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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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他還說, 朕是你的依靠, 你要信朕。

    青漓抬頭,定定的看著皇帝, 他亦低著頭, 目光深深同自己對視,毫無半分躲閃。

    不知怎的,她眼眶忽的有些濕, 喉嚨也有些酸。

    誰知, 還不等她的眼淚落下,皇帝便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叫她把眼淚倒回去。

    他神色有些無奈,沉聲道:“不準哭。”

    這話明明是有點凶的語氣,可是從他嘴裏出來, 青漓竟半分也不覺得怕, 甚至於……忽然有些想笑。

    她唇角不自覺的彎了起來, 偷眼瞧瞧皇帝, 卻見他低頭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 這才後知後覺的想要收斂。

    誰知那笑意太深, 也太濃, 心底的歡喜如同八月的金桂花香氣一般,洋洋灑灑的落了一片,四散到空氣中去, 如何也收不回。

    青漓不想再忍,也就豁出去了,當著皇帝的麵,將唇邊弧度擴的越來越大,怎麽都止不住。

    ——這個人,怎麽能這般好。

    語言難以講述的好,文字難以描述的好,想叫她與他一道……天長地久的那種好。

    她這樣純然的歡喜,皇帝見了,心中也是一片柔軟,伸手將還掛在她眼睫上的淚珠擦去,又搖頭失笑:“傻姑娘。”

    青漓活這麽大,還不曾被人說過傻呢,聞言便嘟著嘴反對了一句:“我才不傻,你少編排我。”

    她如此嬌憨之態,皇帝心中更覺憐愛,卻道:“在英國公那裏見的時候,還覺你靈秀非常,即使到了後頭同朕生氣,腦袋不開竅,也隻當你是大智若愚……”

    他不曾說下去,青漓卻也知後頭的不是什麽好話,斜他一眼,道:“不許說了,”頓了頓,她又傲嬌的別過臉去:“——說了我也不聽╭(╯^╰)╮。”

    她這話說的嬌氣,皇帝卻偏不理,故意湊到她耳邊去,揶揄道:“朕也是此刻見了才知,什麽大智若愚皆是假的——原是大愚若智。”

    “你這個人,”青漓耳根泛紅,道:“才說了幾句正經的,便又開始欺負人。”

    隻要望著她,皇帝鋒利的眉眼便極柔和,他看一眼麵前這個經不起逗弄的小姑娘,緩緩道:“隻欺負你。”

    四周還有人在呢,雖不敢到帝後近前,卻也是遠遠候著的,青漓生怕被人聽見,抬手推他一把,羞道:“還有人在呢,你就說這種話。”

    皇帝深深看她一眼,見她脖頸上都隱隱的透了些許粉,辱初見那日的粉色桃花一般明媚,便知她是真的羞了,微微一笑之後,猛地將她攔腰抱起,送到了一側的那匹駿馬上頭去。

    還不等青漓反應過來,他便抬腿跨上去,伸手扯住韁繩,順帶環住了她的腰身。

    “妙妙既嫌此處人多,”隔著帷帽四周的那層輕紗,他道:“那便找一個沒人地方,朕慢慢說與你聽。”

    之前二人也不是沒有過親昵之舉,親也親了,抱也抱了,青漓等閑也不想矯情,但如同此刻這般當著一眾人的麵坐在皇帝身前,整個背都靠在他懷裏,卻還是有些麵紅。

    好在她戴著帷帽,外頭人見不著麵上神情,免了她尷尬更濃。

    青漓看一眼兩個侍女,才找到了轉移話題的地方,拽拽皇帝衣袖,她道:“她們不會騎馬……”

    “不會便不會吧,朕也沒打算帶她們,”皇帝環住她腰身,神色淡淡的收緊來韁繩,在小姑娘耳邊道:“叫她們跟著做什麽,沒得礙眼,難不成朕還伺候不好你?”

