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地下日 9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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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憐的身體一步步靠近, 突入射程。她的眼睛如玻璃珠,結局已定。
王恪始終沒有動。
陳虞立刻明白他剛才為何失常:“你怎麽不早說?”
“說了你肯定不讓我來。”
“你……”
“眼見為實, 否則我不會相信她會被吞噬。”王恪深吸氣, 換彈夾, 扣一半扳機, “我可以的。”
目標已經趨近安全範圍極限。
“a1?a2?你們在幹什麽?”
王恪語聲幾不可聞:“我……再等一等。”
“再下去就太近了!”陳虞反手抹了把臉,“你下不了手,我來。”
“我可以的!我可以的……”王恪抖得厲害, 想扣扳機,卻根本握不住槍。
陰影落到兩人身上, 王憐不笑不動, 睜著透明的眼睛俯視他們。
槍聲急響。陳虞連打三槍。
王憐軟軟向前撲倒。
陳虞舒了口氣。
可王憐的手指動了動,竟然匍匐著靠近。
被戰鬥本能驅使,陳虞舉槍就補了一發子彈。
“小七……”王憐還努力向前爬,伸長手去夠王恪, 異化的雙眼掙得很大。還差一點點她就能碰到王恪。但她就這麽斷氣了。
戰場通訊中這時有人喊:“報告指揮台,船艙裏麵還有兩個幸存的, 確認沒被吞噬!”
“a隊?”
“a隊確認, 異化警報解除,可以進行救援。”
“b隊入艙!”
王恪突兀地站起來, 沒有看地上一眼,撥開麥梗往前走。陳虞木然起身,邁出一步,王恪將槍往地上砸, 低低發笑。
幾乎是同一刻,太陽重重地墜到麥田後。
她駐足不前,天一下子就黑了。
這一夜很長。
淩晨的聖所靜得可怕。
“坐。”分塔首席向導拉開椅子。
陳虞坐下:“您找我?”
“你剛才心理疏導的結果不太理想。”首席向導是個文雅的中年人,“我們該談一談。”
“您也許先該和王恪談一談。”
“他還在接受疏導。”
陳虞沉默片刻:“我不明白為什麽您要讓他參加這次任務。”
這問題堪稱僭越,但首席向導還是回答了:“如果可以,我也不想,但戰力不夠。他的能力在這種事故現場必不可缺。況且……隻要是神啟者,甚至許多普通人,早晚會遇上這種事。”
“我不明白。”
“我三十歲才覺醒,契機很簡單。我的妻女被吞噬了。”
陳虞囁嚅:“我不知道您……”
首席向導看著身側書櫃中的相框:“當然,這次的事要更殘忍。之後一段時間會很難熬,你作為搭檔,千萬不能放棄他。”
“他放棄我的可能性更大。”陳虞閉了閉眼,“老師,異化後的人類……真的不會保留意識?”
牆角的座鍾數著分秒流逝。
“關於鬼吞噬人類、人類異化的機製……研究還不完全,”首席向導措辭慎重,陳虞竟然從中體察到一絲小心翼翼的恐懼,“從戰場上的反饋來看,之前沒有這樣的例子,但目前實驗室還沒有足夠的條件捕捉樣本……”
她笑了笑:“但也不能證明不會有。”
“你不需要太為難自己,你的判斷是正確的,沒有錯。王恪一定也理解的。”
陳虞繼續發問,似乎已然忘了身份差距:“我應該什麽時候去見他?”
首席向導訝然:“這不是任務。隻要你想,你隨時可以見他。”
陳虞手指握成拳,緩緩挪到了唇上,仿佛這樣就能封緘不該出口的話語:“可我並不想見他。”
“為什麽?”
“剛才回程的飛船上,他已經把自己封閉起來了。我……讀不懂他在想什麽,如果他不願意告訴我,我怎麽都弄不明白的。一直都是這樣。”
“如果不想見他,你又為什麽要問我?”
陳虞哽了一會兒:“我知道這麽想是不對的。”
首席向導在她肩頭輕拍:“如果他不願意告訴你,你就該主動去問。語言就是無力的,人再怎麽努力去傳達感情,總會詞不達意……但不說明白,心結就永遠在那裏。”
長書桌上的電話猛然響起,首席向導聽了幾句,掛斷:“王恪已經回去了。”
“我知道了,我會去見他的。”陳虞低著頭退到門邊,行了個禮,帶上房門。她到底還是沒問下去:見到王恪,她應該怎麽做?如果他不願意見她,她又該怎麽做?
