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遺忘山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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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過那石碑, 腳下仿佛踏進了另一處空間,觸感與之前的砥礪頑石全然不同,顯得更鬆軟綿和, 像是踩在泥沙地上,間或還伴著草皮的質地。

    鍾離晴疑惑地看去,卻發覺不知何時, 她身處的已不是方才茂密又看不到頭的林子, 而是一片開闊的山穀;沿著腳下這條道一路縱深,便是狀若壺口的山坳, 兩邊山巒疊起, 高聳入雲,竟教人升起高不可攀之感。

    而這地勢之險峻, 除了那穀口以外, 全都籠罩在暗無天日的黑幕之中,好似除了徑直入穀便沒有旁的路能走一般。

    鍾離晴已經走到那穀口前, 卻是遲疑地停了步子,轉身朝著一處山巔走去。心中默數著, 看似遙遠,實則也不過一百步的距離便已經走到了那烏壓壓的邊界處, 小心地探出一縷神識, 卻也不敢貿貿然接觸,目光一掃,攝了地上一塊碎石朝著那黑幕摜了過去。

    就聽“刺啦啦”一聲頭皮發麻的響,那石頭沒能穿過黑幕, 而是教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生生碾碎,化成了齏粉。

    鍾離晴麵色一沉,又凝出一隻水蝶,牽引著它朝那飛去——下場卻與那塊石頭沒什麽不同。

    她不再試探,轉過身又回到了原來穀口處,深吸一口氣,邁步朝穀中走去。

    若是這裏隻有這一條路,難保不會遇見被她戲耍了的明秋落,隻盼著她腳程快,本事大,早早地破了那一道道關卡,莫要教她撞見了……不然,自己可沒想好合理的解釋——無論是有關那除瘴丹緣何失了效,還是本來拒絕同路的自己又再次出現。

    這穀前的道兒看著不長,走起來卻廢了不少時間,她一勁兒走了近半個時辰才終於望見了穀口的山石,以及一麵刻著字的石碑。

    掃了一眼,鍾離晴不由嘀咕:一路過來已經接連見著兩塊石碑了,也不知是這遺跡所埋骨之人喜歡立碑,還是在他之後布設機關的人好這一口?

    這石碑比起先頭那頂天立地的一塊倒是小了不少,打磨得也更精致些,就連上麵刻著的字也獨具風骨。

    “莫失莫忘,莫懷莫念——莫忘穀。”咀嚼了一番這山穀的名字,鍾離晴勾唇一笑,頗有興趣地將這穀名又念叨了幾回,這才施施然越過那石碑,踏進了穀中。

    刹那間,一個雌雄莫辨的聲音在腦海中拂過,教她不由一愣,卻已是來不及再抽身退卻了。

    ——何能不失,何必不忘?勿感勿懷,無牽無念!

    這莫忘穀的別稱,卻是叫做……遺忘山穀。

    此時,墨都城中星辰殿內,一身月白裙衫的纖麗女子正負手望著正殿穹頂中的星圖,默默演算,凝眉不語。

    “岑一岑一!來陪我打架!”整個星辰殿都知道,她們這位代理殿主喜靜,是以很少有人會在殿裏大聲喧嘩,就連行走間都是悄無聲息——而唯有一人,習慣於也敢於在星辰殿中大呼小叫,更直呼殿主名諱,毫無顧忌。

    “我不與你打,壞了我這殿裏的物什,怎生是好?”教那聲音打斷了神思,岑北卿眉頭一跳,雖不至於惱怒,卻也有幾分無奈——頭也不回地拒絕了她,眼中的悵惘卻也悄然褪去。

    “無妨,打壞了什麽,我盡數賠與你便是!”來人半息前還在數十丈外,此刻卻已貼近岑北卿身後,抬掌就要朝她背後拍去,臉上滿是興奮之色。

    岑北卿卻無動於衷地仍舊背對著她,甚至沒有半分躲開的意思——哪怕那人一掌之力,氣拔山河,虎嘯奔雷,能將這殿中的立柱生生打碎。

    “賠?你那絕湮殿如今可還有值錢的物什?我隻怕你又要賒賬,”岑北卿輕笑一聲,將她堵了回去,而後卻睨了一眼那女子鬢邊斜斜插著的簪子,故意問道,“莫非你打算將這支從不離身的簪子抵給我?”

