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太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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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含笑瞧著小姑娘, 目光溫和:“——不氣了?”

    “不理你。”青漓傲嬌的斜他一眼,坐起身來, 答非所問道:“時辰不早了, 我這就回家去。”

    伴著她起身的動作,蓋在身上的薄毯落下, 露出半個香肩, 青漓兩腮一鼓,拉住薄毯看向皇帝,道:“我的外衫呢?”

    皇帝在躺椅上歪著, 撐腮看她, 指指外頭,道:“你身邊侍女拿著呢。”

    一麵說著, 卻自一側宮人手中另取一件水色外衫,親自披在她肩上。

    “給她做什麽,”青漓伸臂叫他為自己穿上, 口中不解道:“再說, 原先那件又不是髒了濕了, 做什麽要換。”

    “叫她穿著回府去, ”皇帝環住小姑娘腰身, 親昵的語氣中有淡淡不舍, 挽留道:“妙妙便留下, 陪朕幾日,可好?”

    ——原來,他是想著叫別人換上她的裝扮回府, 卻將自己真人留在宮裏。

    也是,畢竟還不曾行婚儀,自己入宮來見皇帝倒不會有什麽非議,可若是留下來住幾日,外頭人難免會說的曖昧些,傳出去也不好聽。

    隻是,青漓被他接連幾次行為嚇著了,乍一聽皇帝此言便想拒絕。

    那話到了嘴邊,還不曾出口,她便瞧見他額上未幹的汗珠,也不知怎的,忽的心頭一軟,竟不忍開口了。

    “留下便留下,隻是有一條,”青漓取了帕子,踮起腳尖來為他擦汗,抿起唇來,道:“——你不許胡來。”

    皇帝低頭,將自己臉頰在她麵上蹭了蹭,溫聲應道:“依你便是。”

    許是因著過了一個上午加中午的關係,青漓竟覺他麵頰有些紮人,抬手摸了一下,輕聲抱怨道:“衍郎,胡子該刮啦。”

    “本是一日清理一回的,”皇帝自己倒是沒意識到,伸手摸了一把才覺察出幾分,一邊拉著她坐下,一邊道:“隻是昨日歇的晚些,也懶得收拾,今日便如此了。”

    “女為悅己者容,今日為來見你,我換了好幾回衣裙才定下這一身,你倒好,”青漓將自己手背放到他麵頰上輕觸,便覺新冒出的胡渣硬硬的紮人,戳戳他下巴,她嘟囔著道:“連胡子也不知道刮。”

    “沒心肝,”皇帝點點她腦門,道:“朕是為誰才熬的夜?還不是想空出點時間陪你,你倒好,不領情也便罷了,竟還反咬一口。”

    青漓知曉皇帝近日繁忙,倒是不曾想其中竟還有這一節,心思微動,感念之餘,卻也順著他這話,想到了那場遠在西涼的戰事,以及近在眼前的軍備貪墨案。

    前者正束縛住她的嫡親兄長,後者正在金陵掀起一番風雲,由不得她不關心。

    但話分兩邊——於別人而言,或許會更加關注後者造成的宦海變更,但於青漓而言,卻更關心前者究竟何時結束。

    貪墨案牽扯甚廣,眼見著便是一場驚變,可仔細說起來,同魏國公府並沒有什麽大的牽扯——自己家的嫡長子還在西涼戰場上,魏國公便是再缺錢,也不會往軍費軍備上伸手的。

    既如此,無論這場風波多大,牽扯多廣,都不會對青漓造成什麽大的影響,她隻需要在心中默默祈禱,不要因此連累到大哥就好。

    她倒是自在,魏國公府也是寬心,可金陵其餘人,卻未必心安理得,本也是想自我安慰一番的,偏生皇帝這次狠下心要查個徹底,屠刀舉得老高,委實是嚇壞了不少人,一時間,有門路的走門路,沒門路的托關係,真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魏國公府作為後族,皇帝對待那位小皇後又極其憐愛,自然也有人找上門來,眼見著是火坑,魏國公與董氏哪裏肯往裏跳,隻閉門謝客,一起打發掉了。

    ——可能會得罪人,卻也比被拖下水好。

    皇帝倒不知道這短短功夫青漓便想了這麽多,隻以為她是想起了遠在西涼的長兄,心生歉意,他攬著小姑娘,低聲道:“妙妙,西涼的消息才剛剛傳過來,你長兄,隻怕是來不及送你出嫁了。”

    青漓不意皇帝忽的提起這一茬,心下微吃一驚,再想他說是“來不及送你出嫁”,而不是“沒法送你出嫁”,便略微安了幾分,即使如此,眼底卻也有了幾分憂色:“怎麽,前方戰事不順麽?”

