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個法醫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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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躺在解剖台上的死者不如剛被發現時那麽猙獰,這已經是欒法醫第三次對屍體進行再次檢查了。

    法醫不斷地檢驗屍體,以期得到新證據很正常,一般案子沒有其它線索時,屍體就是最好且唯一的突破口。但欒法醫已經很久沒有如此集中地複檢一具屍體了。

    五天之內,複檢三次,對欒法醫算是個新記錄,顏誌勳有些不理解,如此頻繁得檢驗屍體真的能找到新證據嗎?畢竟前兩次他們都可以稱得上無功而返,每多一次檢驗,等同於對屍體多幾分破壞,每多來一次,尋找新線索的可能就低幾分。

    很多美劇裏把法醫演得神一樣,高度白骨化的屍體身上都能從骨骼的受損情況推斷出凶手的身高,慣用手,凶器的形狀以及襲擊過程。但事實上,每一位合格的法醫都是千百具屍體檢驗經驗培養出來的。

    在犯罪率高、槍支暴力泛濫的外國還有可能,我國的社會治安相對良好,暴力致人死亡的案件發案幾率很低,很多縣級公安機關甚至連法醫都沒有,大城市的同行們也許還見多識廣一些,但那也僅限於照本宣科般的出鑒定結論。

    像欒法醫這麽經驗豐富的老法醫可遇而不可求,顏誌勳師從於他,可以說是極幸運的,一直以來,隻要欒法醫出馬,就沒有搞不定的案子,沒看見臨市、省會一有疑難案件,總會第一時間借他過去嗎?

    跟了他這麽久,顏誌勳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了費解,可明明擺在他們解剖台上的這具屍體身上沒有奇怪的地方。

    死者男性,年60許,上肢發達,下肢萎縮,遠比正常人纖細,後腦一處骨折是致其死亡的原因,除此之外,身上無明顯外傷,連個褥瘡都沒有。

    在顏誌勳看來,這叫死因無可疑。長期臥床的老人,誰會與他過不去,下黑手來殺他呢?意外身亡。多好寫的鑒定結論啊。

    他們是法醫,隻負責從屍體身上找證據,別的,卻不是他們能力範圍內該管的。一個人是被謀殺、意外還是自殺,屍體絕對不會說謊。他們得出的結論,必須要忠於事實,忠於死者,忠於他們的職業道德,而不是告訴警察他們想聽的話。

    王家梁幾乎每隔一個小時就會出現在他們辦公室裏一趟,跟趕著投胎似得催他們的屍檢報告。還有文沫,這個時不時會出現在法醫科,打擾他們平靜生活的女人,明麵上說覺得欒法醫親切,把他看成自家長輩一般,但實際上也不過嘴上說得好聽。

    前幾天欒法醫的妻子生病住院,他熬得雙眼通紅,人都瘦了幾斤,可見著文沫過來問候一聲?連個電話都沒打,也著實涼薄了些吧。

    顏誌勳是個黑白分明的人,他隻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誰都有苦衷,誰都有不得已,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活得很不容易。但做人,總得有些什麽是真正在意的,既然真在意,又如何會抽不出時間來陪伴關心?

    其實說到底,還不是因為不夠重要?顏誌勳替自己的師傅不值,自然對文沫頗有意見,連帶著,整個重案一組他都不算太待見。

    兩次檢驗,結論都是死者死於顱腦損傷,未見其他明顯外傷,死因無可疑。還不夠嗎?難道一組的人都是瞎的,不知道他們一次次奔走於辦公室與法醫科的行為,是在變相給他們施加壓力嗎?

    欒法醫自然不會做為了迎合警察就篡改屍檢報告的事,他這麽有原則有主見的人心裏一杆秤抬得穩穩的,但這同時也代表著他會嚴謹再嚴謹,力求做到萬無一失才行。但凡有一絲疑慮,一絲解釋不通的地方,都必須要有科學鑒定和合理解釋。

    死者雙下肢肉眼可見的萎縮,是讓欒法醫躊躇的主要原因。不良於行的死者,是怎麽在半夜掉到床下,以致磕傷後腦,重傷不治身亡的呢?