    “這可不行!”那姑娘像是被打中了七寸,立時返身一個後仰,更急赤白咧地抬手護住了自己的發簪,嘀嘀咕咕半天,沒好氣地埋怨道,“這簪子是我娘的陪嫁,囑咐了我要當嫁妝傳下去的,可不能賠給你。”

    “誰又真稀罕你的簪子了?”岑北卿不軟不硬地刺了她一句,在她著惱地又劈掌打來時,無動於衷地收回了目光,繼續看向那穹頂,盯著那顆異常明亮的星辰,神色有些凝重。

    她不躲,那人也不好繼續,在掌中的勁道堪堪要落在她背上以前,又急急收了回去,被大力反震,隻好旋身一扭卸下了力道,借力一個縱身,一下子躍到了岑北卿跟前,不高興地埋怨道:“你作甚不回手?真是的,冕下不與我打,你也不與我打,又不讓我去那遺跡裏玩耍,一個兩個地都要拘著我,沒勁得很!”

    “你這性子,莫說冕下,縱是我也不敢教你到處折騰,胡作非為。”聽她抱怨,岑北卿終於回過頭來。

    見她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對著頂上的星圖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模樣,生怕她將這星圖糟蹋了,終於沒好氣地伸出玉指一點她的額頭,數落道,“堂堂絕湮殿主,跟個皮猴子似的,像什麽話?”

    她正要數落,那人卻哭喪著臉跳到了一旁,迭聲討饒道:“我的好姐姐,可別念叨了!比起聽你念叨,我寧願教冕下揍一頓。”

    被她氣得一噎,岑北卿忍不住想要動手教訓一下這丫頭,對上她嬉皮笑臉暗藏狡黠的眸子,卻又立即住了手,暗道差點上了她的當,遂了她的心意……終究木著臉,轉身就走,來個眼不見為淨。

    ——況且,真要動起手來,她也不是這小混蛋的對手。

    不知冕下身在何方?

    她非要頂著那妘堯的身份獨自去遺址,也不許她們跟去,若真是以她墨玉劍君的修為自然不必擔心,可是她卻偏偏強行封印了分神之體,又受了傷,如今不過隻有散仙的修為,旁人又不知她的身份,會敬著她避著她……萬一有個什麽好歹,可怎生是好?

    岑北卿覺得,自個兒真是個勞碌命,不僅牽掛著那個杳無音訊的師尊,要管束這個跳脫調皮的封心羽,還要擔心那任性固執的君墨辭,真真是操碎了心。

    而她最惦記的,卻還要數不知身在何方的鍾離晴。

    那眉目如星的姑娘,可還安好?

    鍾離晴自然是不曉得自己正被人如此惦念。

    現在的她,的確是不太好。

    因為她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要去何處,該做什麽……她甚至想不起來自己是誰。

    茫然地站在原地,她望著天上那一輪火熱的驕陽,站得久了,竟是頭暈目眩,額間沁汗,眼前發黑,腿腳發軟。

    ——奇怪,她怎麽會熱?又怎麽會這麽暈?

    鍾離晴這麽想著,卻禁不住轟然倒下的慣性。

    本能地護住頭,摔倒在地時還是不免磨破了手肘。

    鍾離晴覺得身體是熱的,腦門直冒汗,卻又覺得止不住的冷,冷得渾身發抖,又教這地上的石頭硌得生疼。

    眼中不可抑製地滾出淚來。

    她分明不想哭的,但那淚卻不由分說,爭先恐後地淌出來,怎麽都止不住。

    ……她不是愛哭的人。

    心裏忽而閃過這個念頭,待要細想,卻又什麽都想不起來。

    這時,卻聽一個溫軟清甜的女聲帶著幾分焦急,在耳邊響起,與此同時,她虛軟的身子也教人扶了起來——不同於那聲音的軟糯,扶起她的人卻力道甚大,不費什麽力就將她撐了起來,更是一下將她騰身抱起,摟在懷裏。

    “情姐姐,你沒事吧?”那女聲湊近了耳邊切切地問道,離得這樣近,卻感覺不到溫度,隻有托著她腿彎與腰背的柔軟而結實的手臂。

    “你是誰?我又是誰?”並未有熱氣拂過耳廓,鍾離晴沒覺得癢,也就不曾偏頭躲開那抱著她的姑娘湊近的臉,隻是轉了轉眼珠掃了她一眼,淡淡地問道。

    ——頭疼得緊,身子也乏力,教人抱著便輕鬆了些許,她也就沒掙紮。

    “情姐姐……忘了惜兒嗎?”那是個嬌美如荷的少女,眉眼彎彎,笑意盈盈,望著她的眸子柔得好似能漾出水來,若是忽略她身上遠低於常人的溫度以及輕鬆將自己抱起的力量,單單憑著那一張臉,的確是我見猶憐,楚楚動人。