    你生來便是被人伺候的,能伺候的好那就怪了。

    青漓偷偷的在心裏腹誹一句,卻忽的心頭一動,想起另一節來。

    ——其實,皇帝不是一直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

    先帝在時,他的日子也曾一度極其困窘,度日艱難。

    不過,此刻看來,那些經曆,其實也並非全無益處。

    風霜賦予他柔韌的頑強,歲月饋贈他深沉的睿智,如鬆柏挺竣,梅竹傲然,強大且難以匹敵,無可誘惑,無法擊敗,也無從征服。

    能被這樣一個男人珍愛,其實,也是她的福氣。

    正處於內城街道,皇帝也無意縱馬疾行,隻拉著韁繩慢行,一眾扈從知曉皇帝心思,也無意過去發光發亮惹皇帝嫌,隻不遠不近的跟著,保持在一個出事既能來得及反應,又不會叫人拘束的距離。

    尚是清早,路上幾無行人,他們又是出城,並非途經鬧市,便是偶爾有一二行人,見他們一行護衛皆是高頭大馬,氣度卓然目光冷銳,也早早的避開了,倒是不必拘束什麽。

    二人總是無話,反倒尷尬,靜默了一會兒,青漓出言道:“我並非不會騎馬,陛下怎的還要……”

    抱著我?

    “怎麽,”皇帝隔著一層紗在她麵上親一下,笑吟吟的道:“朕自己的女人,還抱不得了?”

    青漓被他此言惹得生羞,側過臉去躲避他的唇,眼瞼微微垂下了,再不敢主動同皇帝說話了。

    已經出了城門,抬眼去望,便能瞧見遠處清青翠蒼茫的浮煙山,皇帝大笑幾聲,也不多說,攬住青漓腰身,揚鞭離去。

    他本是軍旅出身,騎射俱佳,年少也曾征戰沙場,身邊衛率亦是騎術精良,同青漓那種騎著溫馴母馬、一側有人候著慢悠悠走幾圈的貴族少女自是不同。

    青漓帶著帷帽,還沒反應過來,便覺身下駿馬陡然加速,風馳電掣一般衝了出去。

    下意識的,她往皇帝懷裏縮了縮。

    皇帝身材高大,青漓卻身姿嬌小,此刻依偎在一起,反倒是更顯幾分差異,男子的挺拔與女子的嬌美奇異的融合在一起,五月的晨光中,竟生出幾分難言的融洽來。

    清晨的清風吹動了她帷帽上的輕紗,絲滑柔潤的流紗似水一般溫柔,帶著小姑娘身上的芬芳,輕盈的撫在了皇帝身上。

    那氣息清淺,落到心頭卻似美酒一般香醇,不知不覺間,他竟有些醉了。

    出門時尚且是微風輕拂,此刻飛馬之下,便覺風聲漸重,青漓從不曾如此乘馬疾行,一時間隻覺渾身都在隨駿馬奔行起伏,竟有些眼花之感,不欲再看,便老老實實的靠在皇帝懷裏,合上眼等著到浮煙山。

    她靜靜依偎在他胸膛上,低頭嗅到他身上的淺淡木香,俯首感覺到他強勁有力的心跳,不知怎的,忽覺心底一片安寧。

    現世靜好,歲月安穩,大抵便是如此吧。

    蝶翼般的眼睫輕眨幾下,青漓禁不住慵懶的打個哈欠,前頭是帶著幾分暖意的晨光,後頭是情郎溫柔可靠的懷抱,她隻覺滿心安然,不一會兒,竟睡著了。

    皇帝初時還不曾察覺,片刻之後,卻見小姑娘的整個身子都靠到了自己懷裏,連帶著帷帽都有些歪了,才知她是睡著了。

    他麵上微微一笑——這樣全心全意的依偎在自己懷裏,其實也很好。

    左右浮煙山也近在眼前,倒是不必太急,他收緊韁繩,放緩了速度,身下的駿馬有些不滿的蹦了一下,皇帝吃了一驚,唯恐將小冤家驚醒了發脾氣,低頭看時,卻見她正並無動作,顯然睡得正好。

    皇帝心頭一鬆,輕輕拍一拍馬頭,低聲笑道:“這般不給朕臉麵,回去就把你給換了。”

