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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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謙的睫毛微微一眨, 忙看向林氏道:“不必量了。我這有青辰的尺寸,隻給你就是。你帶人下去吧。”

    林氏一聽就不樂意了, 心想就算她心裏是不情願的, 可表麵上還是在對沈青辰好吧。當著下人的麵, 他就這樣拂自己的麵子,讓她以後還怎麽當這個家?

    “父親交待了要給他做兩身冬袍,這不量身如何做?”她瞟了沈青辰一眼,又道, “他每每到咱們家裏來用膳,都吃胖了,你那舊的尺碼如何能準?”

    沈謙看著自己睜眼說瞎話的妻子, 眼中漸漸浮上一絲冷漠,卻還是耐著性子道:“青辰這些日子忙, 隻還瘦了一些的,哪裏就胖了?袍子寬些,裏麵能多加件棉衣, 你就照著我給你的尺碼做吧,錯不了的。”

    林氏眉頭一皺, 不依不饒道:“欸,我說你沈謙到底是怎麽了?我不過就是讓下人給他量個身, 你倒把他當寶貝似的, 還不叫人碰了。他是金做的還是玉做的,就是那廟裏的菩薩還能摸上一摸的,他如何就碰不得了?你不讓, 我今日還偏就要給他量身不可。”說著,便喚了小廝去脫衣。

    “住手!”見小廝走向青辰,他終是沉不住氣了,“你瘋了嗎?這是要幹什麽?”

    “我沒瘋。不過就是量個身罷了,你何至於對我這般大喊大叫。”林氏被喝了一下,惱羞成怒地對那小廝道,“給我動手,我就不信今日脫不下他這袍子。”

    這家到底是姓林,小廝很快聽從吩咐,去扯青辰的衣裳。

    沈謙見狀大步衝過來,用力揮掉了停放在青辰衣襟上的手,轉向林氏,喝道:“夠了,瘋婦!別叫你的人碰她!”

    素日裏斯文俊雅的人,也被逼到了這般怒不可遏的形容。

    林氏抿了抿嘴,瞪著青辰,“為什麽不能碰?他是什麽東西,是你心尖上的肉麽?!”

    “她就是我心尖上的肉!”他深吸了一口氣,“你滿意了嗎?”

    林氏的心裏仿佛是被點燃了,嘴唇氣得微抖,“那我是什麽?!你說,我是什麽?你兒子林嶼又是什麽?”

    話音落,屋內半晌沉默。

    沈謙沒有說話,被激怒之後,他在盡量地控製著自己的情緒。當著青辰的麵,他不想與她這麽聲嘶力竭不可開交地吵下去。

    “這些事情……你若想說,我們改日再說,現在,你還是出去吧。”

    看著他冷漠的樣子,林氏忽然想到了那日在暖閣,他說“和離”兩個字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心裏一時又變得怯弱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他看著她,又道。

    林氏急得搖了搖頭,“不,沈謙,我不明白。”

    她不願意承認,他本不是這個樣子的,也不願意承認,原本溫潤的他之所變成了這樣,都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

    她不願意承認,日子再也回不到過去什麽都還沒有發生的時候了。她愛他,可是她的愛越來越讓他感到窒息。

    林氏哭了,是害怕的哭。她哭得抽抽搭搭,聲音不大,並不若以往一般裝腔作勢,“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沈謙喉結微動,吸了口氣,轉向青辰道:“青辰,你先去給嶼哥兒授課吧。二叔這邊先處理點事。”

    “……二叔,你和二嬸這麽多年來,幫了我很多很多,侄兒受二叔二嬸的恩惠,此生都不敢相忘。二嬸性子爽直,可內心卻是很柔軟的,這些年來,都是因為侄兒愚鈍,做的不好,才叫二叔二嬸因我生了矛盾。”青辰說著,跪了下來,給沈謙與林氏磕了三個頭,“侄兒跪謝二位對我的照拂之恩,請你們原諒我的愚鈍。侄兒在此立下誓言,日後,我一定會努力報答你們的。”

    沈謙見了,心頭波瀾起伏,忙上去扶她,“青辰,你快起來。”

    其實沈謙很清楚,女人多少都是會有妒意的,像林氏這樣嬌生慣養的嫡女更是如此。這麽多年來,他一直在努力地保持平衡,可他不是聖人,做不到完美。

    青辰要是個男人,他大可以讓她多經曆些風雨,多承受一點磨練。可她是女兒身,如今這般世道,對女人本就很是苛求,她還得要以男裝示人,埋頭苦讀,參加科舉,就更加不容易。所以他才會對她格外好。