    “我也不知為何,腦袋犯暈,什麽都想不起來……你既然認得我,可否與我說一說,或許我就能記起來了。”聽她這麽問,鍾離晴定定地望了她好一會兒,見她目光澄澈不曾有絲毫閃躲,直覺上對方並不會傷害自己——雖然還不曾完全放下警惕,到底願意聽她說話,自個兒思索一番,再作打算。

    “你受了傷,我先帶你回屋子歇息,屆時再與你細細分說,可好?”自稱惜兒的少女露齒一笑,將她朝上掂了掂,抱得更穩一些,隨即轉身大步流星地往回走。

    雖然她隻是手肘劃破,並沒受什麽重傷,到底頭還隱隱作痛,身子也虛軟無力,真要自個兒走路也委實勉強,有人代步自是樂得輕鬆。

    不用使力趕路,鍾離晴也沒閑著,一雙美目不著痕跡地掃過抱著她的少女,而後便落在被兩人迅速拋在後頭的石頭路以及兩旁稀稀拉拉不算茂盛的小樹林……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也沒察覺出別的活物,她也就收回了目光。

    少女抱著她走了半柱香的時間,腳下的路成了平坦又寬闊的石板路,沒多時便見到路邊慢悠悠踱過一隻捉著蟲兒的母雞,身後跟著三三兩兩的小雞,忽然又竄出一隻搖著尾巴的大黃狗,興奮地直撲向那群雞崽兒。

    一時間,母雞的鳴啼,小雞的驚叫伴著狗吠教安靜的石板路變得喧鬧而鮮活起來。

    鍾離晴不自覺多看了幾眼,勾起一個淡淡的笑。

    “你喜歡麽?喜歡我就替你抓來養。”抱著她的少女見她興致盎然的模樣,也跟著一笑,脫口而出道。

    鍾離晴搖了搖頭,正要開口,卻聽一個輕柔如三月春風的女聲由遠及近地傳來,即便帶著一絲焦急,也絲毫不損那柔雅的聲線。

    “大黃,莫要亂跑,快回來。”沒一會兒,那聲音的主人便走到了兩人身前。

    一襲丁香色的裙衫,烏發綰成一個鬆鬆的發髻,那眼是風流瀲灩的桃花眼,那唇是不點而朱的胭脂唇,最教人移不開目光的卻是她眉心一點朱砂痣——紅得灼眼,紅得耀目,無端端透出幾分荼蘼卻淒絕的美豔來。

    隻是那姑娘開口卻是彬彬有禮,不同於容貌的絢爛,倒顯得有些過於端守矜持了:“惜妹妹好,這位姑娘好,方才是我孟浪了,沒驚擾到二位吧?”

    竟也決口不問鍾離晴的身份,好似漠不關心。

    鍾離晴搖了搖頭,抱著她的少女更是腳步不停地越過她,好似十分不願與她打交道似的,隻是溫聲回道:“無妨,大黃在那兒攆雞呢,無願姐姐去尋它吧,我們先走一步。”

    “好。”那姑娘點點頭,也不計較少女的冷淡,瀲灩的眸子拂過鍾離晴的臉上,見她正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不由一愣,隨即彎起一個清淺卻溫柔的笑來。

    鍾離晴也回以一笑,而後便垂眸撫著發燙的指環與心口的吊墜沉思不語。

    自她與少女走遠後,那姑娘也徑自去招呼調皮的狗兒,隻是不自覺攏著右手手腕上的鐲子,疑惑地揉了揉被燙得微微泛紅的手腕。

    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鍾離晴的方向,眼中劃過一抹疑惑,腦中好似閃過什麽,待她還要細想,卻又什麽都抓不住了。

    “那姑娘是誰?”待到看不見對方的身影了,鍾離晴點了點隻顧著悶頭趕路的少女的肩,認真地問道。

    “那是無願姐姐,就住在隔壁屋子,養了一隻大黃狗,見天兒地瞎跑,因而常常要去尋它。”少女漫不經心地回答,隻簡單地解釋了兩句便緊抿著唇,不肯再談了。

    “無願?這名字倒是稀奇。”鍾離晴隻以為她是要抱著自己,又要說話而力有不逮,便也不再發問,安安靜靜地偎在她懷裏,想著那姑娘眉間的朱砂痣,以及見到她時戒指和吊墜的異樣。