    “倒也不是不順,”說起這個,皇帝也皺起眉,倒沒覺得跟小姑娘說這個不好——畢竟人家大哥還在哪兒,怎麽會不擔心:“戰事並未失利,隻是兩下裏膠著住,抽身不得。”

    青漓對於這些不甚明了,但因著自己兄長在那兒,目光便一眨不眨的落在皇帝麵上,等著他說下去。

    皇帝心裏頭為此苦悶許久,見小姑娘想聽,倒也願意同她說幾句,略一構思,便繼續道:“眼下已是六月了,金陵與西涼皆是暑氣極盛,可隻需再過三月,那邊便會驟冷,遠非金陵能比。此次出征軍士多出身南地,難耐酷寒,屆時必定戰力大減,除此之外,河西本就荒蕪,一連幾年賦稅全免,哪裏能有什麽盈餘,此次的軍糧,也多是自周遭府縣調集,一石糧食,運送的民夫便會在路上用掉一半多,繼續拖下去,隻會消耗更多,更不必說西涼本就是異族雜居之地,魚龍混雜,雖不曾擰成一股繩,但借著地利之便,也少不得添亂……”

    皇帝說了這般多,青漓倒是隱隱的明白了幾分,看向他,她試探著道:“若是能在寒冷到達之前占據朔方城,借地利之便,堅守到明年春,一切問題便可迎刃而解,是嗎?”

    皇帝本也隻是同她隨便說說,卻不想小姑娘看著呆呆的,頭腦竟這樣靈光,禁不住讚歎一聲:“妙妙聰慧。”

    青漓倒不是聰慧,隻是老國公經常對著她說些有的沒的,她又不是真的小孩子,耳濡目染之下,自然會記住一二,聞言也隻是謙遜的搖搖頭,實話實說道:“倒也不是,隻是祖父在世時偶然間會說幾句,勉強蒙對罷了。”

    “能蒙對也是本事,”皇帝低頭親親她麵頰,含笑道:“該賞。”

    這算是哪門子的賞,分明是他變著法兒的占便宜,青漓含笑嗔他一眼,正待說話,卻聽外頭有女聲遠遠被風送過來。

    “今日倒是好天氣,隻是日頭大了些,你看看,明明晚間將至,這幾株飛燕草卻還是蔫蔫的,半點精神都沒有。”

    另有一個年輕些的聲音附和道:“誰說不是,日頭一出來便不敢出門,也隻有到了此刻,才能出來透透氣。”

    青漓與皇帝在風來亭,四下皆是水,唯有一條通道,微風輕起,將那二人聲音送到了耳中,看似近,實則遠。

    青漓聽那二人語氣不似宮人,隻怕是有身份的主子,心思一轉,向皇帝問道:“——是哪一位太妃?”

    皇帝輕輕笑了一下,麵上帶著些許微妙的諷刺,也不答話,隻拉著青漓起身,道:“既然想知道,隻出去看看不就成了。”

    先帝留下了諸多妃妾,到現在隻剩了三個,雖說皇帝不怎麽給臉麵,但那畢竟是長輩,又不熟悉,青漓跟他走出風來亭,還是示意皇帝先行,自己規規矩矩的走在他身後。

    皇帝見小姑娘一下子乖了起來,唇角便微微彎了彎,也不多話,便相隔半步,帶著她往說話地方去了。

    幾個宮人們在不遠處候著,明渠一側的合歡樹下隻立了兩個女子,一年長,一年少。

    年長者宮裝打扮,徐娘半老風情猶在,裙擺上芙蓉花半開,端顯幾分溫婉,發髻上流蘇輕晃時,周身別有一番歲月造就的動人韻味。

    而那年少女子則秀美些,黛色衣裙,羊脂玉發釵,三分的顏色硬生生展現出七分的神韻,珍珠般溫潤的氣質使然,竟不比身邊的年長女子遜色。

    皇帝帶著青漓過去,那二人便過來見禮,也不曾拿大,恭敬的問皇帝皇後安,眉目低垂,並無半分不敬。

    那年長女子應是某位太妃,是以見的是半禮,那年少些的應還未嫁,還裝扮又不是公主,俯下身,向二人深施一禮。

    大秦的規矩使然,血統皆以父循,諸皇子公主無論生母出身,天然享受妃位的待遇——自然,倘若生母位分在妃位之上,所出之子亦是水漲船高。

    因著這一項潛規則,皇子公主見到妃位隻需打個招呼,見了四妃才需問安,儲君更是位尊,隻需向皇後示禮,其餘妃嬪見了,都要主動示禮。

    太妃雖是長輩,卻也越不過天地君親師的排位去,見了帝後,自然也要問安——自然,若是得臉麵的,皇帝也會免了,全一全彼此的麵子。

    但眼下很顯然,這位太妃是不曾得到皇帝什麽優容的。

    青漓正暗地裏有所計較,卻聽皇帝開口道:“恪太妃素日都在自己宮裏念經,今日怎麽出門了?”

