到俺老孫棒上來,咦,棒呢?糟了,沒有金箍棒,如何鬥得過他?

    孫悟空忙隱到一邊。

    卻見那假悟空好像完全沒看見孫悟空一樣,自顧自說:“那打柴的說是這兒,怎不見一座寺院?”

    你找寺院作甚?”地上一聲音道。

    那猴子一低頭,卻見是一個會說話的酒壺。

    我要拜師,找菩提祖師。”

    菩提?祖師?沒有,隻有酒壺一提,要不要?”

    要你何用?”

    哈哈哈哈!”酒壺大笑,唱曲一首:

    天地何用?不能席被,風月何用?不能飲食。

    纖塵何用?萬物其中,變化何用?道法自成。

    麵壁何用?不見滔滔,棒喝何用?一頭大包。

    酒壺越唱越快,越唱越高興,從地上一彈而起,在空中變成一隻大肚子胖熊,嗵嗵拍打著自己的肚子作樂,唱:

    生我何用?不能歡笑。滅我何用?不減狂驕。

    一時間,天地間竟應他的拍打鼓聲大作,一時間,天上的飛鳥,地上的樹草,連石塊都在蹦跳著應和:

    從何而來?同生世上,齊樂而歌,行遍大道。萬裏千裏,總找不到,不如與我,相逢一笑。芒鞋鬥笠千年走,萬古長空一朝遊,踏歌而行者,物我兩忘間。嗨!嗨!嗨!自在逍遙……

    神仙老子管不著!”那猴子也手舞足蹈叫道。

    猴子,你聽見了什麽?也如此高興?”胖熊又一閃,變成天上一張大嘴,問。

    也不知聽見了什麽,隻知心中大悅,喜歡得緊。”

    哈哈哈哈!”那嘴又一變,卻化為一黃衣老者,白發童顏。“來找我者甚多,沒被嚇跑,還能笑逐顏開的,隻你一個,我便收你了!”

    猴子大喜,納頭拜道:“師父在上,受俺一拜!”

    你叫什麽名字?”那老者問。

    孫悟空躲在一邊心想,隻要那廝敢說他是孫悟空,便跳出去掐死他。

    那猴子卻說:“我無性,人若罵我,我也不惱;若打我,我也不嗔,隻是賠上個禮兒就罷了,一生無性。”

    菩提笑道:“還有這等乖的猴兒,我說的不是這個性,是……你父母卻又姓什麽?”

    猴子道:“我也無父母。那天生時,身前一片大海,身後群山,隻我一人孤立,叫也無人應。入得山中,別人倒都有父母兄弟,獨我一人,從此天地便是家,萬物皆當兄弟了。”

    哦?”菩提道,“難道你還會是石頭裏蹦出來的不成?”

    猴子抬眼道:“咦?你怎知的?”

    咳!這個……”菩提心中暗喜,如此先天生成的資質,哪裏去找,“不知你找我,要學什麽?”

    我隻想學道,卻又不知,道是什麽?”

    學道?好像不是一個係的,哈哈不過無妨,我倒有一些道兒不知你學不學?”

    ……

    孫悟空躲在一邊看,隻覺得此景何處見過,卻又想分明不可能。

    咦,參禪打坐,誦經念佛,你這也不學,那也不學,到底想學什麽?”菩提作怒色對猴子道。

    猴子說:“看來,我想學的,你卻教不了我。”

    什麽?那你倒說說,你到底想學什麽?!”