    欒法醫一遍遍地檢查屍體,希望時間能讓新鮮屍體在死亡前極短的、可能與死者發生肢體衝突的時間範圍內受的傷顯現出來如果死者死於謀殺,真的有這麽一位凶手的話。而如果再沒有發現,也算是他盡心盡力後的死心了。

    做為全省聞名的老法醫,身邊也帶著顏誌勳這個徒弟,一些**取證、傷情鑒定、意外致死和自殺的屍體,欒法醫基本上都交給顏誌勳來過手,自己隻在必要的時候給予幫助,很少親自動手了。

    他戴到眼鏡,見次將趙柱的屍體從冷藏櫃裏拉出,揭開白布的瞬間,他就眯起了眼睛。

    見師傅沒有像往常一樣叫他一塊抬屍體上解剖台,隻是站在邊上低著頭,擺弄起死者左臂來。

    顏誌勳心裏咯噔一下,難道真的出來鬼手印了?

    這所謂的鬼手印自然不可能是真的鬼留下的,唯物主義的他們怎麽能相信如此莫須有的東西。鬼手印是個私底下的俗稱,一般特指屍體上一開始沒有出現,經過一段時間後顯現出來的、臨死前剛剛形成的瘀傷。

    人身上的瘀痕,其實是毛線血管破裂後、少量滲出的血液顯色於表皮的反映。人體受到撞擊、擠壓,都可能造成毛細血管破損。一般輕微的不需要特殊治療,血液中含有的血小板會促使血液凝固、皮下出血停止,滲出的血液細胞組織會將其漸漸吸收。

    但人死後,血液停止流動,細胞的吸收作用更是不複存在,因此瘀傷死後不會再形成。但是死者在瀕死時,血液還未停止流動時如果受傷,毛細血管依然會受損出血,這些血液依然會滲入組織細胞,唯一區別的是,人死之後,組織細胞失去活性,再不會吸收血液達到自愈的目的。

    所以過幾天,屍體上就會有青紫的傷痕顯現,有的時候就是凶手拉扯死者的手印,猙獰地出現在已經死了幾天的屍體上,頗有視覺衝擊效果,才被戲稱為鬼手印。

    他悄悄走近,不敢打擾欒法醫工作,隻小心地探頭往屍體上張望。

    這具男屍的左臂上,浮現出一個十分清晰的手掌印,五指俱全,可惜因為皮膚不是良好的載體,提不出指紋來。

    顏誌勳不由地偷偷觀察欒法醫的表情,難道師傅已經神通廣大到未卜先知,能掐會算了?他早就寫好的報告遲遲沒交上去,等的就是這一刻?

    良久,欒法醫放下屍體的胳膊,取證,改報告,一直忙到又一次夜幕降臨,喝了一杯徒弟送上的溫開水,揉揉發疼的太陽穴,抬眼看了看在旁邊欲言又止的徒弟,輕笑出聲:“嗬嗬,跟師傅還有什麽不好開口的?想說就說吧。”

    “您是不是一開始就知道,裏麵那位是被人殺的?”不然為什麽明明看著沒問題的屍體,要一直盯著不放。

    “你當我是神棍啊?”欒法醫無奈搖搖頭:“小顏啊。你跟在我身邊時間也不短了。這幾年咱們檢驗過的屍體,身上出現鬼手印的,十個八個總得有吧?瀕死傷痕延時顯現,對咱們法醫來說不是新鮮事。”

    “你以前從來不覺得那些屍體有什麽特別,為什麽會覺得今天師傅的動作很出格,值得關注呢?”

    顏誌勳思考了一會兒才回答道:“大概是因為王家梁總來問東問西,而您與一組關係一向親密,我怕......”後麵的話沒有說出來,他怕惹師傅生氣。

    “你怕我徇私舞弊?投人所好?不負責任嗎?”欒法醫自然知道顏誌勳沒有說完的話裏究竟是什麽意思。

    他略有些失望。顏誌勳人挺聰明,基礎知識也紮實,他們兩個在法醫科相處的時間比跟家人相處的時間都多,本來,欒法醫覺得顏誌勳是懂他的。

    現在看來,是他想多了。這位看似還不錯的小徒弟,且得好好學習,多多磨練才行,一時半會是不能放出來獨當一麵了。

    他收起臉上的笑意,正色對徒弟訓誡道:“小顏。你很聰明,很有主見,膽子也夠大,這些都是身為一個法醫最基本的素質,你做得很好。但是,有一點,你做得不夠好。”