    哦,原來是七王的生母,唯一有封號的那位恪太妃。

    皇帝這句話說的不客氣,甚至於叫恪太妃有些氣悶——難不成我就該待在佛堂裏頭吃喝等死混日子,連出來透透氣都不成麽?

    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皇帝勢盛,她毫無反手之力,十幾年前是如此,此刻更是如此,尷尬的頓一頓,恪太妃道:“在屋子裏悶了幾分,便覺筋骨都疼了,見著今日日頭好,這才想著出來走走……”

    皇帝沒再多說什麽,隻淡淡的念了一句:“是嗎。”便再無其他。

    陳慶深諳皇帝心思,略微向前半步,含笑向恪太妃道:“太妃也是宮中老人,見聖駕在此,怎麽還往這邊來?豈不是明知故犯,有意衝撞?”

    在禦花園走走便會撞見有美人兒在唱歌/跳舞/吹簫,那都是戲文裏頭說的,皇帝若是往四下裏走走,尤其是禦花園之類的場所,便會早早的吩咐清場,陳慶此刻代表皇帝問一句,倒是尋常。

    恪太妃同皇帝沒什麽交情,可也沒什麽深仇大恨,畢竟七王是天殘,除非先帝的兒子死光了,否則便沒有繼承皇位的希望,她娘家雖有幾分氣力,卻也同其他宮妃沒法子比,把所有皇子一起滅掉扶撞見兒子上位的事情,頂多在心裏頭想想,卻也難以付諸實踐。

    如此一來,她便沒了那份心,隻安心養著兒子,想著來日混一個太妃,叫兒子做個閑散王爺富貴閑人也便是了,即使是後來衝出皇帝這個變數,於她而言,其實也並無什麽大的影響。

    事實證明,她的想法並沒有錯,皇帝登基之後,並沒有像對待其餘皇子那樣對七王痛下殺手,反倒是因禍得福,成了皇帝之外唯一僅存的先帝之子,不得不說是運氣。

    可是今日……當著那位小皇後的麵前,皇帝竟這般不給自己留臉,確實是叫恪太妃有些下不來台。

    別人或許不知道是為何,陳慶卻是一清二楚。

    那張字條到手,朝雲閣入了眼,順藤摸瓜之下,他自然也找到了朝雲閣的幕後主人。

    不是別人,便是恪太妃的娘家侄女,名叫華纓。

    回稟的時候陳慶低著頭,並不曾瞧見皇帝神色,心底卻也能猜的七七八八——因著這位趙家姑娘,那位恪太妃,隻怕少不得跟著吃瓜落兒。

    多疑,幾乎是所有皇帝都難以避免的通病。

    這份多疑並不僅僅是用到外人身上,更多的是用到自己身邊人身上。

    細細數之,曆朝曆代,那些不得善終的帝王,有多少是死於身邊人之手?

    從在西北,一直到繼位,皇帝見過的女人多了去了,自然不會對於一個女人暗地裏關注自己而沾沾自喜。

    他更加想要知道的是,自己多少年之前不為人知的舊事,她是如何知曉的?

    又是如何計算,借著小姑娘的手,將消息傳給自己?

    當那層朦朧的紗被掀開,知曉幕後人身份時,皇帝可不會覺得這隻是趙華纓一人所為——一個小女子,哪裏來這般大的能量?

    說是她身後的趙家,倒還有幾分可能。

    由此推之,作為她姑母的恪太妃,也未必是個清白的。

    再一想除去自己之外,先帝僅存的一子便是七王,雖說是天殘,可若是所有有資格繼位之人都沒了,皇帝自己膝下又無有子息,指不定還真的能被他撿個便宜。

    幾番勾連之後,哪裏還能指望皇帝對於恪太妃有什麽好的觀感。

    趙家若是什麽名門勳貴便罷了,偏生最高的也隻是一個四品官,皇帝哪裏會有什麽顧忌,連虛與委蛇都不必,大可以直接出口。

    青漓卻不知朝雲閣主人是趙家姑娘,見皇帝態度如此,隻跟在身後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

    ——恪太妃同她又沒有什麽關係,皇帝態度好與不好,自然也同她沒什麽關係。

    她正微垂著眼瞼,卻聽一側依舊維持施禮動作的女子出言道:“陛下息怒,臣女趙氏華纓,有一言欲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