首席向導都未必能給她答案。
夜色中細雨綿綿,陳虞在宿舍樓前站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先到了王恪所住的樓層。
他在房間裏,而且還沒睡。
走廊的燈早熄了,隻是在門外,王恪的情緒就壓得她喘不過氣。但她分辨不清裏麵到底是悲哀還是憤怒多些。
陳虞還是鼓起勇氣,輕輕叩門。
王恪走過來,卻沒開門。
“如果需要,我可以陪著你。”
“已經很晚了,你先回去吧。”
語聲重疊響起。
陳虞張了張嘴,將一口氣咽下去,胸口卻愈加憋悶。她拚湊起所能想到的最體貼的詞句:“我就在門外,如果有什麽……叫我。”
王恪好像應了,好像沒有。
她在門邊抱膝坐下來。門縫底漏出一線燈光,她伸手去碰,半途縮回去。
走廊盡頭有扇小窗,潮濕的夜裏隻有雨滴簌簌作響。
王恪在房中來回踱步,足音攪得陳虞也心煩意亂。她起身又坐下,數次想敲門卻忍住。她知道王恪需要獨處,偏偏放心不下。
那一線光突然被陰影分為兩截。
王恪就在門邊。
陳虞默默站起來,踏在他身影投下的黑暗裏。
稀薄的光從她兩側往夜色中延伸。她好像就站在某條分界線上,再進一步是未知,後退是黑暗。
有那麽一刻,陳虞竟然覺得王恪正與她互相凝視。
連通知覺的閘門打開了,王恪的心緒瞬間傳遞過來。如泥漿又似活物,黏膩又壓抑,蠕動著刺痛著,過於強烈的感情擠得人心口作痛。
陳虞駭得後退一步,那不快的感覺瞬間消失了。
心有餘悸,她大口喘息,卻被另一個念頭壓得一激靈:
隻是站在這裏,她就會令王恪這樣痛苦嗎?她是不是在逼迫他一次次想起,是她補了最後一槍?
陳虞慢慢後退,直到背靠走廊牆麵。胸口猶如生長出藤蔓,扼住咽喉,她呼吸困難。這是她自己的感情。這一刻她毫無緣由地埋怨起王恪,如果不是他,她根本不會意識到社會情感失認有什麽大不了,也不會學習分辨自己的情緒。
扶著牆,陳虞向樓梯口走。
她恍惚間聽到門軸轉動的聲響,可回頭時,一扇扇門依然緊閉。
門底透出的那線光也熄滅了。
陳虞再次見到王恪,已經是兩天後。生活還要繼續,體能訓練也不能停。
“早。”王恪態度毫無異狀。
“早。”陳虞看了一眼他青黑的下眼瞼,轉開視線。
兩人沉默地加入拉練的隊伍,繞基地晨跑。
十圈跑完時,太陽已經從樹梢間升起,明晃晃的照得陳虞頭暈。
“沒睡好?”王恪遞來一瓶水。
陳虞居然擰了好一會兒才打開瓶蓋:“醒得有點早。”頓了頓,她才問:“你呢?黑眼圈都出來了。”
王恪揉揉眼睛,笑得若無其事:“今天就去醫務室要褪黑素。”
兩人相對無言。
沉默令人窒息,陳虞深吸了口氣,還沒開口,王恪便起身:“我該去射擊訓練了。中午見。”
“嗯,那麽中午見。”
午餐時氣氛隻有更微妙。
陳虞問:“訓練怎麽樣?”
“老樣子。你那邊呢?”
“嘛,就那樣。”
“下午我進城,要離開幾天。”
陳虞一怔,隨即反應過來。當然是處理王憐的後事。她垂頭:“我知道了。”
兩人走到宿舍前,沿途無言。
“那我上去收拾東西了。”
“等等,”陳虞拉住他,王恪顫了一下,她立刻意識到他在忍耐,於是她鬆手,鞠躬,“對不起。”
刺入腦海深處的疼痛驟然襲來,陳虞捂住頭,差點蹲到地上。
是劇烈的精神波動。
“抱歉……沒注意屏障。”
她搖搖晃晃站起來:“我沒事。”
王恪無言看了她片刻,似乎有點悲傷,但這也是她一廂情願的解讀。他的心情他的想法,她從來靠猜。
“到了之後我打電話給你。”
陳虞知道王恪來自一個大家庭,境況複雜,現在更沒臉多問,隻說:“一路平安。”
但她接到王恪的電話已經是三天後。
“抱歉,之前家裏一團糟,沒空和你報平安。”
“沒事,我理解的。”陳虞捏緊了聽筒。
“我明天就回來。”
“我等著。”
王恪停頓片刻:“姐姐葬在城西,以後……一起去看她吧。”
陳虞將阻在喉頭的東西咽下去:“嗯。”
又是沉默。這一刻陳虞竟然想笑,原來她和王恪也能客客氣氣地說話,像兩個熟悉的陌生人。她想發脾氣,想對著話筒吼,讓王恪把真心話都說出來。但她不敢。
“阿虞?如果沒什麽的話我就先掛了。”
她盯著收發室掛鍾的表盤,吐氣:“你繼續忙吧。”
隻打個電話的功夫,外麵已然變天,叢雲密布,雨落如帶。陳虞回到房間時,渾身濕透,卻懶得動彈,直接歪地上了。緊貼皮膚的濕衣服滲進寒意,這樣會生病,她竟然覺得這樣更好。
次日王恪很晚才回來,陳虞沒見到他。
再後一日,似曾相識的對話循環往複:
“沒休息好?”