    猴子抬頭道:“我有一個夢,我想我飛起時,那天也讓開路;我入海時,水也分成兩邊;眾仙諸神,見我也稱兄弟;無憂無慮,天下再無可拘我之物,再無可管我之人,再無我到不了之處,再無我做不成之事,再無……”

    打住!”菩提說,“你快走,快走,我卻教不了你!我若教得你時,也不用在這變酒壺自耍子。”

    菩提轉身便走,猴子一把拉住他衣角,菩提卻忽地變作一根棒槌,在猴頭上擊了三下。棒槌生出一對翅來,向山中飛去,猴子疾追了過去,卻見棒槌飛入一座高牆寺院中去了。

    寺院大門緊閉,猴子想,師父不出來,我便不去。於是跪在門外。

    幾隻仙鶴扯了一塊天大的黑幕飛來,夜晚一下便至了。草間的螢火蟲兒全飛上天去,在天空中變幻著各種星座。

    猴子跪在那兒。

    一邊的孫悟空卻等得倦了,心想這卻不是假悟空,也許天下猴子都長得有幾分像吧,他直接從另一邊飛進寺院去找菩提。

    越過牆來,他卻愣了。

    牆的這邊,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什麽也沒有。

    孫悟空開始在這大地上飛奔起來,他一口氣跑出幾萬裏,什麽也沒看見。

    我倒不信這地就沒個邊。”

    孫悟空一個筋鬥翻起來,再落地時,還是一片空蕩蕩的大地。

    孫悟空急了,跳起來一口氣便是十來個跟頭,這回該翻出幾百萬裏了吧。

    還是一片空曠。

    孫悟空不禁有些奇了。

    今天我還非走到這個頭不可!”

    他又是一路縱了下去,消失在遠方地平線。

    猴子在寺門口,已跪了六天了。

    一片樹葉從樹上落下來,掉在他的頭上,他動也不動。

    一隻瓢蟲嘚嘚嘚走來,到他身邊,抬頭望望他,又嘚嘚嘚爬走了。

    我走了幾萬裏路,曆盡了千辛萬苦,絕不能在門口停下。”

    卻聽有人歎了一聲:“門口?心未至時,雖到了門前,再走幾萬裏也敲不到那門哩。”

    猴子一轉頭:“你是?”

    這時卻見一個白衣人從山那邊行來,走在路上,輕盈如腳不沾泥,他來到猴子身後,卻是一個年輕人,微笑著,風吹起他的衣角,他立在那兒,靜如與天地一體。

    你剛才從那邊來,我怎聽得你在我身邊說話?”猴子問。

    我身未至,意達即可啊。”

    哦。”猴子說。

    哦!不要告訴我你聽懂了!”那白衣人做鬼臉道。

    我雖不知你說的是什麽,可是卻猜你是說要跟別人說話,不用人在,直接用你的心去告訴他的心便行了。”

    白衣人麵露驚異的笑:“猴子,這可是別人教你說的?”

    不是啊,我以前試過的。”

    咳……咳,什麽?你試過?”

    我在花果山時,因從石中生,無父無母,別人都欺我,於是我便時常在夜深時獨自在洞裏說話,不想卻有人能聽到。”

    哦,那人好耳力啊。”

    不是,他說他用心聽見的。”

    他是誰?”

    他是一棵老樹。”

    樹也有心麽?”

    他本來沒有心,後來有隻鬆鼠在他身上出生,他把身子予她住,她便做他的心,幫他思想。”

    哦?”白衣人開心地笑了,“有趣,多與我講講吧。”

    花果山的故事,說七天七夜也說不完哩,改天專門寫一本吧。奇怪,我在說什麽哪?”

    先把猴子的故事寫完吧。”

    什麽?”

    啊?哈哈,不是和你說的。”白衣人抬頭望望星空,“知道嗎?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現在正在被他們所注視著。有時他們會借我們說出他們想說的話,你若知道了這一點,你也就可借助他們為你創造的靈魂與他們說話,這世上萬物都是可以隨意被變幻的,你要想不被變幻掉,就要先知道自己是什麽。”

    你說的什麽變啊不變的?”

    嗬,你知不知什麽是唵嘛呢叭咪吽?”

    什麽唵嘛呢叭咪吽?”

    唵嘛呢叭咪吽就是……七十二變!”