    顏誌勳連忙從椅子上起來,在欒法醫身前肅立,聆聽師傅教誨。法醫的師徒關係,更類似於古代手藝人的師承,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當然也有新發展:互敬互助,共同進步,

    “小顏啊,平常心。你來的第一天,我就告訴你了,無論什麽時候,都要有顆平常心。”

    “死者躺上咱們的解剖台,就注定著他們沒有辦法親口向警方、向世人訴說他們的委屈與傷痛,不能親手指認殺害他們的凶手了。到了那個時候,他們唯一能依賴信任的,就是我們這些法醫。我們是他們的嘴,幫他們說話,替他們還原事實真相。”

    “你要記住,人命關天。無論怎麽小心謹慎都不為過。我們的工作,容不下失誤。”

    “是,我明白了。”顏誌勳微微垂下頭。

    “哦,r市的那份工作,你先回絕了吧。你還需要再多鍛煉鍛煉,不用太著急正式開始工作,磨刀不誤砍柴工,這是對你自己負責。”欒法醫拿著屍檢報告離開前,想起前不久顏誌勳興致勃勃地告訴他自己收到了份工作邀請,之前欒法醫也覺得火候差不多了,但現在看來,還是草率了些。

    顏誌勳鬆開緊緊攥著的拳手,盯著掌心裏留下的指甲印,有些可惜自己與一份不錯的工作失之交臂,在據理力爭與順從師傅之間隻糾結了一小下,便決定不多廢話。以欒法醫在業界的地位,他說一句頂得上顏誌勳說十句,他說不放人,r市再不可能要自己。

    唉,他的實習期似乎長了些,看來跟著最好的師傅有利有弊,路也並不會好走多少啊。

    謀殺!屍檢報告新鮮出爐,王家梁第一個搶先去看,果然與他想得一樣,那他奶奶呢?到底是不是正常死亡?

    可惜,他奶奶的屍體已經火化了,便是曾經有什麽不妥,現在也看不出來。可王家梁怎麽會甘心,那是一手把他拉扯大,寵他疼他三十多年的親奶奶!不弄個水落石出,他枉穿了一身警服!

    他奶奶的屍體沒有了,別的人呢?就在前天,還有人跑去派出所報案,說養老院裏十餘個老人都是被人害死的。當時他還跟著郭組長一起殺過去呢,雖然後來因為沒有證據,沒有屍體這案立不了,但現在不一樣了,他們有屍檢報告!

    連臥床不起,脾氣溫和,與世無爭,貧窮的五保老人都不放過,凶手肯定是特別殘忍、特別變態的壞人,能殺一個,就能殺十個。

    至少,他們應該有權利調查一下。

    王家梁期盼地望向郭建峰,這位組長從來沒有讓他們失望過,也從來沒有拒絕過他們的要求,尤其是正當合理的要求。

    但這一次,王家梁失望了。郭建峰連想都沒想,直接拒絕以十名老人可疑死亡為名義進養老院調查。公辦的養老院,上麵牽扯的機構與人員太複雜,事情鬧得太大,如果最後一場空,他區區一個小組長可兜不住,搞得沒法收場,對誰都不好。

    但是嘛,趙柱的死是被謀殺的,他們想調查名正言順,到時候自己的手下可以啟發工作人員還有健在的老人們多說些話,無論與案情有關,還是無關,他們還能不讓人說不成?

    王家梁還沒來得及失落,就聽到郭建峰這相當明顯的暗示,哪裏能不明白自己該怎麽做,臉上立刻多雲轉晴,高高興興地領命去查案。

    尹保江連著請了一個星期假不去上班,天天徘徊在養老院門口,他在等,等著警察上門,等著瞅準機會添油加醋。

    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啊,他老娘死了,他想多要點好處,過分嗎?如果要怪,就隻能怪蔡平強太不給麵子,一點情理都不講,非得逼著他劍走偏峰。

    終於,他左等右等,等來了想等、且願意聽他說話的人,嘿嘿!(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