    似乎是聽懂了,那匹馬乖乖的放緩了步子,龜速行駛了起來,險些叫身後來不及減速的衛率們閃到腰。

    ——青漓對這些一無所知。

    因著之前那句“垣下女郎”,一連幾日,她都不曾安枕,昨夜還失眠了,今日見了皇帝態度,即使還不曾解惑,一顆心卻也安了許多,心神放鬆之下,倒是一場好眠。

    浮煙山距金陵有近二十裏山路,身下駿馬腳程快,皇帝趕過去並不曾花費多久功夫,倒是等著青漓轉醒花費的時間不少。

    她睡下了,又佩戴帷帽,自是不畏光熱,貿然到了樹蔭下,氣溫轉涼之間反倒會驚醒,皇帝擺手示意衛率諸人退開,自己卻攬著她,悄無聲息的等在陽光下。

    衛率領隊姓陳名景,三十出頭的年紀,家裏頭有一妻幾妾,也是在情海中闖蕩過的人物,此刻同內侍總管陳慶並馬候在樹下,遠遠見著皇帝靜待小皇後轉醒,滿麵溫情的模樣,再一想他素日辦事慢些許便要劈頭蓋臉一通罵的舊事,既覺得有些牙酸,又覺得有些心酸——同人不同命,陛下你差別待遇也忒明顯了。

    他覺得嘴有些癢,止不住想要冒出話來,看一側陳慶一臉平靜毫無異色,便知人家不會有同他一道吐槽幾句的意思,隻好暗暗的將滿心的話咽了下去,自一側行囊中取出水壺,叫被狗糧噎的生疼的嗓子鬆快一些。

    青漓這一覺睡的舒坦,唯一不太好的地方大概就是皇帝身上骨頭太硬,硌的慌。

    她慢悠悠的睜開眼睛,還想懶洋洋的伸個懶腰,胳膊還不曾伸出去,便撞到了皇帝臂上,他輕輕將青漓帷帽上的輕紗掀起,含笑道:“醒了?”

    青漓猛地反應了過來——自己居然在皇帝懷裏睡著了!

    也不能怪她,從出生到現在,她還不曾乘過這般快的馬呢。

    這個瞬間,她竟覺的有些慶幸。

    虧得沒說要自己騎馬,不然隻怕人家到了地方,自己也沒能出城門,多丟人呐。

    她有些羞,低低的喚了一聲:“陛下。”

    皇帝掃一眼她耳畔輕搖的白玉墜子,漫不經心道:“怎麽,沒多少日子不見朕,連話都不會說了?”

    青漓初時一怔,隨即反應過來,禁不住紅了臉:“……衍郎。”

    她本隻是隨口喚一聲,皇帝居然真的應了一聲:“噯。”

    青漓心頭一蕩,瞧一眼日頭,才知自己睡的時辰怕是不少,她伸手去揉一揉皇帝的肩,極乖巧的道:“我是不是睡了許久,衍郎的肩酸不酸?”

    皇帝道:“當然酸。”

    正常人不都應該說不酸的嗎?

    青漓有片刻的無語,頓了一下,才道:“——即使客氣一下,也該說不酸的。”

    皇帝揚聲一笑,道:“夫妻至親,哪裏用得著這些拘束?”

    青漓早知道他德行,深知繼續計較下去隻會是自己吃虧,便利落的轉了話頭,伸出一根白嫩嫩的手指一指地下,道:“衍郎,我腿軟,先叫我下去走一會兒,再說別的。”

    “不急,”皇帝隻笑微微的瞧著她,道:“朕有件要緊事,此刻須得一做。”

    青漓不解的看他一眼:“嗯?”

    卻聽皇帝輕輕道:“妙妙的口脂花了。”

    青漓初時一怔,隨即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自己在家門口見皇帝時,不自覺咬了咬唇,想必便是那時候花的。

    女孩子嘛,花了妝,尤其還是被心有好感的男子指出,難免會覺尷尬。

    青漓斜眼看他,嬌嗔道:“偏生你話多。”