    她打小就沒了母親,父親又得了癔症,連自己都顧不上,他第一次見到這個瘦弱的小女娃時,她蓬頭垢麵,在吃著別人施舍的殘羹冷炙,那個時候,他有了一種叫心疼的感覺。

    有的人之間,注定會有一段緣分。沈謙喂青辰吃第一口飯的時候,這一段緣分就開始了。

    他照顧她,教她讀書寫字,關心她生活的點滴,不計回報地為她付出。而隨著她一點點地長大,她的乖巧懂事、勤奮執著、聰明才智……就都成了對他而言最好的回報。看著她一天天地成長,出落得越發標致,在學業仕途上越發優秀,他很欣慰,內心有一種充實的滿足感。

    在他們共處的數不清的白天黑夜裏,他既是她的父親,也是她的二叔,是她的老師,也是她的朋友,而她是他的女兒,也是他的侄兒,是他的驕傲,也是他的精神寄托。

    能讓一個人十年如一日地對另一個人好,毋庸置疑地,這其中必定存在著某種情感。

    沈謙是聰明的。他從不去追究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情感,不追究它是簡單的,還是複雜的,也不追究它緣何而起,又將歸向何處。他知道隻有這樣,在這廣闊的天地間,他才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對得起青辰的父親,對得起他的家人。

    所以麵對林氏的一次次逼問,他從不想多說,因為不必要多說。

    林氏若是少一點妒意,多一點善解人意,少一點猜疑,多一點對他的信任,也許早就能看透這一層簡單的道理。

    屋內,隻剩下了林氏的抽泣聲。

    她看了青辰一眼,沒有說話,抽泣漸漸變得平緩。

    她心裏明白,今天她得感謝這個她一直討厭的人。

    要不是他的一番話緩解了劍拔弩張的局麵,接下來,沈謙也許又會提出那兩個字。她承受不來的字。

    每說一次,她就離那個結果更近一步。

    *

    在朱瑞召見完沈青辰的第二日,倭國的使者就向朱瑞提出了談判的請求。

    朱瑞登時便召集了內閣閣員到乾清宮議事,讓他們想個辦法把倭國人趕走。

    乾清宮內一時變得很安靜,輝煌的燈火照印著相對的君臣,有些尷尬。

    這本來就是一件棘手的事,要是那麽容易有辦法的話,倭國人早就被趕走了。而且自宋越進入內閣以來,幾個年資高的閣老已經形成了默契,棘手的事情向來都是丟給宋越管的,他們省得操那份心,好叫自己多活幾年。久而久之,腦子不動也就不好使了。

    朱瑞一看大家都不說話,不悅道:“你們是朕打千萬臣民中選出來的閣老,就這麽點小事,你們就都給朕裝起啞巴來了?”

    徐延畢竟是首輔,見天子急了,便率先道:“皇上,老臣以為……”

    他的辦法是,一方麵朝廷先盡量安撫倭國人,讓他們先別鬧事,另一方麵讓戶部繼續與他們談條件,盡量少給些銀子,最好是能不給,反正是不能他們得逞,否則以後他們隻會更加肆無忌憚。

    他的語速略慢,這些話說了好一會兒,乍一聽似乎說了很多,仔細一聽其實什麽實質內容也沒有。

    不愧是和稀泥的一代宗師。

    朱瑞起初還以為他有辦法,聽得興致勃勃的,不過聽到最後就不高興了。在這般著急的節骨眼上,這位還和稀泥和得如此理所當然,簡直讓人咬牙切齒。但他又無從指責他,首輔大人不是沒給解決方案,隻是戶部不給力,沒法按計劃解決問題而已。

    朱瑞一口氣就卡在了喉嚨裏,一張臉憋得都黑了。

    兩個五十多的閣老嚇得都哆嗦,原本打算學徐延和稀泥,看形勢又是不敢了,眼看就要光榮退休了,萬一讓天子一腳把自己踢回家種地,那可就是晚節不保了。

    張閣老終是忽地一俯身,“皇上,論對番邦各國的了解,處理與他們的關係,還有談判技巧和應變能力,老臣以為,宋越宋大人乃是最優人選,朝堂上下無人能出其右。現在倭國既要與內閣談判,不如就讓宋大人回到內閣去跟他們談吧!”

