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藍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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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生與女子期於梁(橋)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莊子·盜蹠》

    出東門,入藍橋,雨大如碩珠,山間野霧籠覆十裏。

    雍州一帶,從長安前往邊塞,必經藍田。藍田有山徑過藍橋,人跡稀少,山路難行,官方驛亭不能至。行了數裏,大雨滂沱,終在牛車行不動前,趕上了山腳下一逆旅。逆旅門外旗幟懨懨搭著木杆,有雨掠過,聲若澆水般嘩然。

    客舍乃夯土所建,簷下鐵馬撞響。暗夜中,聽到門外聲潮,逆旅中店家與客人一同伸脖頸往窗外看。他們看到雨如注,一輛牛車停於霧中。

    背影瘦長的車夫跳下車,轉身開車門。他轉身時,驚鴻一瞥,已見青年寥寥英武之勢。先有玲瓏女郎下車,與青年車夫一道撐開傘,去扶身後的女郎。最後下車的女郎丹霞褥,白素裾,腰有束帶長垂。廣袖長裙的她戴著紗帽,身段秀頎,繡鞋踏上泥地。

    風吹紗帽,女郎在雨簾中稍頓片刻,便提起裙裾,往逆旅行來。款款婀娜之姿,引得客舍中數位男郎心猿意馬。然眾人突然周身一寒,他們抬頭看到了那青年車夫冷沉的眸子和他腰間懸掛的佩劍。舍中人掂量一二,遺憾地縮回了脖子。

    三人入舍。

    燭火微微,侍女明珠嬌美可人,去應付店家與小二的熱情,並為自己一行人點了膳菜。充作車夫的扈從江唯言與肆中小二一道安頓好自家牛車,進店收傘。他掃一圈肆中客人,沉默坐於女郎身邊。他跪地而坐時,女郎李皎已經掀下了頭上紗帽,安靜坐於一邊,手指撫弄著紗帽上的雨珠和點飾。

    在女郎掀麵的刹那,肆中有兩個呼吸的靜謐。諸人皆若有若無的,將目光往那女郎身上掃去。

    美人如玉。

    她光華流麗,端然靜坐,美的非常大氣。麗色無咎,不遠不近地坐在那裏,最是撩人心弦。

    女郎低著頭漫不經心地伸手彈紗帽上的雨珠,指骨纖長細白,一滴滴彈去。肆中笑鬧聲消謐,諸人心口砰砰跳,急急喝酒,想著隻願成為她手下之水漬,被她隨意一撇便好。

    李皎偏了下臉,回視四周窺探的目光。

    與她的明麗容貌相比,女郎的眼睛幽黑深暗,冷漠又直接。這樣的氣度,激得窺視眾人紛紛尷尬避開她的目光。

    客舍很快恢複說笑氣氛,關注這幾人的少了些。半刻鍾後,膳食送上,主仆三人動箸。侍女明珠熱情介紹著菜食:“此黃雀炙,是用火烤熟而食,乃本地特色。娘子嚐嚐……哎呀,髒了!”

    江唯言抬眼,順著明珠的視線看去,見到食案上靠近李皎一方的盛著所謂“黃雀炙”的銅盤上,邊緣有黑乎乎的手印。五指清晰地印在盤子邊緣,讓人倒盡胃口。明珠皺了皺眉,露出有些嫌惡的神情。

    遠遠一直觀察著這幾個人的掌櫃心裏一咯噔,想來那位女郎氣度非凡,非富即貴,這種飯食她定是惡極,要責怪自己一方。他忙喚來機靈的小二,想偷偷讓人去換菜並道歉。

    然而李皎看一眼銅盤上的指印,眉目絲毫不動。她沒有訓斥店家的意思,反而拿起箸子,繞開指印,夾肉而食,麵不改色。

    江唯言一個扈從,自然對飯食也沒講究,跟隨李皎一同用餐。

    輕微碰箸倒水聲中,明珠鼓了鼓腮幫子:一行三人,一個身為公主,一個身上掛著官名,倒顯得她這個地位最低的侍女最嬌貴了。

    明珠很快想通,覺得這是公主體恤民心。她重新積極地為公主布菜,公主食量極小,用膳時更是不言不語。然趕了兩天路,幾人已經疲憊至極。明珠一邊快速用膳,一邊時不時崇拜地偷看女郎姣好端莊的側容。

    公主李皎。

    信陽長公主李皎。

    放在長安,那也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李皎與當朝天子一母同胞,天子性涼,對宗親皆不看重,唯獨重視自己的這個親妹妹。信陽長公主長到十九,冠蓋京華,然天下無郎,使她至今未嫁。

    並不是公主不肯嫁,隻是公主的婚事,動瀾重生,波折不斷。

    想到這裏,明珠瞪一眼那個吃飯風殘雲卷般迅疾的江扈從,對方無視她的瞪視。

    明珠歎口氣後,重新打起精神:日吉時良,利行四方。此次出行,又是為了公主的婚姻。希望這次得償所願,公主終能嫁得如意郎君!

    明珠笑盈盈與公主說話:“娘子,我們還要幾日才能碰上那位郎君?在藍田轉了這麽久,江扈從指的路,會不會出錯啊?”

    李皎吃的很少,動了兩次箸子後就停下喝茶,等待身邊兩人用食。侍女問話,她平淡回答:“錯了就讓江扈從娶我。”

    江唯言:“……”

    明珠想公主定是在開玩笑,她努力把話拉回來:“不知那位郎君到底何般相貌,何等風采……聽說在……很受女郎追捧,不知真假。娘子知道的也不多麽?”

    李皎沒看侍女:“你這麽關心?”