    白衣人唱:

    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從來皆要物。若知無物又無心,便是真心法身佛。法身佛,沒模樣,一顆圓光涵萬象。無體之體即真體,無相之相即實相。非色非空非不空,不來不向不回向。無異無同無有無,難舍難取難聽望。內外靈光到處同,一佛國在一沙中。

    一粒沙含大千界,一個身心萬法同。萬世輪回一瞬永。千變萬化不離宗,知之須會無心訣,便是唵嘛呢叭咪吽。

    嘩啦啦啦……忽然下雨了。

    白衣人將身一轉,本來灑滿天的水珠竟隨他的身形聚向一個方向,化作一條銀練繞著他身體轉動著,最後在他掌心一顆接一顆壘起一根垂直銀柱。

    雨瞬間又停了,星星重新飛舞縈繞。

    大地上,卻忽然又有無數綠草長出,又變成千萬朵花開放。

    白衣人對猴子一笑:“你現在知道什麽是千變萬化,不離其宗?”

    我要學這變化!”猴子叫道。

    白衣人一笑:“裏麵那個會,為何不讓他教?”

    我惹他生氣了,他躲進門裏不肯見我,進門前,還在我頭上敲了三下。”

    這個死菩提啊,喜歡玩些這個東西,帶壞了後人。他不出來,你在這兒幹嗎?”

    我在這兒跪了七天了,可是他不肯出來見我。”

    哈哈哈,因為他在等天下雪……你是要求道,還等道來見你麽?”

    孫悟空啪地落在地上,氣喘籲籲。

    ……見鬼,老孫走了七天,行了幾萬萬裏路,竟見不到一粒灰!”

    你走的路不對,累死也枉然。”忽有聲音答。

    哈!終於有吭聲的東西囉!你在哪兒?”

    這兒沒有哪兒,我又能在哪兒?”

    少跟我玩這套!你不出來信不信我打爛你的廟!”

    哈!本來沒有廟,還怕你打去!孫悟空,聽說天下沒有你戰不勝的東西?”

    是!”孫悟空一挺腰,心裏卻想起了那個假悟空來,“你又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哈哈哈……你的名字是誰給取的?”

    ……這……俺老孫一生下就是這名字!”

    那你又是從何而生?”

    ……我從何而生?”孫悟空想,“我從何而生?從何而生?”

    一時間隻覺得心中崩塌了下去,無數記憶思緒直落向無底深淵,就像他投入鬆鼠的樹洞時的感覺。

    啊!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他捂住頭大叫起來,“頭痛,痛啊!”

    唉,緊箍咒。觀音你夠狠……”那聲音喃喃道,忽而又大聲起來,“孫悟空,你要記住,你當年和我說了什麽!你說……”

    我要天下再無我戰不勝之物!”那是孫悟空的聲音。

    菩提心中一喜,化出身來:“你醒了麽?你醒了麽?”

    卻見孫悟空仍在地上掙紮,那聲音卻是來自菩提的身後。

    菩提一轉頭,看見了那隻猴子,赤著足,圍著草葉,滿麵稚氣的猴子。

    那一刻,菩提眼中晶光轉動,百感交集,多少心緒一齊湧上來。

    但那隻是一瞬,他隨即又變得冷冷的:“你怎麽進來的?”

    猴子道:“我踢開了門進來的。”

    菩提眼中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異之色,“不對啊?曆史不是這樣的。”他想。

    你怎會有膽踢門?難不成有人教你?”

    是啊?你怎麽知道?”

    哈哈哈哈!”有人笑道,“這猴子真不會說謊。須菩提,別來無恙?”

    須菩提一見,大叫:“金蟬子?”

    那白衣人笑道:“須菩提,幾千年不見,你還是喜歡裝腔作勢作弄人!”

    我可不曾作弄他,是真不敢教他!”菩提湊近金蟬子道,“你難道還會看不出來他未來要做的事?”