    “無妨,”皇帝被美人兒嗔了一句,半分火氣也無,隻是輕輕撩開帷帽上的那輕紗,低頭湊近了青漓唇。

    吻上去之前,他眼底含笑,道:“朕助你抹勻便是。

    青漓:哼╭(╯^╰)╮。

    皇帝伸手攬住她腰身,那帷帽上輕紗便再無人撩,隨風無力的散了下去,純白的,輕柔的,像是一場不易醒過來的美夢,勾勒出一方溫存之所。

    對著小姑娘那粉潤潤的唇,他極溫柔的吻了上去,極輕柔,也極繾綣,卻並不能掩蓋其中濃烈的男子侵略感。

    青漓下意識的想要推開他,手已經到了他肩上,卻忽的生出幾分不忍,她麵頰無聲的紅了,順勢環住他肩,合上眼,默許了這個纏綿的吻。

    許久之後,皇帝才鬆開她,他輕輕一笑,聲音低沉,青漓聽他道:“數日不見,朕實實想你。”

    青漓手指在他肩上戳,聞言便一頓,聲音低到不能再低:“——我也想你。”

    皇帝深知他的小姑娘有多害羞,隻見過兩次,也沒奢望著她能說出什麽甜言蜜語來,乍一聞此言,幾乎疑心是自己耳朵壞了:“乖妙妙,你說什麽?”

    青漓的勇氣一觸即散,輕咳一聲,轉過眼去,道:“我說,想下去了。”

    皇帝目光直勾勾的在她麵上走一圈兒,到底還是翻身下馬,隨即又伸手拉她下來。

    浮煙山距離金陵甚近,一側便是皇家獵場,正是春末夏初,綠樹濃陰之際,本該是遊人最多的時候,可今日卻不同,一眼望過去,竟隻有他們一行人。

    青漓瞧一眼身邊的皇帝,便知是他有意吩咐清場了。

    浮煙山的東側有一條河,日光底下波光粼粼,河岸邊圍了欄杆,一側是明豔灼目的海棠,綠水青山,紅花吐芳,放在哪裏都是一幅好景。

    皇帝牽著她到了欄杆邊,叫衛率四散開,聽不到二人說話,這才出言問道:“好端端的便惱了朕,究竟是為何?”

    一提起這一茬兒,青漓便覺氣悶,抬頭掃他一眼,輕哼一哼,便低下頭,不理他了。

    皇帝失笑道:“怎的又氣上了,方才不是還好好的?”

    “誰方才好好的了,”青漓不看他,道:“你少亂說。”

    “哦~朕亂說,”皇帝拖長音調,淡淡的念了一句,隨即道:“方才,難不成是朕自己伸手環住自己肩的?”

    那會兒的主動,青漓本以為皇帝不曾察覺,卻不料被他明晃晃的點了出來,臉一紅,就有些掛不住:“不曉得你在說些什麽。”

    皇帝目光在又羞又惱的小美人臉上一轉,含笑道:“不曉得便不曉得吧,怎的都不抬起頭來說話,可是不敢看朕嗎?”

    青漓信口胡說,道:“陛下生的太高,仰著頭看久了,便覺脖子酸。”

    “原來如此。”皇帝懶洋洋的應了一聲,也不知信了沒有。

    青漓忽的驚叫一聲:“哎,你幹什麽——”

    ——皇帝捏住她腰肢,將小姑娘放到了一側欄杆上。

    這一幕,還真是似曾相識。

    那欄杆本是為了防備遊人落水而設,算不得低矮,青漓驟然坐在上頭,腳離地差著好一段距離,身後又空蕩蕩的,幾乎有隨時摔下去的錯覺,驚慌失措的對上了皇帝眼睛。

    皇帝伸手扶住她後腰:“如何,”他平視著小姑娘眼睛,道:“這下子,你便同朕一般高了。”

    青漓氣呼呼的啐他:“你討厭!”

    “趁著朕還不曾做什麽你更討厭的,”皇帝卻不縱著她了,一手攬住她腰身,另一隻手卻扶起了她下頜:“妙妙聽話,同朕說一說?”

    青漓定定的看著他,忽的生出一股無力來,她覺得自己大概像是孫悟空一樣,永遠逃不出皇帝這個如來佛祖的手掌心兒了。

    頓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輕道:“你這個人……”

    卻不曾再說下去。

    皇帝含笑望著她,緩緩道:“朕如何?”

    青漓卻不答了。

    “小妙妙,”皇帝湊過去幾分,叫二人額頭抵在一起,柔聲道:“——說不說?”

    青漓見他態度如此,心裏頭便有了幾分底,斜他一眼,將那日之事原原本本的講與他聽。

    皇帝聽了,也是麵露不解,詫異道:“什麽垣下女郎?”