    明珠篤定點頭。

    李皎說:“那他若生得俊,我就把他送與你。他若醜得不堪入目,或性情惡劣令你難以忍受,便把他交給我好了。我如何都不嫌的。”

    明珠目瞪口呆:“……”

    江唯言目中略有笑意,看向被公主輕描淡寫說得雙頰飛紅的侍女。明珠跟隨李皎不過兩年,對李皎性情尚且認知得不多。她愕然地看著女郎淡然神情,好半晌才疑慮重重地判斷公主並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

    明珠靜片刻後,輕聲:“娘子不心慕他,我們何必來尋他?娘子一路行來,我還以為娘子實在掛念那位郎君。若不是為了他,那我們是為了什麽?”

    “看風景。”

    “……”

    “藍橋風光不錯,景致宜人,與京中大為不同。如此佳景,我為何不能是為它而來呢?”

    窗外大雨不住,李皎信手拈來,便開始給明珠介紹這邊奇異風光:“離北越近,氣候便愈顯幹燥。今日大雨是個例外,若不是下雨,你可觀得與京中不同的景色。譬如藍橋懸月,再可見藍田采玉,還有……”

    明珠被李皎三言兩語吸引走了注意力。李皎聲音清泠,氣度又絕佳,說起什麽來都如在手邊般自然。明珠雖讀過書,卻不曾行萬裏路,隻被公主說得心馳神往。隻是看到公主清瘦的側顏和冷漠的眉眼時,明珠浮動的心又沉了下去。

    李皎她不笑。

    也不哭。

    明珠總覺得她哪裏出了問題。

    明珠邊用膳,邊聽李皎說起這邊風光。江唯言作為扈從,少言少語,向來不怎麽加入那方談話。其實三人中,隻有明珠如正常人般能說笑,他與公主殿下,都是不喜說話之人。雖不喜說話,然隻要對方提問,李皎便會回答,倒與江唯言的“不說話”更有一番不同。

    江唯言聽著李皎閑聊般地跟侍女說著故事。忽然之間,他臉色大變,握緊了腰間劍,就要起身。起身時,周身氣血上衝又飛速下落,讓他眼前一暗,重新跌坐下去。

    他喝道:“娘子!”

    同一時間,聽李皎講故事的明珠小臉微白,箸子從手中摔掉下去,在地上發出“砰”的清脆響聲。

    周圍店家、小二、客人嘩嘩嘩站起,從案下摸出刀,又一腳踢開食盤,露出凶煞的神色,逼向三人。

    燭光火舌卷上帷帳,虎狼之窩,在這時初露端倪。

    侍女額上滲了汗,轉眼焦急地去看江扈從。江扈從臉色煞白,僵坐一邊,竟是半晌未動。最是知道江扈從的武藝,連江扈從都不能動,可見下於飯菜之中藥物的凶險。明珠抽氣:“原是黑舍……”

    凶惡之徒露出了本來麵目,嘿嘿狂笑:“不錯!誰讓你們敢進本舍!郎君也莫掙紮了,這‘軟筋散’乃獨家秘方,你區區內力,抵抗不得,還是乖乖投降得好!”

    他們遲疑的目光,落在依然神色平靜的李皎身上。

    明珠與他們拖延時間:“放了我們!狂徒大膽,安知我們是誰人不曾,便敢這般下手?若是……”

    江唯言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四周逼來的惡徒,掂量了一番自己的能力。他看向李皎,知道公主食量小,並沒吃下多少惡藥,此時尚有餘力。他用內功跟公主傳話:“殿下,我尚有二成功力,若帶著公主衝出去,也可……”

    眾人看到李皎輕輕搖了下頭。

    疑慮重重,尚不及問那位女郎為何搖頭,便聽到了舍外的叩門聲。

    風雨如晦,門被叩兩下,無人答話後,門板被從外一腳踹開。

    砰!

    兩扇木門叮咣響撞,風雨如卷呼嘯向內!

    燈火搖曳欲滅,黑衣青年從雨夜中走出,肩上背著什麽沉重包袱。他走進逆旅,腳下濕了一灘水。電光大照,他的麵容從墨色雨霧中抬起,麵向劍拔弩張的諸人。

    此郎君立於門前,背上看著數十斤重的包袱也不曾將他的肩壓垮一分。比起修長挺拔的身形,他的麵孔又是這般俊俏秀朗,便是男人,都看得晃了下神。

    刹那時間,看到青年麵容,方才麵對惡徒也麵不改色、還暗示扈從不要亂來的公主李皎,忽然極快地取了自己的紗帽,戴了上去,覆住了自己的臉。

    眾人驚愕看向這位在舍中用膳也端戴紗帽的又鎮定、又慌亂的貌美女郎:“……”

    作者有話要說:  開新文啦,好久不見麽麽~~新文前三天每天送88元紅包,言之有物,先到先得╭(╯e╰)╮

    本文說兩點,以後這類話題不會再說再回複了:

    (1)本文架的很空,某些背景參考秦漢魏晉時期。魏晉時期特權階級女子比古代其他時期有地位的多。不講究名節,女子被擄不會有人說她失節,可以自由參加社交活動,結了婚可以主動離婚,離婚後還能帶著孩子再嫁人。看慣明清背景的讀者請習慣本文開放的大環境~

    (2)本文排雷(吐槽時別說我沒提醒哦):男女主非戀愛腦,非三觀無暇黨,非性格從頭到尾不變黨。男女主分開幾年非感情空窗期!!!這篇文寫的是“千帆過盡皆不是”“驀然回首”“從此我愛的人都像你”的初戀,高潔黨和喜歡看完美人格的讀者請回避拉黑我謝謝~

    最後大家開文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