    因她想著旁人而心口發悶,少女臉上沒了笑模樣,咬了咬嘴唇,正想開口,不防迎麵又過來一個黑衣勁裝的窈窕女子,下半張臉都藏在黑紗麵罩之後,隻露出一雙狹長美豔的眼睛,以及眼尾張揚的幾筆刺青。

    鍾離晴也不知為何,與那女子對視間,才剛消去灼熱的地方又開始燙了起來,而心中也陡然升起幾分不自在,分明是不記得對方,卻有一個聲音在腦中叫囂著避開。

    那女子先是看了一眼麵無表情的少女,而後打量的目光便再也不曾離開過鍾離晴,即便隔著麵罩也能感覺到她嘴角勾起的弧度是如何魅惑動人:“喲,哪裏拐來的小娘子,恁的美貌,不如……”

    她還沒說完,抱著鍾離晴的少女已是冷聲打斷,腳步不停地越過她,偏頭瞪了一眼過去,帶著警告的眼眸中好似淌過一抹血色:“明秋落,這是我情姐姐,你少打主意,否則,我定教你好看!”

    “哈!怕你不成?”抱臂倚在一邊的桃花樹下,黑衣女子不在意地挑了挑眉,抬手撫了撫耳垂上的耳釘,目光卻仍是黏在鍾離晴身上,意味深長地輕喃道,“況且,我本來就很好看呀……”

    走出好遠,鍾離晴依舊能感覺到抱著她的少女憤憤不平的心緒,想了想,她還是開口道:“那姑娘是誰?是什麽緣故,怎的你這般不待見她?”

    “哼,明秋落那個瘋女人,仗著自己身手好便喜歡動手動腳占人便宜,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情姐姐你可莫要教她得了逞!”少女似是想起了什麽不好的記憶,頗有幾分咬牙切齒地說道。

    “嗯。”鍾離晴也就沒再多問,輕輕地應了一聲,靠在少女懷裏閉目養神——被她抱著走了這麽一會兒,她竟是困倦了。

    “情姐姐你且再等片刻,馬上就到了。”見她昏昏欲睡,少女心中一片柔軟,步子不由自主放慢了下來,隻想走得慢一些,再穩一些,教懷裏的人不受半點顛簸。

    “……”回答她的唯有漸漸綿長的呼吸。

    低頭看去,那人蝶翼般的睫毛溫馴地垂著,眉眼恬靜溫和,惹人愛憐,教她冷硬的胸膛中也仿佛重新起伏跳動起來。

    ——這是她失而複得的珍寶。

    總算是來到她住的小院前,雙手抱著人騰不開手,正要抬腿踢開木門,門卻自個兒先開了。

    白衣卓然的女子袖手看著少女,眸光淡淡地瞥過她懷裏抱著的人,將要轉開的視線便不禁凝住了。

    與此同時,本已經陷入昏睡的鍾離晴也像是感受到了什麽,指間胸口同時一熱,她蹙了蹙眉,猛地睜開眼,正對上那一雙淬了寒霜的眸子。

    四目相對,一眼萬年。

    好似跨越年華,好似流轉時光,無論滄海桑田,時遷事移,唯一不變的卻是凝望彼此的眼神。

    旁若無人,含情脈脈,就好像天地間隻剩下她們兩個,再也容不下別的了。

    “妘堯姐姐,情姐姐,你們……認得麽?”少女心裏一慌,臉色煞白,幾乎要抱不住懷裏的鍾離晴,好一會兒才狀若鎮定地問道——聲線中的顫抖卻隻有自己知道。

    “不認得。”同樣的三個字,卻迭聲響起,出自兩人口中。

    這兩人回答地異口同聲,不假思索,卻教聽到的人再次沉默了。

    少女望了望那白衣勝雪、眉目如畫的清冷女子,又看了看懷裏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她的姑娘,隻覺得才剛到手的寶貝還不曾捂熱,便又要離她而去了。

    ……就好像,那珍寶從未真正屬於過她,不過是強求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有個不停刷評問cp的已經夠糟心的了,還有個在我懟的回複下麵說我寫得太囉嗦了,氣炸。

    我有一句mmp好想糊在她們臉上哦-皿-

    於是我決定這章撒完糖結尾不動聲色放把刀子╮(╯_╰)╭

    因為,人類就是要互相傷害呀2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