    青漓瞪著他:“你少裝,人家明明白白寫在紙上,難不成你還能抵賴?”

    “當真沒有,”皇帝輕聲道:“這麽一點小事,朕有什麽不敢認的。”

    他言真意切,目光毫無躲閃:“心悅她,便隻管去說,想要她,便隻管去娶,朕若當真有意,大可以光明正大出手,何必畏畏縮縮,暗地裏做小人行徑?”

    “妙妙,你不妨細思,”他看著青漓,道:“朕心悅你,便直言出口,行事也自問坦蕩,何曾有半分陰詭?”

    青漓嘴上不言,心底卻也信了幾分——從初見到現在,皆是皇帝主  動,把持住整個節奏,將自己捏的嚴嚴實實,他若當真於那女子有意,怎會連半分找尋之意都無?這可不符合他性情。

    她心中已信了□□分,麵上卻半信半疑的看著他:“果真?”

    皇帝回答的斬釘截鐵:“果真。”

    青漓又問他:“既然如此,人家為什麽認定了是你,還巴巴的走了我的門路,想把消息送到你麵前去?”

    “傻妙妙,”皇帝道:“你細想一下,若朕當真同她有什麽,她還用得著千辛萬苦走你的門路麽?用這個法子送消息,既容易泄露,又不能確定朕必然見到,風險這般大,可見她也隻是想賭一把,無甚把握。”

    青漓聽他一說,也覺得有道理,卻猶然有些疑慮,一臉楚楚的瞧著他,道:“我不管,反正人家是認準了你的。”

    皇帝看她可憐巴巴的委屈模樣,隻覺心都軟了,溫聲道:“朕確實不記得的,不過,倒是另有一人,可能會記得。”

    青漓問道:“誰?”

    皇帝答得臉不紅心不跳:“已經過世的先帝皇三子,最喜遊走花叢,他身材相貌與朕相仿,朕八成是替他擔了惡名。”

    先帝皇三子?人家都死了多少年了。

    青漓擰著眉,道:“左右死無對證。”

    皇帝做無可奈何狀,主動建議道:“你大可以問陳慶。”

    “哼,”青漓眉梢抖了抖,道:“那是你心腹,怎麽可能不向著你?”

    “朕又沒要你直接問,”皇帝笑微微的給她出主意:“大可以迂回幾分,看看朕有無說謊。”

    青漓總覺得他不會這般好心,可是想了想他的話,倒也有幾分靠譜,狐疑的看皇帝幾眼,便下了主意。

    她心裏頭還有些小火苗,皇帝待她又這般溫存小意,幾次三番下來,對這位天子也無甚敬畏,掩在繡裙下的小腳輕輕踢他一下,道:“你喊他過來。”

    皇帝瞧了瞧那雙可憐可愛的小腳,眼神微微一閃,隨即便向陳慶所在的方向招手,示意他過來。

    青漓掃一眼皇帝,還是覺得不放心,唯恐皇帝暗地裏給陳慶使什麽眼色,便再度踢他一下:“你轉過身去,背對陳總管。”

    皇帝含笑瞧她一眼,卻也不曾說什麽,順從的轉過了身,麵對滿目的波光粼粼,靜默不語。

    陳慶為人謹慎,行事素來滴水不漏,即使站在了青漓麵前,目光也是低垂,從不直視。

    ——也正是因此,才瞧見了她毫不客氣踢在皇帝腿上的那一腳。

    他早知皇帝偏寵這位小皇後,卻也不知竟是寵成這個樣子,哪裏是簡簡單單的寵,簡直是要騎到皇帝頭上去了。

    隻是這種事情,向來都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皇帝都不去說什麽呢,他在一側,也不必上趕著枉做小人,惹得陛下與娘娘都掃興。

    心思流轉的功夫,卻聽青漓道:“我這裏有幾事不明,想請總管解惑,”她定定的看著陳慶,不錯過陳慶麵上一絲變化:“已故的先帝皇三子,相貌如何?”