    金蟬子卻笑道:“你以為你料到了,其實它卻已變了,若知萬物運行之法,便知未來是永不可去算知的。”

    菩提笑道:“師兄你每次都這麽不給人麵子,我好歹也是祖師級的人物啊,當著一隻猴子這麽戳我漏。”

    哈哈哈哈!”金蟬子笑道,“我若顧你麵子,我定不是金蟬;你若真有麵子,你也不是須菩提。”

    兩人會心大笑,兩隻猴子站在那兒,對著看,摸不著頭腦。

    你不一直在靈山深居苦修,怎有閑跑來?”菩提問。

    是,師弟妹都在靜心苦修,準備靈山第四次結集,將記頌修訂《三藏經》。可我卻覺在世間山水走走,沾沾塵土,染染生氣更好,所以偷偷溜出來嘍。”

    說罷金蟬子從懷中掏出一東西來:“我在路上撿到這個,也不知是誰丟下的,砸壞了花花草草!”

    孫悟空一看,那不是他的金箍棒嘛?

    他伸手便去搶,一把抓住,卻奪不過來。

    金蟬子單手輕輕握住金箍棒一頭,笑說:“你想要麽,你想要就說嘛,你不說……”

    菩提忙道:“師兄請打住!”

    金蟬子哈哈大笑:“在靈山終年麵壁苦思,幾千年沒和人說一句話,現在總想多講些。”他轉身對那係草裙的猴子說,“是不是你的?”

    不能給他啊。孫悟空心中暗急。

    那猴子卻將嘴一撇:“這東西又不能吃,我要它作甚?”

    孫悟空摔倒在地。

    金蟬子道:“好!我就喜歡你這天生的猴子,不如我們做個朋友,有空一起玩耍?”

    那猴子卻翻眼對金蟬子道:“你會不會翻筋鬥?”

    金蟬子一愣:“啊,這倒不會。”

    菩提道:“哈哈我會,我的筋鬥翻得可遠了。”

    猴子道:“我還要你做我師父呢!”

    菩提道:“師父是做不得的,我可以教你七十二變,卻不準你叫我師父,免得我聽了傷心。”

    金蟬子道:“你闖了禍他也好推掉!”

    金蟬子!”菩提叫道。

    那猴子望著他們笑了:“好,我就交你們這兩個朋友了!”

    孫悟空被晾在一旁,忽然有種酸酸的感覺,也不知是為什麽。

    可惜,我不能在這兒久留。”金蟬子說,“結集論法大會就要舉行了,我要趕回靈山。須菩提,你還是不回去麽?”

    須菩提微微一笑:“你也知為什麽的,我寧願在這裏,對著山野唱唱歌,和花草鬆鼠說說話,想想生死的道理,這佛法經論,我卻已忘了,去了講不出來,怕是師尊又要生氣。”

    金蟬子正色道:“人隻為自己解脫,卻不能算得正果。這一路上,我看到眾生心中懵懂一片,丟不下個愛恨癡纏,苦也由之,樂也從之,卻總是一個欲字。我佛勸人清心忘欲,可生由空而生,又教之向空而去,不過是教來者向來處去。蒼生之於世間,如落葉紛紛向大地,生生不息,何需導引,也許還有別的真義。我想到了很多東西,師尊的法卻不能解我心中疑惑,我這次回靈山,不隻是誦經,還想請師尊解解心中之惑。”

    師兄!……請教可以,卻不可與師尊爭論啊。”

    我不爭論,怎解我心中疑惑?”

    可是……師尊是不會有錯的。你想不通,定是你自己錯了。”

    那就更要問個明白了。”

    可是……”

    可是什麽?”

    可是你錯了倒也罷了……”

    金蟬子注視著須菩提好大一會兒,忽而大笑起來:“如來是什麽?”

    是如實道來。”

    鴻蒙初辟原無姓,打破頑冥須悟空。”金蟬子仰天笑道,“我為如來,又有何懼?”