    半柱香的功夫後,宋越就出現在了乾清宮。

    半柱香之前,朱瑞對著幾個指望不上的老同誌,又想著答應了沈青辰月底就把人趕走,真個人已是心浮氣躁,很不淡定。

    那個時候,他就已經想到了宋越。可宋越畢竟是自己趕出去的啊,自己主動把再把他召回來,那天子的威嚴還往哪擱。

    張閣老的一番話,正好給了他一個台階下。

    天子朱瑞坐在龍椅上,以一副“明君”的姿態,垂首望著階下,“宋越,倭國人滋擾京郊數日,百姓深受其苦。馬上要過年了,朕不忍見朕的臣民連年都過不好,故而才特準你回到內閣。朕命你即刻去與倭國使團談判,務必將他們在月底前趕回老家!”

    “臣,定不辱使命。”

    自乾清宮出來以後,宋越在承天門遇到了定國公和戶部尚書,與他們打了個招呼。

    定國公和戶部尚書正要喚他一聲“宋大人”,便見乾清宮的公公追過來,轉述了天子的兩句話,還喚了宋越一聲“閣老”。

    兩人心下不由大吃一驚。

    這朝堂變化實在太快,宋越離開內閣如今還是個新鮮**的消息,連憨厚的定國公都還在猶豫是不是要幫上一把,結果人家已經回到了內閣。

    定國公心隻道,看來他當初毫不猶豫地為學生承擔罪責,是早已想好了回去的法子的。真不愧是宋越。

    趙啟然在禮部等宋越,見宋越打乾清宮回來了,一問知道他是回到了內閣,高興得不得了。

    “今夜到我府上喝兩杯,慶祝一下吧。一是賀你回到內閣,二是賀我們破了徐黨的陰謀,藍歎也到了東宮。”趙其然道。

    宋越隻搖搖頭,“不了。前幾日離開內閣的時候,我就說過讓你不要為我擔心。現在我也一樣要跟你說,不必為我慶賀。不值得擔心的事情,換到了另一麵,也同樣不值得慶賀。”

    他拍拍趙其然的肩膀,“道阻且長,現在慶賀還早。況且,我還有些事兒要辦。”

    見他要走,趙其然問:“你去哪兒?”

    “買份禮物。”他笑道,“我這件事不值得慶賀,但有值得慶賀的事。”

    在去詹事府找藍歎的路上,趙其然一直沒想明白,如果連宋越回到內閣都不值得慶賀,那還有什麽值得慶賀的事。

    才到了詹事府,他就看到有幾個人湊在一起,在議論著什麽事。留意聽了一會兒,他才發現那幾人都是世家子弟,議論的是出錢投資堤壩的事,說什麽六千兩銀子已經快籌滿了,再不投些銀子就來不及了。

    他這時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某人的學生要立功了。

    *

    這日在翰林院,一堂課畢,沈青辰在埋頭整理筆記。

    快過年了,大家都在談論過年的事,家中備了什麽吃的,來了什麽親戚,要與誰見麵,甚至是去哪兒遊玩幾日等等。堂內的氣氛很熱烈,門縫透進來的冷風都沒有吹散這種喜悅的氣氛。

    青辰聽著同窗們對新年的期盼,不由停下筆來,對著雙手哈了口氣。身邊的氛圍讓她想起了還在大學的時候。同學們來自五湖四海,這個時候都在打包行禮,訂回家的票。悠長的寒假就要開始了,每個人心中都被舊愛重逢、老同學聚會、親戚串門等等預定行程塞得滿滿的,一個月的假期好像都不夠用。

    沈青辰不太一樣,父親過世了,母親是孤兒,她沒有什麽親戚可以走,也沒有舊愛可以重逢,隻有中學的同學可以聚一下,基本上也要等到初八以後了。過年那幾天,對她來說其實挺冷清的。

    現在在大明朝,她家中的人口依然簡單,年也就過得簡單。她就在京城過過一個年,年三十與父親在家守歲,到了初一,沈謙便讓她到林家去,給她封個大紅包。

    青辰望著窗外積雪的樹杈,在陽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心想,今年過得真快,不知不覺,這都是她來到大明朝的第六個年頭了。

    便在這時,課堂門口走進來三位公公,進了堂內便道:“傳皇上口諭,著庶常沈青辰,即刻前往乾清宮,禦前聽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