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寺。

    月色清冷。

    “施主，你呼吸急促，顯是心事太重，與我佛六根清靜之法旨相去甚遠，恐難收留。”方丈無色禪師雙手合十，委婉的下達了逐客令。

    史文恭依舊不肯放棄，“長老，在下心如死灰，己無心紅塵，求長老慈悲，收錄弟子。”

    方丈歎道：“阿彌陀佛。你身為一軍之將，萬人敬仰，當真能舍棄現在的地位和財富，來到佛門淨地清修嗎？”

    史文恭麵色堅毅，聲音沉著：“所謂功名利祿，榮華富貴，隻不過是過眼雲煙，來如流水，去如風，到最後，都是一場空。”

    方丈聽他這般說，便念誦法旨：“菩提樹下，明鏡非台，麒麟伏首，石像血淚。”

    史文恭隻覺靈光一點，喃喃道：“唉！原來你我都是石像。”

    方丈喜道：“施主頗有慧根，果與我佛有緣，賜名苦悔，落發受戒！”

    “多謝長老成全！”史文恭拜了下去。

    曾家老小臨死之時和他說的話，像一道無形的詛咒，更像一個惡毒的夢魘，成了他這輩子永遠揮之不去的陰影。

    不管出於什麽原因，這個卑劣的事實，他到死也洗刷不掉：曾頭市對他有天大的恩德，而他，親手殺死了所有恩人。當年周大師對他有恩，他還未報恩，恩師己逝，他終生有憾。如今他不但沒能報答曾頭市的恩人，反而還殺了他們！

    命運之手，總是這樣無情的捉弄著他。

    他吐血暈倒，整整昏迷了一天一夜。這時曾頭市己平，駐守於此的所有金國將領己被梁軍殺絕，餘眾皆降。為了防止金兵再以曾頭市為據點駐兵擊宋，楊誌、魯智深等人一商量，趕走所有仆役和俘虜，收走所有錢糧，然後一把天火，將曾頭市夷為平地。

    商量處置俘虜事宜時，楊誌、魯智深生性好善，不願多殺，呼延灼亦主張先將金兵監押，聽侯梁王處置，而霹靂火秦明因為早年被宋江害死全家，導致他常年心情陰鬱，脾氣極端暴躁，在處置金兵俘虜一事上，他固執己見：“曾頭市所有宋人兵丁，全部留下，所有金狗，全部殺絕！”

    他不聽眾人勸說，飛馬奔出，一棒打碎一名金兵的頭顱，他部下的騎兵立即前來幫忙，將金兵俘虜全部殺光。

    金軍侵宋，道義有缺，更兼殘害百姓甚眾，秦明的做法雖然極端，眾人雖然不認可，卻也沒人與他爭執。

    當史文恭醒來後，他最先聽到的就是金兵俘虜死前那絕望的呼喊聲和秦明那炸雷一般的大嗓門歇斯底裏的喝罵聲，還有狼牙棒撕裂血肉的恐怖聲響。

    史文恭立刻明白了外麵發生了什麽事。

    他靜靜的躺著，反複的思索著自己這悲苦的一生，哪件事做對了，哪件事做錯了。

    剪不斷，理還亂。

    以前他淪為草寇，心情壓抑。

    他現在成了位高權重的將軍，內心卻仍然得不到片刻安寧。

    他看到了倚立牆頭的那杆方天畫戟，戟身呈暗紅色，因為曾家老小的血跡已經幹涸了。

    和曾家六口人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對方從來不把他當外人，五個徒弟甚至先把好酒給師父，剩下的才給自己的親爹！

    彼此相親相敬多年，他太了解這家人了。

    他們或許霸道，或許蠻橫，但是他們不嗜殺！

    像把老百姓的四肢砍下來，再用馬踩他們的身子這種事，他們以前從來沒做過！

    而他們之所以做這件事，無非就是想當著他史文恭的麵殺漢人，故意激怒他，引他來殺自己，好為那位神秘的完顏大人爭取時間！他們做完那件惡行之後，便一一慘死在自己的戟下。

    他們本來也沒想活過今天。

    於是故意死在了他的手上。

    他受不了良心的折磨。

    可是到底應該恨誰？

    到底是誰給了他這無窮無盡的痛苦？

    是那位神秘的完顏大人，還是發動侵宋戰爭的金主完顏吳乞買？或者是禍亂天下的徽欽二帝？

    他突然發現，自己實在是厭倦了這兩軍廝殺的戰場。立功越多，殺人就越多。

    殺人越多，痛苦無盡。

    還是尋一方淨土，遠離這塵世喧囂吧。

    龍爭虎鬥門，修羅殺人場，再見了。

    大軍行過大悲寺，史文恭要去禮佛，突生出家之念，於是便發生了開頭的那一幕。

    苦悔僧人身披袈裟，來與眾人訣別。

    “史將軍，你……”呼延灼等人見到他這幅模樣，驚的說不出話來。這樣一個殺人如麻的將軍，竟然遁入空門，出家為僧！

    苦悔雙手合十，對眾人道：“施主認錯人了，世上再無史將軍，貧僧法號苦悔。”

    他從懷中取出書信一封，交給呼延灼：“貧僧修書一封，與梁王訣別，有勞將軍轉送。”

    呼延灼接過書信，卻不知說些什麽好。

    “盡是浮生一片草，枝頭離別鳥，苦海迷航人，一世塵緣了。”苦悔僧人說完，頭也不回，一步步踏向禪房，念經打坐去了。

    眾人看到他的麵色，非常沉靜。

    嶽衝看到這般結局，心裏真不是個滋味。

    那天滿教刺客如此狡猾，必定還會卷土重來，下一次，說不定義父就沒那麽好運了。畢竟義父在明，他在暗。而且他身上，有著那麽大的能量。

    本來想求梁王幫忙捉拿刺客，以求一勞永逸，了卻日後沒完沒了的糾纏，哪知這神秘刺客沒捉到，反而還累及梁軍大將史文恭出了家！

    出了這種事，該怎麽向梁王交待啊？

    嶽衝和眾人回到梁王府，滿麵羞慚，見了梁王便下拜致歉：“小侄的罪過太大了，又給伯父添亂了，真是愧對大梁國，沒臉與伯父相見啊！”

    梁王聽知前因後果，亦是百感交集，好在他平生豁達，於是安慰道：“孩子，這事誰也預料不到，既然史將軍出家為僧方能求得內心的寧靜，這對他來說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他這一輩子啊，受的苦難實在太多了。當年我給所有將士娶妻，別人的妻子都是好好的，偏偏就隻有他的妻子生病死了，那怪病，連神醫安道全都治不了！他妻子這一走，撇的他好苦！唉，直到今天，他總算脫離苦海了。”（m.101novel.com）