陳虞隨口扯了個謊:“看書不小心看到半夜。”
王恪卻沒如往常那樣拆穿她:“熬夜不好。”
“小七,”陳虞忽然改口,“王恪,我們好好談一談行嗎?”
對方深吸氣,開始揉眉心,仿佛她的提議讓他十分困擾:“阿虞……你不需要向我道歉,那不是你的錯,姐姐那時候已經異化了,之後的事也隻是擬態。你沒有錯。這件事已經過去了。”
“你真的是這麽想的?”
“你想要我怎麽想?”王恪立刻緩和了語氣,“阿虞,我不想和你吵。”
他破例的溫柔反而傷人。陳虞呼氣:“你就想這樣過下去?”
王恪難得噎了一噎:“是。”
她頓時無話可說。於是一天,兩天,三天,一周,就在這樣的氛圍中過去了。
王恪努力表現得若無其事,可陳虞知道事實並非如此。她有時甚至覺得,他清楚她早看破了他在表演。
“你過來一下。”實戰訓練課上,教官看了陳虞一會兒,下巴微收。
“教官,您找我?”
“我就直說了,這兩周你狀態很差。”
陳虞垂眸:“是。我知道。”
“你們的情況……我也不是不清楚,但這樣下去影響戰力可不行啊。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戰場可不是演練,一點疏忽就足以致命。”
“您說得對。”
“今天你先休息一下,好好想清楚。”
陳虞將辯解的話咽下去:“是。”
離開附魔兵器訓練場,她茫然無措地在附近轉了幾個圈子,突然有了主意。
陳虞大喇喇地混進了射擊訓練場。來觀看搭檔訓練的人不少,她並不顯眼。抱臂在進門處轉了一圈,她很快找到了王恪的訓練號。她隱匿氣息踱過去,站得很遠。
王恪的射擊姿勢一直很標準。
他瞄準了很久,扣動扳機。
7環。
平時他極少脫出8環。
下一發子彈,5環。
再下一發,脫靶。
王恪顯然又想摔槍,但忍住了,最後摘下了射擊眼鏡,重重往地上砸。
教官走過去和他說了些什麽,他再次開始訓練。
脫靶,6環,脫靶,脫靶,脫靶。
陳虞眼力好,教官臉上竟毫無驚詫之色。那平靜的樣子……倒好像已經習慣王恪這異常的狀態。她終於意識到:半個月來王恪就是這樣訓練的。
他口中的老樣子就是這樣子。
王恪換了把槍繼續,陳虞已經不想再看。
夏季的又一場雨停了,空氣悶而濕,踏出去的每步都分外黏膩。陳虞來到行政樓、說明來意,開始填一張又一張的表。首席向導又找她,兩人談了很久。
這一天陳虞在行政樓的螺旋階梯上來回跑,走多了竟然產生錯覺,好像這半個月的事也是回旋的台階,怎麽走怎麽往上爬,最後隻回到原點。
她知道王恪並無惡意,但他的態度令她痛苦。她比意想中還怕疼、更膽小。
辦完繁冗的申請手續,陳虞本以為心頭會輕鬆一些。可回到宿舍她隻覺得身體分外沉重,倒頭就睡。
醒來時是深夜,有人在瘋狂敲門。
陳虞捂住耳朵,用薄被裹住頭,翻了個身。
管理員被引過來了,外麵鬧哄哄的,她依然沒開門。她就在這說話聲中再次睡過去,外麵的人到底都在說什麽,她都沒去聽。
清晨五點,陳虞睜開眼。
世界清靜,鬧劇結束了。她這麽想,準備提前晨跑清醒下。
拉開門,王恪失去支撐,軟綿綿地倒在她麵前,顯然是靠著門板睡了一晚。
陳虞看著他,發不出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 王恪就那麽仰臥著,揉了揉眼睛,盯著她笑,眸中黑沉沉:“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開門了。”
她不答話。
王恪拋出下一個問題:“為什麽你要解除結合?”
——
感謝南宮雨月的地雷*3,感謝咩咩咩的地雷(你們真的不要丟雷了啦!扔了也沒法讓我多更新的!真的!)
十幾天沒寫,存稿要用完了,哈哈哈哈哈哈
虐嗎?憶苦思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