    陳慶知這位小皇後有事要問自己,倒也並不吃驚——皇帝還站在這裏呢,該怎麽說便怎麽說唄。

    隻是,青漓頭一個問題出來,就叫這位素來不動聲色的內侍總管微微變色。

    多年前那場宮變的,他與皇帝皆是親曆者之一,自是不能再熟悉。

    曆史向來都是由勝利者書寫,大秦自然也不會例外。

    死在十幾年前那場宮變中的人,對外宣示時雖說是罪有應得,可究竟是怎麽回事大家都知道,也就極有默契的不去提起,隱隱的,甚至成為禁忌之語,此刻青漓驟然提起先帝皇三子,委實是由不得陳慶不震驚。

    隻是……他看一眼皇帝紋絲未動的背影,便知曉其中真意,再不易察覺的端詳青漓神色,心底便生出幾分猜測來。

    心念急轉之間,陳慶恭聲道:“皇三子亦是先帝所出,同陛下相較,相貌之間自是有幾分相似。”

    青漓眼底神色鬆了一點兒,又道:“這位皇三子性情如何?”

    陳慶聽她語氣微鬆,便知自己是猜對了,繼續說下去也就容易多了:“皇三子生性矜傲,性喜漁色,奴才不曾與他相交,知之不多。”

    青漓本也不想知曉多少,陳慶說的這些已是夠了,雖不曾說什麽,心底卻也信了幾分。

    她神色舒展開來,含笑道:“倒是勞總管走一遭。”

    “早說不是朕,”皇帝知她問完了,這才漫不經心的回過身來看她,道:“如何,你問也問了,朕清白可證了嗎?”

    青漓唇角翹起一點:“算是過關了。”

    陳慶低著頭,在心底為已經離世多年的先帝皇三子流一滴同情的淚——明明都死了,還憑空被潑了一身髒水,也是可憐。

    皇帝卻向青漓伸手,道:“紙條呢,拿出來叫朕看看,平白叫人誣陷一通,總該知曉個大概才是。”

    青漓也不拖遝,自袖中取出紙條,送到他手上去,一雙眼睛直勾勾的落在皇帝麵上,瞧著有沒有什麽蛛絲馬跡。

    皇帝心眼多的厲害,拔下一根眼睫毛都是空的,怎麽可能被青漓這種小姑娘看出什麽來,將那上頭字瞧了一遍,便失笑一聲:“什麽垣下女郎。”

    他道:“既說是垣下,朕豈不是要爬到牆上去才行?若是想要,大可以直接去求親,這般畏縮之事情,朕可做不來。”

    青漓瞧一眼皇帝,身姿挺拔,龍章鳳姿,委實是想不出他趴在牆頭的樣子,想到此處,心頭便徹底鬆了下去。

    輕咳一聲,她道:“我怎麽知道。”

    似是無意,陳慶眼睫幾不可察的輕顫一下,隨即便重歸平靜。

    “倒是叫他沒頭沒腦的被叫過來問了一通,”皇帝含笑掃一眼陳慶,姿態閑適,也隻有伴他經年的內侍總管才看得出他眼底森寒,他淡淡道:“也是冤得很。”

    陳慶低垂下眼,恭敬的說了句“不敢”。

    皇帝將那張紙條合上,轉向青漓問道:“妙妙方才說,那蘭花佩是在……朝雲閣得來?”

    青漓不明所以,卻還是應了一聲。

    “朝雲閣,”皇帝默默地念了幾遍,忽的問道:“朕記得,金陵首屈一指的首飾鋪子應是珍寶齋,好端端的,妙妙怎麽到朝雲閣去了?”

    青漓斜他一眼,別有深意的道:“陛下好厲害,竟還知曉金陵首屈一指的首飾鋪子呢。”

    “怎麽又醋了,”皇帝在她指尖上捏了捏,輕聲道:“朕心中隻你一個,萬萬沒有別人的。”

    “娘娘有所不知,”陳慶在側插了一句嘴,道:“珍寶齋的幕後東家,便是六公主生母沈太妃。”

