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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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他遲遲不肯動手, 反倒是取了披風將她裹住,青辰終於可以肯定, 原來她的身份, 他早就知道。

    如果他不知道, 他就不會介意幫一個男人解一下衣帶,舉手之勞而已。他知道她是女人,所以才是這種反應,彬彬有禮, 充滿風度。就像那天在懷柔的客棧裏,他死活不肯與她同床,也是因為他有風度。

    這就是宋越, 她所了解的宋越。

    他輕輕出了一口氣,輕聲道:“知道什麽?”

    冷風自窗子鑽進來, 沈青辰整個身子都在抖,聲音也有些哽咽,“你明明就知道, 明明就知道我是……”

    “女人。”他替她說完了最後兩個字。話已經說到這裏,還是他來替她解脫了吧。

    “老師……”青辰登時就忍不住了, 眼眶變紅,微微有些濕潤。

    這些年來, 她緊緊捂著自己的密密, 混在男人堆裏,科舉,入仕。六年了, 她沒有一天以女人的樣子活過。連在她最親的二叔麵前,她都不敢有半分鬆懈,以免不小心被人發現,釀成大錯。

    六年來,她從剛開始不適應的緊張、不安、忐忑,到現在漸漸適應了這種心裏壓著石塊的感覺,變得不再每日擔憂、焦慮,不知道明天是什麽樣,該怎麽過,但是,不代表她已經沒有了負擔。

    正如她之前問宋越的,花木蘭替父從軍,雖然屢立戰功,可隱瞞了女人的身份,仍然是欺君。欺君,就難免要掉腦袋,就可能會連累親友家人。像花木蘭一樣,她也在很努力地在這個國家和百姓盡自己的力量,但還是不知道,再多的功勞,是否仍然不能換回自己與親人的性命。

    六年間的無數個夜裏,她經常夢到身份被揭穿,她被戴上手銬腳鐐,押赴刑場。隻一聲“欺君犯上,按律當斬”的監斬令下,手起刀落,她就身首異處。她的父親、二叔甚至是林家人也因此受到牽連,遭逢突變,舉家遭殃。一夢醒來,經常一身是汗。

    現在,她的身份終於還是被發現了,慶幸的是,這個人是宋越。

    這種感覺太矛盾太複雜,以致於在她問那句“你知道對不對”時,各種情緒瞬間湧上心頭,激動地無法自持。

    “好了,別哭。”宋越以衣袖輕輕為她擦了下眼角,“快把衣裳穿起來吧。”

    說罷,他躬身撿起了她的外袍,交到她的手裏,然後轉過身子不看她。青辰深吸了一口氣,平複了一下情緒,用顫抖的雙手穿好了衣裳。

    穿好衣裳,她看著他筆挺的背影,道:“老師……我好了。”

    宋越回過頭來,眼前的人已是從激動的模樣恢複了平靜,一如她之前大多數時候所展現出來的,一個謙和而淡然的青年模樣,淚水清洗過的眼睛卻是比以往更加明亮。

    他踱到爐子前,掖著袖子撥了撥炭火,輕聲道:“這下你是真的被凍壞了。”

    等他走回來,她仰著頭看他,“不這樣,您又怎麽會承認呢。”

    宋越微微彎了下嘴角,“你很聰明,膽子也很大。”

    她斂目道:“您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他從她換衣時那道影子就知道了。隻是那時他也不敢完全肯定,所以才讓她抄了木蘭詩。後來與她相處得多了,他的感覺越來越清楚地告訴他,她就是個女人。聰慧、細膩、勤快、堅韌,溫和善良,柔中帶剛……

    她以自己的智慧和勇氣,一步步走到了今天,成了兩榜進士,大明的官員,內閣的儲相。想到這裏,他的腦海中突然出現了她身穿緋色雲錦官服的模樣。頭戴烏紗帽,腰係鑲金玉帶,在金鑾殿上孤身傲立,捧笏上疏,仗義執言的模樣……那張臉玉麵清雅,神情肅然,比現在的她更加沉著,更加自信。

    但是在這之前,她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

    “老師?”青辰學著他,敲了敲桌子。

    宋越回過神來,“嗯……”

    “您還沒有回答我。從什麽時候開始,您知道我跟您別的學生不同。”哪怕他是她的老師,對於自己疏忽的致命細節,她也需要搞清楚。

    “剛給你們授課的時候,有一次下雨,我帶你回府換衣裳,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了。”

    青辰望著香爐上升起的煙,仔細回憶那天的情景。她被淋濕了,抖得跟篩糠似的站在路邊,然後他的馬車就駛過來了。他說要與她論詩,讓她上了他的車,其實是想讓她換掉身上的濕衣裳。

    然後,她到了他的書房裏,在屏風後換衣服。他原是在伏案理政,後來就出去了。她唯一有可能暴露的時刻,就是在換衣服的時候。

    青辰抿了抿嘴,“從哪裏看出來?”

    “你到屏風後換衣衫,牆上有一道你的影子。我原不知道你是女人,就沒有避諱……對不起,失禮了。”

    她略有些尷尬,“……沒關係。”

    “那……”沈青辰心理建設了一會兒,定定地看著他,冷靜道,“老師既知道我是了女人,可會將我交給朝廷嗎?”

    宋越看著眼前的人,片刻前她還因秘密曝光而心潮起伏,隻一會的功夫就又收拾好了情緒,以一種坦蕩無畏的姿態看著他。

    微揚的眉毛,清澈而絕決的眼神,一點也沒想著憑借師生關係讓他為她保守秘密,而是擺好了陣勢,要與他談判。聰明人之間的談判。

    很好。不論麵對的是什麽人,她已經能夠很清楚地意識到,一個人不可能一輩子幸運。在下一次不幸來臨前,學會保護自己的,不等著誰來施以援手,這才是至關重要的。

    鎮定、無畏、聰明,她果然是一到工部觀政,就能抓住機會施展才華的人,是一朝麵見天子,就能大放異彩平步青雲的人。隻要給她一個機會,她就會緊緊地抓住它,像藤蔓一樣,奮力地攀爬,成長。

    他不得不承認,她很適合這個官場。

    “交你如何,不交你又如何?”