    他將手一揮:“接住了!”將手中的金箍棒拋向孫悟空。

    孫悟空跳起接住金箍棒,金蟬子卻問:“你知道它是做什麽用的?”

    孫悟空看看金箍棒。

    金蟬子笑道:“將來若是有人腦袋不開竅,你就用它敲醒他!”

    說罷,轉身大笑而去。

    風正緊。塵沙大起,卻沒有一粒沙能沾到他的身上。他的身影一路遠去,天上的風雲緊隨著他漫卷向天際。

    這人是誰?你叫他什麽子?”係草裙的猴子道,“將來我若有他這種氣派,也不枉此生。”

    唉,這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以你們倆的心氣,倒適合做師徒。可惜他癡迷於大道,總說自己未通,哪還能教別人。”菩提說,“他的名字,你不知道也罷,也許這個名字很快就要被人忘記了。若是有緣,將來有一天,你們自會相見。”

    猴子一直望著金蟬子去路,點點頭。

    對了,”菩提說,“你曾說你沒有姓名?”

    是,俺是石頭裏生的。還請師父,哦不,菩提賜個姓名。”

    菩提長歎一口氣,每個字咬得清清楚楚道:“你像個猢猻,不如便姓孫吧。師兄剛才誦道:‘鴻蒙初辟原無姓,打破頑冥須悟空’,你便叫作孫——悟——空吧。”

    好!好!自今就叫孫悟空也!”

    那邊孫悟空正看著金箍棒,想著金蟬子與他說的話,一聽得“孫悟空”三字,忽然心中如什麽裂開了一般,一道雪亮的光芒照來,像自天而降,又像自心而出,直將他射得通明。身體便融化在這一片明亮之中。

    哈哈哈,我有名字了,我有名字了!”那猴子欣喜若狂地在天地間蹦跳。

    孫悟空來到須菩提麵前,跪倒:“參見師父。”

    須菩提看了看他道:“不是告訴過你不要叫我師父麽?”

    是……師父……”孫悟空突然有了悲聲。

    須菩提再也忍不住了,他跪下一把將孫悟空抱住:“你終於想起自己是誰了麽?”

    師父……弟子這些年,沒有你指路,好苦……”孫悟空一時千思萬緒湧上心頭。

    須菩提撫他頭道:“我正是知你誌向,自知指不了你要尋的路,才不肯讓你說是我徒弟。”

    師父,這緊箍兒害得我好苦,幫我去了吧。”

    菩提神色卻漸漸變得黯然。

    我做不到……這緊箍是將人的心思束縛,將欲望的痛苦化為身體的痛苦,你若如諸神佛達到無我之境,自然就不會受緊箍之苦。”

    我要如何做,才能達無我之境?”

    忘記你自己,放下你的所愛及所恨。”

    孫悟空站起來,沉默良久。

    忽然他抬了頭說:“我可以忘了我自己。”

    須菩提心情複雜地望著他。

    可是,”孫悟空說,“我忘不了東海水,忘不了花果山,忘不了西天路,忘不了路上的人。”

    他忽然歡喜了起來,對菩提道:“師父你看,我有這麽多可記住的事。多麽好。”他轉身道,“現在我要回天界去,打死假悟空,我就能解開緊箍咒了。”

    須菩提搖頭含悲而笑:“這是觀音對你說的?可你能夠勝嗎?不,你勝不了的,結局早已安排好了。還是留在這逍遙之地吧,這兒不是有當年花果山一般的自在安樂?忘了你是誰,忘了西天路。你回去,就逃不出如來、觀音為你設計的路。”

    師父,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我一生就是要鬥、戰、勝!”孫悟空望著天河,“我不會輸,不論他們設好什麽樣的局——俺老孫去也!”

    一道光芒注入寒天。

    須菩提仰望那光芒劃過星河,歎道:“我終不能改變那個開始,何不忘了那個結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