    青漓隱約明白了幾分。

    幾位女官也曾對她講過,皇帝宮中隻留有三位太妃,七王生母恪太妃,五公主生母張太妃,以及六公主生母沈太妃。

    沈太妃出身商家,相貌卻生的美,這才能越過許多勳貴門第的女子入宮承寵,生下六公主來。

    雖然得寵,但出身畢竟是硬傷,先帝在時,她也隻是九嬪中居於末位的修儀,等到皇帝登基之後,雖然對於僅存的幾位庶母無感,但為了麵子上好看,還是加恩,一道封了太妃。

    先帝在時,沈太妃雖然因著出身難有無出頭之日,卻要想一想將來如何,她娘家在前朝無作為,她也不敢往那上頭伸手,便隻在商道上另辟蹊徑。

    ——左右她本就是商家女出身,處理起這些事情來也是順手。

    再者,好歹也有一個宮妃的身份擺著,再叫父兄照拂著,也不會被人欺負了去。

    如此一來,珍寶齋便有聲有色的開了起來。

    等到皇帝繼位之後,沈太妃沒受到什麽牽連,身下還有六公主在,別人自是要高看一眼,如此一來,珍寶齋的生意更是蒸蒸日上。

    青漓明白過來幾分,道:“那這個朝雲閣,總管可知是什麽來頭嗎?”

    ——忽然之間就冒出來,在金陵首屈一指的地段租了鋪麵,要同之前一流的首飾鋪子珍寶齋唱對台戲,隻消一想,便不像是無名之輩。

    “娘娘見諒,”陳慶這一回卻叫她失望了,他搖頭道:“奴才少會關注這些,珍寶齋之事,也因著同沈太妃有關才聽了一耳朵,至於這個朝雲閣,卻是一無所知了。”

    “倒也沒什麽難的,”皇帝不以為意,對陳慶吩咐道:“明日去京兆尹遞張條子,叫他們把那裏拆了便是。”說完便擺手,示意他退下。

    青漓不曾注意陳慶動向,卻被皇帝此言驚了一下:“拆了?”

    “唔,”皇帝應一聲,有些奇怪的道:“怎的這般吃驚?”

    “他們倒也不曾作奸犯科,”青漓有些猶豫,道:“是不是不太好?”

    “朕是天子,”皇帝淡淡的道:“口含天憲,巡牧萬民,普天之下,有什麽是朕做不得的?”

    有權有勢真好。

    青漓兩眼發亮的看著皇帝——這一刻,她想立刻嫁給他!

    別跟她說那些有的沒的,沒錯兒,她就是這麽膚淺的女人!

    “倒是你,”皇帝沒理會青漓閃閃發光的眼睛,輕輕一笑,道:“怎的這般不信朕?”

    青漓不意他竟提起這一處,當即便愣住了。

    不待她低頭,便聽皇帝道:“你當朕是什麽人,見一個愛一個,對這誰都如同待你這般嗎?”

    他語氣微沉,暗含強硬,不複前番溫和,不容她有任何回避。

    青漓手指搓了搓衣角,躊躇片刻,終於開口了。

    被逼到了末路,退無可退時,便隻能最後一搏。

    這一刻,她大概是鼓起了此生所有的勇氣。

    說到底,她也隻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臉皮薄,愛麵紅,性子還嬌氣。

    雖說活了兩世,卻都被家人保護的很好,極少見到真正的黑暗。

    而現在她麵對著的,既是這個國度的君主,也是她暗生傾慕的男子,他們之間相隔了難以計量的時光與思想的差異,除去她自己,大概再無人能理解其中差距。

    她知他想要什麽,隻是,她不敢給。

    可是到了這一刻,在他的目光之下,青漓想試一試。

    像此刻這般的孤注一擲,大概再不會有了。

    “衍郎,”她聲音有些顫,卻很堅定,緩緩道:“我隻想……要你一句準話,我隻問這一次……你明白的。”

    五月的風擦肩而過,帶著淺淺的暖,青漓兩手無意識的攥緊了,不一會兒,便汗津津的濕了起來。

    吹過她麵頰的清風劃過皇帝的衣襟,終於遙遙遠逝。

    “這些話,”皇帝定定的看她許久,終於道:“你隻問一次,朕也隻說一遍,仔細聽。”