    青辰看了眼窗外,慢慢地端起眼前的鬥彩茶壺,給兩人倒了熱茶。

    屋內響起水流的汩汩聲,茶煙嫋嫋升起。

    “老師不能交我。”她鎮定地凝視著他,道,“自古以來,師生就是自成一派的,您做了我三個月的老師,在別人的眼裏,您與我早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一艘船上的人。老師是聰明的人,凡事當講求個利弊,現在我就來為老師論一下此舉的利與弊。”

    宋越他喝了一口她倒的茶,靜靜地看著她,聽她一點點抽絲剝繭地往下講。

    “老師交我出去,也許可以全了您大義滅徒的好名聲,還能獲得一些獎賞,可對已經身居次輔的您來說,這些微不足道的名聲和獎賞一點意義也沒有。您更在乎的,是如何輔佐君王治理天下,如何讓全天下的百姓安居樂業,而不是用一個學生來成全什麽美名。這‘利’對您來說,實在太小。”

    她說著,端起茶來灌了一口,潤了潤嗓子。宋越提醒了一聲“慢點喝,慢點講,不著急。”

    屋外,細碎的雪花仍在飄灑,一點點落在了窗欞上。

    “論弊,”沈青辰繼續道,“如今我身兼四職,既是內閣儲相,又有東宮可倚靠,老師是我的政治資源,我,又何嚐不是老師的資源呢?”

    “惶惶亂世,奸臣當道,引得無數人捶胸頓足,扼腕歎息,將肅清朝堂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您的身上。每一份力量都是此消彼長,至關重要的,但凡是多一個人,多一點力量,都有可能改變局勢,扭轉乾坤。您有什麽理由不把握好已經握在手中的資源呢?將我交出去,非但讓徐黨嘲笑您與學生起了內訌,更會讓剛升了我職的皇上麵子過不去,您自己也會失去了一分助益。”

    “所以,權衡利弊,老師若將我交出去,無疑是弊大於利的。聰明如您,自然知道該怎麽選擇。”

    青辰說完了,靜靜地看著他,心平氣和,目光如炬。

    “分析得很好。” 他帶著淡淡笑意道。她果然是做了充足的準備來的,心思縝密,臨危不亂,一針見血,很是了不得。

    但是,她說的並不完整。雖然他在一場長期的沒有硝煙的戰爭中,很多人都在有意無意地將他往前退,讓他不得不在有限的時間內提高效率,所以很看重利弊。但他不會將她交出去,利弊隻是一方麵,更重要的,不是這個。

    “能告訴我,為什麽要女扮男裝嗎?”他的聲音輕輕的,仿佛是怕觸及了她的傷口。

    青辰皺了皺眉,該從哪裏說起呢?

    “父親打小就將我當男人養,一直希望我考取功名,中個狀元,後來他得了癔症,我不想讓他失望,也就一直把自己當成了男子。卻沒想到,有一天我真的中了進士,還進了翰林院。我在想,如果上天真的給了我機會,讓我一個女子入朝為官,證明女子並非不如男,那我就不能辜負了這個機會。”

    她選擇了這一條無法回頭的路,這條路又狹窄又坎坷,前方還看不到盡頭,她不得不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但她努力地做好應該做的事情,不蹉跎和浪費生命,每一個腳印都走得很堅決,很踏實。哪怕這一排腳印在某一天忽然就斷了,她也不需要後悔來時走得太倉促,沒有留下痕跡。

    宋越聽罷,點了點頭,看著她,“青辰,我從來也沒有想過要揭發你的秘密。我是你的老師,會教你,責罰你,但是不會出賣你。因為你的隱瞞,不是出於不忠不義,恰恰相反,你的隱瞞,僅僅是因為當今社稷,欠所有女子一個大展抱負,為國盡忠的機會。所以……我非但不會揭發你,還會支持你,鼓勵你,甚至是……照顧你,保護你。”

    停了一下,他繼續道:“既然上天選擇了我做你的老師,造就了我們之間的緣分,那這條路,就讓我來陪著你一起走吧。”

    他字斟句酌地說著這些話,說完後,靜靜地看著她。雪光淡籠的麵頰顯得俊美端凝,密長的睫毛凝結了時光,落下兩道極淡的影子。

    青辰聽了,隻覺心潮起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動。

    她走到他麵前,輕輕地擁住她,把頭埋在他的肩頭,“謝謝你。”

    這一個自然而然的舉動,跟隨著感覺,發自內心。它超越了時代,超越了性別,意識中的應該與不應該,綱常中的可以或者不可以,被暫時拋到了一邊。

    此時此刻,她忽然覺得他不是她的老師,他們原本隻是分別來自不同世界的陌生人,因為緣分才相聚在一起,才慢慢地變得不陌生。他願意為她保守最大的秘密,甚至是支持她做自己想做的事,還說要照顧她,保護她。

    與其說是老師對學生的許諾,更像是知己間的維護與惺惺相惜。

    哪怕以後山崩地裂,滄海桑田,也無法取代這一刻她的感受。

    她知道,在她心裏,他是不一樣的。也許,在他心裏,她也是不一樣的。

    他閉上了眼睛,輕輕地回抱她,過了一會兒才鬆開,道:“我有份禮物要送給你。慶賀你升職,沈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