    青漓手指在袖中攪在了一起,眼底全然是緊張之色,麵色卻平靜。

    她輕輕點了點頭。

    皇帝扶住她腰身,視線卻落在遠處不知名的地方,久久的靜默之後,他開口了。

    這是第一次,他不曾自稱“朕”。

    青漓聽他道:“我年幼時,何家還不曾被先帝族滅,母妃與父皇琴瑟相得,舉案齊眉,那時候,宗室人家中便遍是姬妾庶子,隻有我家中沒有,母妃雖什麽都不說,但我卻知,她心裏是極歡喜的……”

    “我母妃乃何氏嫡女,昔年,元貞貴妃本想叫自己兒子娶她,令先帝娶何家庶女的,可她那時已與先帝生情,寧死不願,無奈之下,何氏便將她嫁給了先帝。”

    似乎是想起舊事,皇帝麵上覆蓋上一層回憶的傷感,他輕輕歎一口氣,道:“有一日,母妃去見我,難掩歡喜的問我:‘你喜不喜歡弟弟妹妹?’

    我答她,說:‘喜歡。’

    母妃這才同我說:‘你要做兄長了,等弟弟妹妹出生,要好生照顧他們,盡到兄長的責任…… ’

    她說了許多許多,可那時候我太小,竟記不住多少,唯一忘不了的,便是她麵上笑意。”

    青漓也是女人,雖不曾體會到作為一個女人為心愛男子生兒育女的歡喜,卻也能猜測到幾分。

    隻是……她有些心口發涼的想——皇帝是沒有弟妹的啊。

    而且,看先帝對何氏一族出手如此狠辣,也不像是對何妃情根深種的樣子。

    青漓手無意識的垂了下去,不慎間,卻碰到了皇帝的手。

    不似方才牽她時那般溫暖,反倒是有幾分淡淡的涼。

    原來,這個男人也會有脆弱,也並非堅不可摧。

    世人隻見到他周身榮光,帝皇尊崇,卻不曾注目於那些灰敗而陰暗的歲月——也是很苦。

    眼睫輕眨,她第一次握緊了皇帝的手。

    皇帝見她神色,便知她在想什麽,目光柔和了幾分,繼續道:“那之後沒幾日,何氏便被問罪,隨即族誅,快到叫人難以反應,沒過多久,母妃便去了。”

    他道:“母妃臨終前,曾悄悄去見我。她既沒有痛哭,也沒有發狂,隻是抱著我,一言不發的流眼淚,半分聲響都沒有。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人真正傷心的時候,是發不出什麽聲響的……

    就這樣過了許久,有多久呢……久到我也記不清了。

    她出聲叮囑我諸事,出言甚繁,也極零碎,過了這些年,早已忘得七七八八了。”

    他回過身去看青漓,輕柔的撫她麵頰,道:“隻有最後一句話,至今都忘不了。”

    青漓隱隱約約猜到了幾分,出言問道:“——什麽話?”

    皇帝擁住她,在她耳邊道:“她說,你來日娶妻,便隻娶一個真心喜歡的,好好待她——若是娶了她,又叫她傷心,委實是不應該。”

    這句話前後並不連貫,青漓卻能明白。

    前半句,大抵是何妃留給皇帝的,而後半句……則是她對於先帝,不曾出口的怨懟。

    皇帝語氣鬆了幾分,繼續道:“後來,朕登基之後叫人去查,才知曉幾分當年秘事。先帝早知元貞貴妃心意,這才設計娶母妃。她以為的郎情妾意,從頭到尾,不過是一場戲,別人假惺惺,她卻作了真……”

    “到了最後,朕卻也不知道應該怪誰。

    先帝嗎?仔細想想,他其實也不曾做錯什麽。本就是嫡長子,名正言順的儲君人選,他出手算計,謀奪本就屬於自己的東西,又有什麽過錯?

    可若是說母後錯了,卻也不該。

    從頭到尾,她也隻是一個弱女子,對於她而言,想要嫁給心愛的男子,又何錯之有。

    可是,盡管誰都沒有做錯……還是有人被辜負了。”

    “妙妙,朕隻有你一個,之前如此,之後亦是如此,”皇帝目光似要望進她心裏去,他緩緩道:“你不負朕,朕必不負你。”

    青漓眼中猝然滾下淚來,她道:“——你要記住今日說過的話。”

    皇帝毫不躲閃的看著她,道:“朕永誌不忘。”

    青漓笑中帶淚,卻一言不發,隻攬住他肩……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